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炯義站在郡王府前,望著摘去匾額的空處,那刺眼的粉白就像天深日久的痕跡。
屠文雍從門內探出頭來,說道:“何大人對此有所感懷?”
何炯義微微一凜,笑道:“哪里,只是尋思這處再掛什么匾額合適?”
“這倒也是,泉州城就屬這處宅子最大,大人不用,給誰用都不合適。”
何炯義暗道:南閩王權之所,任是誰都不敢住的,最后還是充當府衙的可能性居多。如果是這事,徐汝愚倒不必單獨將自己召來,何炯義笑盈盈的看著屠文雍,說道:“屠大人,主公喚我來,到底有什么事?”
屠文雍在軍中任職,不過參議軍事,未曾領過兵,對何炯義的稱謂倒也不厭,說道:“何大人這么稱呼在下,在下可擔當不起。至于喚何大人前來有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
何炯義聽他的前一句話,心里嘀咕,似乎隱藏著別的意思,卻猜不透。隨屠文雍走到內宅,見徐汝愚在庭院里舞劍,便要退出去。
屠文雍說道:“大人不介意的。”
何炯義見趙景云與一干親衛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情知屠文雍說的是實情,心想:徐汝愚天資之高,亙古未有,傳言武學造詣早就超過常人太多。站在那處,細細觀摩起來。
劍勢如煙嵐輕動、水澗奔泄,劍意卻是絢爛、靜謐,宛如星辰,劍勢極緩,劍過處,竟留下隱隱的風聲,適時一葉飛花落下,穿過劍勢粘在徐汝愚軟靴鞋面上。
何炯義只覺諸多矛盾在徐汝愚的劍卻十分的和諧。
徐汝愚向趙景云微微頷首,趙景云從身邊精銳手中接過長劍,合掌握劍,劍首垂地,說道:“多謝大人賜教。”騰躍如虎,手中的劍卻如清泉迭蕩,一劍曲折前刺,如泉水落在山巖上飛揚開來,一劍蕩成千萬點亮光,俱向徐汝愚流泄而去,然而一入徐汝愚的劍勢范圍,那爆開的劍芒一齊斂去。
徐汝愚依舊舞劍時的閑逸,趙景云氣勢極盛的攻勢竟不能緩下徐汝愚舞劍韻律。
趙景云劍勢斂去,劍式與劍意還在,落在周圍人的眼中,點捺挑撩的靈動、輕逸,曲折橫斜的妙意卻越發明顯。
徐汝愚斂劍站定,說道:“雖然如初花晚葉、變化多故,但是劍不周而意周,更為上層。”不顧趙景云的失神,將劍遞給一側的精衛,向何炯義說道:“讓何公久候了。”
何炯義笑道:“能見識劍不周而意的妙境,我再站一些也是甘愿的。”
徐汝愚望著了他一眼,心想:笑容之下的神情卻是平淡的很。將古練息拳的拳意融入星空飄香劍,待風聲完全斂去才算有成,此時劍起處隱有風聲,算不上高明之絕,大概在何炯義看來也不過如此。
“傳檄南閩已近十日,聞之歸附的世家也有十之七八,惟在莆田的西部地區阻力較大。薛明銳率領三千精銳能在三日之內控制住惠安、海滄兩邑的局勢,你何家居功甚偉。”
薛明銳領兵抵達惠安,何族所屬的兩千名族兵悉數歸入青焰軍的建制,在何族的帶動,數日之間,整合私兵達萬人,迅速控制住惠安、海滄兩邑的局勢。
顏卿義、顏遜領兵前往義安,取得義安八千守軍的控制權后,又出兵控制住莆田。但是南閩衛軍的家眷多數在泉州,顏卿義生怕軍心不穩、軍士逃逸,只是緊守兩城,并不敢出兵威脅惠安、海滄兩地。
何炯義說道:“分內所屬,當不得大人這般稱贊。閩東地區多受海匪相侵,世家宗族與公良友琴或多或少都有點血仇,閩西世家宗族則不一樣,那里雖然地方荒僻,土地貧瘠,但是那里遠離匪患,這十多年來,實力卻是相對上升的,使得其勢力處在上升趁勢中,也正是如此,有許多閩西的世家肆無忌憚從事海盜貿易,顏家便是其中的代表。”
徐汝愚眉頭微微皺起,任誰在他面前都是這種謙遜的語氣,都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樣子,心里十分無奈,不由想起與幼黎一起時的輕松怡然。
幼黎留在雍揚,差不多有八個月沒有見面。
徐汝愚說道:“從目前看來,宗政荀達為了壓制閩東世家的勢力才與公良友琴勾結,但是其中仍然有許多疑點令我不解。”
何炯義見徐汝愚單獨喚自己過來是為了這樣事,不由有些失望,見徐汝愚幽邃的星眸直盯著自己,心神一凜,連忙斂起失落的神色,靜聽他說下去。
“宗政荀達登上南閩王位,顏家助力最大,但顏家從事海盜貿易也是近十年間的事,看情形還是在宗政荀達默許的情況下進行的。宗政荀達握有南閩王權,如果沒有別的制約因素,打壓異己自然有別的手段,絕無必要選擇了一條與普濟海匪勾結讓世人詬病的道路。”
何炯義理了理思緒,說道:“其中真相怕是要將宗政荀達縛來才能弄明白,不過顏家與宗政家之間有件怪事,或許與此事有關。”
“說來聽聽。”
何炯義說道:“宗政凝霜與顏遜成婚時,已過花信之年,這在王侯之家殊為少見。”
徐汝愚笑了笑,心想:娘親也是過了花信之年才與父親成婚的,轉念又想:娘親與父親走到一起,經歷重重險阻,才延誤了佳期,難道宗政凝霜與顏遜之間又有什么阻撓?又聽何炯義說道:“顏遜將近而立之年,不愿婚娶,也不納妾,上代顏氏家主一怒之下,將家主之位傳給顏卿義,而非當年名列四杰、殊為宗政芪看重的顏遜。”
世家嫡子的婚姻向來由家族控制,但是可以將自己喜歡的女子納入房子,先納妾后娶妻,在世家宗族里面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徐汝愚腦中一念閃過,訝道:“顏遜婚后所納的媵妾卻有百數,然而宗政家卻不動聲色,卻是一件怪事……”轉眼盯著何炯義,問道:“可有什么街頭巷尾的傳聞要說?”
何炯義輕笑起來:“大人真是英明。顏遜不娶,對宗政凝霜動的自然是真情,宗政凝霜好像卻戀著別人,所以,那些年一直傳聞,顏遜未能與宗政凝霜洞房花燭,故而放浪形骸……”
徐汝愚也不顧得他話中有話,宗政凝霜的尸身就停在別院中,清晨時分,殮婆發現宗政凝霜竟是完璧之身。
徐汝愚隱約有些頭緒,卻不愿再想下去,微微搖了搖頭,似乎要將腦中紛亂的思緒驅散,說道:“傳聞就止于此吧,她生前貴為郡主,何公安排盛斂吧。”轉身對屠文雍嘆道,“宗政荀達與公良友琴勾結之事,我有不察之過,致使去年七月撫州會戰之后的清江府決策失誤,延誤進軍漳州時機,導致漳臺慘禍,以此為鑒。”
徐汝愚對人寬容,對己卻是求全責備,也使得他的性格看起內斂、沉重,完全不是他這般年齡所具有的。
在何炯義看來,徐汝愚此時卻是故作姿態,若無漳州慘禍,閩東世家怎會如此態度鮮明的投靠青焰軍?何炯義淡然看著徐汝愚的側面,默然無語。
馬蹄擊在青石街上,歷亂聲聲,直馳到府前才停下來。
若是急信,信使過府必定大喊:“某地加急,需面呈大人。”徐汝愚等了片晌,卻無信使呼喝聲,心里奇怪,是誰飛馬過府?疾步跨過月門,卻見玨兒在數名女衛的簇擁下牽著棗紅馬俏生生的站在庭院外。
青火軟甲包裹著柔弱的嬌軀,棗紅神俊如一團烈焰在她身后燃燒,襯出她的面容愈發的明研艷麗,小巧精致如美玉雕琢的鼻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一雙剪水美眸閃著異彩直瞅著愣愣站在月門前的徐汝愚,斂著一絲興奮與遲疑。
徐汝愚眉頭揚起,向她伸出手來,說道:“你怎么過來了?”有驚喜也有責備。
玨兒甩開韁繩,輕撲過來,擁住徐汝愚的臂膀,微仰著頭,定睛望著徐汝愚削瘦的面龐,忍不住伸手輕撫,美眸里藏著晶瑩的淚,輕語說道:“你太苦了。”
何炯義上前施禮,口里說道:“見過夫人。”卻見徐汝愚愣在那里,夫人盯著自己卻不說話,心知不對,又不知錯在何處。
屠文雍急忙上前,說道:“末將見過玨兒姑娘。”
玨兒“咯咯”笑了起來,指著屠文雍,說道:“屠文雍太知機識趣了。”
屠文雍老臉一紅,心虛的低下頭去。
徐汝愚乍見玨兒時突生的心酸,給她銀鈴似的一陣輕笑,滌蕩一空,心情驟然間輕松起來,攜過玨兒嫩滑的柔荑,指著何炯義說道:“何公是日后泉州府的主政,玨兒快與與何公見禮。”
何炯義略知其中緣故,對剛剛的錯稱也沒什么尷尬,心想:正好討了玨兒姑娘喜歡。又見徐汝愚當眾允諾日后泉州府主政之位,立時眉開眼笑,重新上前要給玨兒見禮,玨兒連忙擺手,說道:“我來到這里,多半會讓小愚責備,到時我還要何公多提攜呢。”甩了甩徐汝愚的手,說道:“我隨丁政一起來,清江那邊的急函,諸多事情需向你面呈。”
徐汝愚皺起眉頭,心想:丁政出使南寧,近期才返回清江,會有什么緊要的事讓他親自過來一下。
玨兒見汝愚默然不語,輕聲說道:“幼黎姐讓我來照顧你,你卻讓我呆在青楓。我向清江那邊辭去職務了,不會壞你的政令,你皺起眉頭做什么?”
徐汝愚說道:“取道龍巖,路途極不完全,下次你若再這樣,我讓你待在幼黎身邊,讓她看著你。”又問:“丁政人呢?”
“他入城之后哪敢策馬,還在后面呢。”玨兒絲毫不理徐汝愚責備,探頭向府內張望,說道:“我們在閩中時知道你攻下泉州了,過建安與龍巖時,馮遠程派兵護送我們,后來遇見尉潦領著清江騎營在閩中山東南麓游蕩,敖方叔又親自領人護送了我們一程,哪會有什么危險?”
趙景云聽玨兒隨口說著,與何炯義相視一笑,心想:也只有夫人與玨兒姑娘才能讓馮遠程與敖方如此慎重的出重兵護送。
徐汝愚內心也為玨兒的到來歡喜,聽她隨口辯解,笑而不語,想起當初在幼黎花舫時輕松寫意的生活,只望著她的憔翠面容,秀如春山的眉黛,望著連日趕路的雙眸掩不住的困頓,心里憐惜,攜著她的手,緩緩渡些寒息予她。
丁政與隨行人員遠遠看見徐汝愚與眾人迎出府門,誠惶誠恐的迎過來,給徐汝愚見禮。眾人進入內宅,徐汝愚為玨兒、丁政一一介紹南閩眾人,便問丁政:“中原發生什么變故?你出使南寧可有所得?”
丁政放下手中的茶懷,說道:“霍家侵入荊郡的大軍在豫章城遭到重挫,容雁門一把火將豫章城中的七萬兵與八萬百姓一齊燒死。”
“什么?”徐汝愚霍然站起,臉色由青轉白,激聲說道:“霍青桐亦非無能之輩,焉能中他的火城之計,何況豫章一年之前就被南平所占?”以手擊額,恍然悟道:“霍青桐坐不住了,急于會戰,容雁門舍棄一城的百姓,不容霍青桐不上當……”
去年七月,南平舊族撕去溫情的面紗,六萬精兵在容雁門的率領悍然進入荊北地區。霍家侵入荊北的大軍,數年不能繼續向南推進半步,將士歸家心切,身心疲憊不堪。這樣的情形之下,就是擁有雙倍于南平軍的兵力,霍青桐還是不敢輕易決戰。但是霍家也不甘心將吃到口里的荊北地區吐出來,侵荊大軍退結大城,卻不撤出荊北地區。
容雁門將六萬大軍集結在荊郡西北一帶,小城豫章駐軍萬余,而后指揮水營在江水水道與霍家水營頻頻激戰,激戰至今天春末,又方互有損傷,但是南平為復辟之舉準備的數十年,潛力之大讓人乍舌。大小數十場水戰之后,南平水營派入江水的戰艦卻是越來越多。
霍家決定發動荊北會戰,扭轉水戰的失利。
六月十二日,霍青桐率領七萬大軍奔襲豫章,欲楔入南平東線防線之間,減輕水營的壓力。霍青桐將大軍集結在豫章東城外,是夜,豫章城中的南平軍出城襲營,霍家軍反纏住南平軍進入豫章城,激戰一夜,城中南平軍漸漸抵擋不住向城外撤去,此時,容雁門率領五萬援軍過來,卻不理原來的豫章守軍,直奔霍家大營而去。霍家大軍中駐軍本就不多,又多是剛替換下來的疲軍,漸漸抵擋不住,見此時已奪下豫章,就向豫章城里撤去。容雁門用五萬大軍封堵四城城門,霍青桐正不解其意時,城中忽的四處燃起大火。
就這樣,霍家七萬大軍一起被燒死豫章城,同時被燒死的還有豫章城里的八萬平民,只有不到一千人沖出重圍,逃回霍家在江水南岸的大城九江。
聽丁政說完豫章之戰的詳情,徐汝愚指節捏得“嗶嗶”作響,轉身背對屏風剪手而立,久久不語,只看見他的肩背止不住微微顫抖。
豫章一戰,霍家在荊北的兵力三去其二,余下的四萬兵力擋不住南平全面占領荊北地區。豫章之戰過后,南平水營在江水之中更是咄咄逼人,霍家水營戰艦只敢在城邑附近的水域活動。
徐汝愚驀然轉過身來,從高頸窄口瓷瓶中取出十五郡圖,手指著在晉陽南部臨江地區上方,用力在虛空圈畫,說道:“霍家將荊北的四萬大軍全部撤到這一帶,加強夷陵、荊州、江陵、洪湖、漢口五城防守,將水營戰艦集中到荊州,或能阻得了南平一時。”
趙景云說道:“大人可以私人名義修書一封……”
徐汝愚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說道:“沒用的,宜先生的《均勢策,霍青桐即便未窺全貌,但也知道荊州戰略地位的重要。霍家大權掌握在霍開來手中,去年未能毅然從荊北撤軍,已是重要失誤,但愿他能幡然悔誤。”
丁政嚷嚷低語說道:“霍家四萬撤出荊北,南平精兵就能飲馬清江邊。邵先生、蒙教習、伯英已依制將三萬屯丁全部轉入現制,邵先生希望大人盡早結束南閩會戰,返回清江主持大局。”
屠文雍恍然明白清江將面臨的窘境:清江水道聯結雍揚、清江兩地,其重要性不容忽視。,四百里清江水道雖然大都在歷陽境內,但是清江邑下去卻有十多里在荊郡北部蜿蜒行進,這處的航道安全性就得不到保證。
屠文雍心想:大人是另有想法,還是忽視了這點?霍家四萬殘兵留在荊北對抗南平軍,更符合清江的利益。抬頭去看徐汝愚,卻見他的雙眸異樣的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