徐汝愚瘦削清俊的面龐與當年的徐行極為相肖。
徐行當年在南閩剿匪之事,馬街亭曾追隨左右,不過自己只是中軍帳前的一名哨尉,在徐行心目中的地位,遠遠及不上鄭夢淮等人的。
徐汝愚南下漳州,去了建安堡,去了漳臺城,又去了東陽堡,可見徐行生前對鄭夢淮、黃公覆、周宗昌三人都有極高的評價。
馬街亭想到其中關結,隱隱有些失落。轉念又想:就是宗政荀達也不將永嘉堡視為首俊徐行的故舊,才使得永嘉堡幸免于難啊。
除去有限的幾個人,徐行很少提及東海與南閩的人與事,便是日后攜徐汝愚游歷天下,也避開這兩處地方。這就徐行淡泊名利的胸懷,也使得徐汝愚錯過許多時機。
心中再無疑慮,馬街亭走前一步,低聲說道:“街亭盼之久矣,舍中乃是鄭公。”
徐汝愚隨馬街亭走入雁翅飛檐青磚縷窗的精舍中,見鄭夢淮垂立堂下,相貌與周世忠所述相符,只是兩鬢灰白漸染。
周世忠半年前與鄭夢淮在建安堡相遇過,那時他的鬢發烏黑如漆,想來漳臺的慘變讓他憂心如斯。
徐汝愚與鄭夢淮怔怔相視半晌不語。
鄭夢淮想從他削瘦清秀的臉上尋找當年與徐行一起的榮光歲月。
徐汝愚則被他悲痛到靜默的面容所震撼,不知如何出言勸慰他。
徐行在南閩平匪時,對鄭夢淮殊為看重,僅從傳授大衍術陣于他可見一斑。南閩匪平,徐行辭謝的鳳竹府都尉一職,本應由鄭夢淮出任,奈何當時的南閩郡王宗政芪忌憚鄭族由此坐大,只讓他出任鳳竹府山北邑都府之職,鳳竹府都尉一職另遣他擔當。
鄭夢淮不認為自己能夠與徐行相提并論,對鳳竹府都尉一職沒有一點奢望。卻沒有料到后來即位的宗政荀達會采取逐漸發棄鳳竹府的政策,鄭族日陷窘境之中,不得以遷回漳臺,又遭到幾乎滅族的慘禍。
馬街亭將家將遣到舍外不令旁人靠近,閉上門戶,返過身便要給徐汝愚行臣下之禮。徐汝愚伸手擋住他,問道:“昨天你讓人從流民中挑選二千名漢子,意欲何為?”
馬街亭心知回答若是不能滿徐汝愚的意,永嘉堡便是納入徐汝愚的勢力,也只能位居末流,進入不了中樞。斜眼看了鄭夢淮一眼,從他枯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小心翼翼的說道:“流民手中存糧可維持到仲春,我們便要將流民滯留到仲春以待大人,只是漳州布滿顏遜的眼線,永嘉堡不敢遣人直接去與大人接頭。”
鄭夢淮此時尚未去泉州,不僅因為宗政荀達還在龍巖的軍營中,也是為了解決從武陵、閩中山南下的流民。
流民是武陵、漳臺重新崛起的基礎,南閩人丁稀少,新朝初創時,只有三百萬丁(其時只有莆田、泉州、漳州三府十三邑),漳臺與武陵兩邑共有人丁六十萬。后來患匪事,南閩人口銳減,最低時三府不足二百萬,徐行平定琉球匪事之后,南閩政局穩定了十五年,人口大幅回升,并且新增鳳竹一府,不過宗政荀達即位后,漳州與鳳竹兩府又遭重挫,鳳竹府只存有鳳竹一邑(原田陵邑),人丁不足十萬。漳臺、武陵兩邑是普濟匪患的重災之地,七八年來人丁只剩下十五六萬。
鄭夢淮與馬街亭將流民滯留在永嘉堡以北,此舉冒險之極,若非自己在去泉州之前心系流民,沿途尋來,真要拖到仲春再尋他策,難保不生出亂子。
曹散心中滲出寒意,心想:在他們心中,流民的命還是極賤的。想到徐汝愚的不惜利敵也要將流民安置周全的胸懷,頗有感慨,不過鄭夢淮與馬街亭的行為也是為了徐汝愚著想,令人無法詬病。
馬街亭這話已說得相當透徹,管見自然明白其中關結,不過漢夷對立日久,正如漢人漠視夷人的性命,夷人也相當漠視漢人的性命,管見對鄭夢淮與馬街亭此策中存在的風險最是無動于衷,說道:“只要流民還滯留在永嘉堡以北,宗政荀達的焦土之策便不算不成功,只要取下漳州城,就可以讓宗政荀達得不償失。”
徐汝愚將管見百夷酋首的身份向鄭夢淮、馬街亭倆人挑明,不再將他們視為外人。
徐汝愚能夠在清江崛起,百夷一族居功甚偉。百夷首領子陽秋與許伯英一起被困在泉州,現在又有一名百夷首領跟隨在徐汝愚身邊行事,可見徐汝愚對百夷的控制相當出色。馬街亭不明白徐汝愚如何做到這點,要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夷漢對立了數百年之久。
徐汝愚對馬街亭眼中的疑惑視而不見,說道:“武陵山以及青楓峽一直在百夷族人的控制之中,武陵山以北二百里之內無險可守。宗政荀達便是看到這點,才決心將武陵、漳臺兩邑化為焦土,不過這決心未必太兇殘了一點。我本無意與他在南閩爭雄,只望除去普濟匪患,還東南三郡的民眾一個朗朗升平世界,如此看來,南閩在宗政家的統制之下,非民眾之福。有馬公助我,甚好。”說最后一句話時,目光已移到鄭夢淮的臉上。
鄭夢淮目光斂起,既不回避,卻也無法漠視徐汝愚眼中真摯的情感。
徐汝愚經歷灞陽、江津之禍,雖不知他如何化去心中的仇恨,但是心中的悲痛不會弱于別人。
鄭夢淮微抬起清癯的臉,聲音喑啞的說道:“事情臨到自己頭上,為何是這樣的難?”
徐汝愚不明其意,側頭看了馬街亭一眼。
馬街亭說道:“徐公遭灞陽之禍,我與夢淮商議遣人去青州復仇,卻讓他阻擋下來。夢淮不是忘卻徐公的恩義,而深明徐公的信念才勸阻我的。不過我那時還不明白,以為夢淮畏青州伊族勢大,盛怒之下,與夢淮割袍絕義,數年來建安堡與永嘉堡不相往來,也正因為這樣,永嘉堡躲過此劫。”
永嘉堡能夠全身,其中必要曲折,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竟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徐汝愚微嘆一聲,待要說話,卻聽見木門“嘎”的一聲,被人從外推開。
徐汝愚回頭望去,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一名青年,舉步正跨過門檻,眼禍深陷,面色發青,憔悴失形的臉龐與鄭夢淮有幾分相肖,徐汝愚知道他便是鄭柯了。看他腳下虛浮不凝,所重的傷還沒有痊愈。
徐汝愚伸手去扶他,給他讓開了。
徐汝愚渾不在意的回過頭來,注視著鄭夢淮,異常堅定的說道:“漳臺之禍是鄭族之仇,還是建安堡之仇,還是漳臺之仇?”
鄭夢淮閉口不答,鄭柯聲音低啞,卻又顯得尖銳的說道:“有何分別?”
徐汝愚說道:“天下濁濁,已無準繩約束世人,何況世家之間?言仇之事,不過刀來戟往,使得這天下更加濁濁。我輩之人愿天下朗朗,復歸公義,了結天下的共仇。”
鄭柯一時未解其意,抬頭去看父親。鄭夢淮幽嘆一聲,自顧自的說道:“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互為仇讎。天下蟻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無使有歸,親人殘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視之為仇讎。徐公不欲陷身于世家爭勝之中,便是不愿成為天下的共仇,汝愚既然要了結天下的共仇,比徐公當年更進了一步……”
“父親……”
“宗政荀達終會為他的所為付出代價,我們不用急于一時。”
曹散說道:“看來大人不用去泉州了。”
鄭夢淮“哦”然問道:“汝愚欲去泉州?”轉念明白徐汝愚為何想去泉州,雙眸之中淚水漣漣,激聲說道:“我擔不得汝愚你如此冒險啊?”
徐行不為仇恨蒙蔽的信念,終使永嘉堡得以保存。為免宗政荀達的疑心,管見以流民的身份與曹散一同留在永嘉堡中,鄭夢淮父子則隨徐汝愚返回漳臺。
站在殘破不堪的建安堡前,鄭夢淮眥目欲裂,布滿血絲的雙眸卻滴不出一滴淚。
在建安堡的后山上,添了無數座新墳。但是徐汝愚知道一共葬了三千六百三十一具尸體,有婦孺,有老弱,也有不足周月的嬰兒。而漳臺城周邊旁邊則添的新墳更是此處的十倍之巨。
鄭夢淮指著殘破不堪的建安堡一字一頓的說道:“漳臺一邑可分設四縣,建安、東陽、漳臺、甘棠,汝愚,讓我來建安筑城吧。”
徐汝愚料不得他如此勇毅,嘆道:“武陵、漳臺兩邑可設七縣,不過要徐徐圖之,我想讓鄭公主持漳州全局,建安筑城之事,自然也是鄭公轄內之事。”
徐行的《置縣策中,縣的級別與邑相當,不過規模要小得多,所轄人口以六萬至十萬為宜,再小就會繁冗。不過新朝初創以來,世家割據征戰不休,人口銳減,有的邑已不足十萬人。
除去武陵山中的三十萬百夷,清江府的五邑也只有五十萬人口,而漳臺、武陵兩邑人丁還不過萬。
徐行的《置縣策中,武陵、漳臺有五處可設縣,青楓峽的出口處設縣,控扼進入武陵山的要隘,建安堡位于大樟溪的中流,控扼閩中山的東麓要隘,在閩中山的西麓也可設一縣,與建安堡共同控扼大樟溪谷信道。加上原有武陵城、漳臺城,共五處。
不過徐汝愚準備在東陽堡西北的武陵山中重新開辟要道,所以東陽堡也可設一縣,甘棠海灣對南閩日后的局勢至關重要,徐汝愚已經派遣大量人手去往,那里也可設一縣。
鄭夢淮見徐汝愚讓他主持漳州全局,有些意外,卻不推卻,想了片刻,說道:“小柯現在不宜留在漳臺,我想讓他去清江或是雍揚,汝愚可能安排?”
鄭夢淮用兵曾得徐行傳授,漳臺之禍未其用兵有過,而是公良友琴與宗政荀達相勾結起來的勢力太大,令人無從抗衡,并且徐汝愚又延誤了進軍漳臺的時機。
鄭柯對用兵之道自然也極嫻熟,將他派給仲道做營尉參軍,也能磨礪他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