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奪去江寧,祝族也知其勢甚強,無法奪回,只求兩家相安,不敢輕起兵釁。撫州會戰過去已有兩年的時間,除去溫嶺的地界,為患數十載的流寇、江匪、海盜在越郡境內一齊絕跡,就是溫嶺城里的海匪也不敢輕出溫嶺城池,越郡大地這兩年來倒恢復了許多生氣,民生得到休養。
三家邊境線上犬牙呲互,除了巡視的兵卒一隊隊兵卒再無人煙,壕溝、木墻、拒馬柵、鐵蒺藜、高塔望哨、泛著冰冷光澤的鎧甲與利刃將偶爾相錯而過的兩列巡丁分成對立的兩個陣營。
往深里走,這冬去春來,芳菲正盛,越郡大地上山河錦繡如簇如團。
在金華城里,曲暢園算是一處極致雅致的去處,湖石堆壘、草木修蔥,間有曲水流榭。樊徹時常靜坐在曲暢園的西園子里沉思。
徐汝愚能夠如此迅速成的崛起,《置縣策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特別是撫州會戰之后,徐汝愚整合雍揚的勢力,確保南閩會戰的完勝,一舉崛起成為東南第一勢力。
雖然世人皆說置縣策始亂天下,但是看到江寧勢力的崛起,世家大族卻又紛紛效尤,祝、樊兩族概莫能外。
置縣制的根本在于罷除私兵、革新田制、分邑立縣、削弱世家。越郡世家根系復雜,沒有革新的勇氣與毅力,斷無可能將世俗的權力從別的世家手中收回來。
江寧軍制的基礎在于軍屯,徐汝愚在靜海、清江、東陽獲得大量的荒地,保證軍屯的大量用田,避免與舊有的世家勢力因為田制產生激烈的沖突,又有梅、許這樣的大族不遺余力的支持,才能夠順利的罷除世家的私兵。
江寧施行的軍屯之制,確保兵權都牢牢的掌握在徐汝愚手中,此時徐汝愚再在轄境內革新田制、分邑置縣,反對的聲音就弱了許多。
祝、樊兩族卻沒有這樣的條件,要學徐汝愚那樣罷除世家的私兵,就需要數百萬畝的良田去養這些人。
樊徹倒是想過濱海的荒地可用來開墾屯丁。
在過去數十年間,普濟海匪時常侵入近海地區,近海的村莊、集鎮十之八九都成了廢墟,現在普濟島勢弱,又極力謀取與祝、樊兩家結盟,已停止了對越郡近海地區的洗掠。加上祝家吳州府的近海區域,可以開墾的荒地倒不比靜海府的地界小。
樊徹只是擔心罷除世家私兵后的不良反應,或許只要消息宣布,與江寧地界相鄰的世家大概多半會打投附江寧的主意。
徐汝愚當年在雍揚整合勢力時,萬嶸歸附宛陵,龍游邑也從雍揚地界劃了出去。這樣的教訓既讓人快慰,又讓思前顧后,無法下決斷。
近兩年來,余杭府也學江寧那般,擇險隘交衢之處筑城,改邑為縣,余杭府境內大大小小的設置了十多個縣,但是這樣的“置縣”,與江寧所行的《置縣策有著天壤之別。樊族無法從別的世家收繳兵力與額外賦稅,筑城置縣只能說加強了余杭府的整體防御,卻增加了樊族的財政壓力,分散了樊族的兵力。
樊族先與百夷爭斗了數十年,接下來又與普濟島爭斗近二十載,沒片刻稍停,族中財力幾乎耗盡,除了地盤與兵力,實力卻沒什么地方比得上梅家、許家這樣的大族。若與江寧開戰,樊徹心實沒有取勝的信心。卻是近來天下形勢劇變,各家勢力糾纏不休,江寧大概也不敢輕起兵釁讓別家所乘。
近年來越郡息爭休兵,民生得到休養,樊家卻無太多的好處。
越郡、東海的鹽鐵牟利最豐,但是進出越郡的路途都在江寧的監視之下,銅鐵、絲茶、漆木等諸宗有暴利可圖的買賣,江寧一概都控制極為嚴格。但是江寧并不拒絕除樊、祝兩族以外的世家從中牟利,非但如此,江寧還默許余杭、吳州、歷陽的世家從雍揚販私鹽到三地去賣,減少樊、祝兩家鹽鐵專營的暴利。
江寧一方面對祝、樊兩家保持積極的進攻姿態迫使祝、樊兩族維持較高的軍備。一方面拉攏、分化越郡的中小世家,內外勾結走私鹽鐵,來破壞祝、樊兩家的鹽鐵專營,加重祝、樊兩族的財政壓力。
樊徹也曾想過與普濟結盟,與祝連枝在吳江的連舫里密會數次,終是顧忌太多,無法痛下決斷。
腳步碎響,一名傳令兵穿過月門,走進園子里。樊徹抬了抬眼皮子,難得半日偷閑,樊徹吩咐除非重要軍情,其他一概留待明日處理。
樊徹接過從傳令兵手中接過信函,展開一看,左手撐在石桌上霍然站起,吁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讓傳令兵退下。
傳令兵才轉身,近三寸厚的石桌面嘩啦啦的裂成碎石滾落到滿地;卻是樊徹不自覺的用上陰勁將石桌震得如此。
傳令兵諤然轉身,看到樊徹陰郁下來的神色,心里一驚,話沒敢問出口,轉身穿過月門出去了。
相隔百余里,雁潭城東南的青焰軍營里,馮遠程在晚些時候也接到相同內容的信函,不過是來自江寧司聞曹刺軍司越郡房的密函。
馮遠程就會熊熊燃燒的營火將信函又看了一遍,遞給身后書吏,說道:“歸檔。”見李逸、林僧祥圍過來,輕笑道:“樊文龍的家眷已抵達新安,沒什么大不了的。”
李逸瞪眼張嘴,說道:“將軍是說樊文龍已附江寧?”
“年初時,樊族遣樊文龍北上欲不利大人,樊徹萬料不到,樊文龍早有歸附之意,大人能夠脫險,他出力甚多,之后一直追隨在大人身邊,此事列為絕密軍機。此時司聞曹的人已將他的親族安全護送到新安,擇日將往江寧,也將無需嚴格保密了。”
林僧祥欣喜說道:“馮將軍說得輕松,若非軍中禁酒,單為此事,值得喝上三碗。樊文龍在越郡素有威名,撫州會戰之前也頗為樊徹依重,馮將軍當年縱橫截越郡,當有體會。”
馮遠程與林僧祥在撫州會戰之前,均是越郡的流匪,不過林僧祥只在懷玉山左近活動,不像馮遠程率領黑武士營馳騁越郡,曾數度深襲到樊、祝兩家的轄地,只是每次都會小心避過兩家的主力戰力,也未有與樊文龍照面的機會。倒是與身邊的李逸交鋒過數次,與撫州的民寨勢力有著一段恩怨。
后來馮遠程歸順,屢建奇功,又出任驍衛軍統領,成為江寧的核心將領之一,方與民寨系將領揭開這道梁子。
民寨系將領官員以張續、張繼、顧明山、班彪、班照鄰、薛明銳等人為首,山寨系將領官員中只有馮遠程、屠文雍、楊尚、李印四人身居要職,勢力自然無法與民寨系相提并論,不過要加上即墨明昔、魏禺、尉潦等海匪系以及百夷系的勢力,倒又復雜許多。
但是政事堂的梅鐵蕊與宜觀遠、長史府的邵海棠與許伯英、司馬衙的江凌天與張仲道都有相當的威嚴,即使徐汝愚不在江寧,江寧倒不虞有派系之爭。
馮遠程斂起笑容,看了林僧祥一眼,淡淡說道:“我過去做了許多錯事,大人不計前嫌,予我洗心革面的機會,從前的事,我不愿再想事。”
林僧祥臉色一滯,又轉了個笑臉,說道:“樊文龍歸附我方,對樊族的打擊自不待言,待大人回歸之日,必是我軍大顯身手的時候。”
懷玉山上六寨歸附之后,以林僧祥積功最著,不過也只是教習校尉,還是驍衛軍此次擴軍提上來的。南閩戰事完全結束,將有許多優良將領返回江寧,江寧也將從南閩衛戍軍中挑選一批將軍到江寧任職,他這教習校尉補不了正,戰事過后只有退回到營尉職上。
林僧祥能不能補正,馮遠程能起到關鍵作用,他自然不敢大意。
按江寧軍制,衛將軍、策將軍雖然位重職高,但是平時統兵只是一衛,與校尉相當。到了戰時,得到司馬衙的授權,衛將軍與策將軍才能統領數衛或數軍的兵馬。所以除了行轅總管,校尉卻是江寧軍中職權最重的一級。
江寧司馬衙中策將軍銜者為江凌天、張仲道、魏禺、梁寶四人,位于青焰軍階的頂端,其下則是即墨明昔、尉潦、馮遠程、張續、梅立亭、肖烏野、彌昧生、刑坤民八位衛將軍。之后則是數十位校尉將軍,分別為:班照鄰、薛明銳、風林、李逸、楊尚、李公麟、丁勉臣、洛山陽、彭、子陽雅蘭、許照容、季子衡、李印、寧越山、沈翼、沈冰壺、周世隆、鄭柯等人。其中水軍校尉四人,以一衛兵力六千至一萬推算,江寧日后的步營校尉大約會維持在二十名左右,能得到提升的人不會太多。
驍衛軍是南閩會戰期間才壯大起來,高級將領只有衛將軍馮遠程、校尉楊尚,馮遠程不進司馬衙,則驍衛軍還缺一位校尉,馮遠程要進司馬衙,驍衛軍就缺兩名校尉。對于校尉人選,徐汝愚焉能不聽馮遠程的意見?
李逸暗中一笑,用眼角余光瞟了林僧祥一眼,暗道:你心里倒是明白,當年大人整合清江勢力時,懷玉山要是早站出來,也不用現在費心鉆營。
李逸原是青衛軍校尉,江凌天到樂清組織對溫嶺的攻勢,也把對溫嶺情況相當熟悉的張逸調到樂清來。想到自己在這邊只算是一個外人,江寧的軍制尚在完善中,只有步營六軍的大體框架,誰也不確信自己在軍中的地位已是穩固,李逸心里起了鄙夷,卻不露在臉上。
馮遠程笑道:“我軍眼前是盤踞在溫嶺城中的普濟海匪,倒是要預防樊徹這老賊做出狗急跳墻的事,傳令雁潭駐軍,小心戒備金華城方向的動靜。”稍稍一頓,說道:“魏帥從東陽傳來急令,讓樂清步營對溫嶺加大攻勢。”
李逸說道:“將溧水運來的二十架拋石弩一齊推到前面,我以為尚未到攻城的時候。前日我去前線巡視,有一軍士想到一個巧法,以往用石彈,普濟海匪在城中可撿回去再用拋石弩砸出來,這名軍士建議用黃土和石灰水制成硬土彈,土彈砸到溫嶺城頭就成了齏粉,不怕普濟海匪再砸回來。并且土彈大小、輕重都易控制,比石彈來得方便。我想報到軍械司為這名軍士請功。”
雁潭、樂清有著對金華與溫嶺方向的防御重任,駐在兩地的步卒加上水營將近五萬人,步卒是宿衛軍與驍衛軍的混編,人數超過四萬人。但是宿衛軍最精銳的一部由班照鄰率領駐在泉州,此時與護田義營、南閩衛戍軍一并歸到肖烏野的旗下,向莆田顏氏進逼。驍衛軍最精銳的一部則由楊尚率領駐在甘棠海灣。此地步卒人數雖多,但不能算青焰軍中最精銳的戰力,強行攻打溫嶺,損失必定慘重。
越郡東側的海域有翼虎水營戰艦封鎖,能夠穿過封鎖線進入溫嶺的運糧船少之又少,如此一來,拖延時間對己方大為有利。
魏禺的軍令只是要求加強對溫嶺的攻勢,馮遠程點點頭,同意李逸暫緩攻城的建議。
對于平民來說,真相永遠藏在不可知的某處。撫州會戰,樊族將樂清城棄給普濟海匪,造成城中平民數千人遭受普濟海匪的屠戮。后來張續率軍及趕到,擊潰正戮民眾的普濟海匪,使得普濟會戰有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完結。
越郡這片土地過去數十載有著太多的血腥與殺戮,活著的人對血腥與殺戮的記憶并不深刻。雖然樊族將放棄樂清城的責任推給樊文龍一人,但是越郡的民眾休養生息近兩載,對那段記憶雖然沒有忘卻,卻也不是太深刻。畢竟這樣的事,經歷了太多。
樂清劫后余生的平民悉數編入江寧的軍戶,江寧軍戶按五口計,每戶配田二十畝、桑茶田五畝,農具、糧種若干,十戶配耕牛或騾馬一頭。戶籍管理雖然極為嚴格,但是數十年來只有著簡單生存渴求的樂清民眾,已是相當滿足。征入軍中的兵卒,餉銀雖然微薄,但是足以彌補田間勞力的空缺,死殘皆有撫恤,后事無虞,若立戰功,犒賞就十分豐裕,積功可為小令、伍員,配給的田畝則會多達五十、八十畝。越郡土地肥沃,一戶擁有百畝良田,相比那些每戶只配田十五畝、農具需要租賃、糧種需要賒購的普通民戶,算得上富裕人家。
此時江寧告訴他們,當年樊文龍放棄樂清其實是迫于樊徹的淫威,樊文龍為樂清民眾暗中做了許多事,比如說,樊文龍沒有聽從樊徹關于將樂清內城摧毀的命令,內城的武庫也是樊文龍有意留下。那些原籍樂清的軍戶,想也沒想,便接受了這樣的真相。
仇恨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日后安寧的生活,便是撫州與溧水的原住民談起馮遠程與楊尚來,臉上也多是仰慕的神色。
江寧境內是靖安司的職責,然而同樣的版本流傳到余杭、吳州、歷陽,則是司聞曹其他兩個司的事務。
即使樊文龍的親族十余人從余杭城里突然失蹤的時候,樊徹仍沒有放棄其他的幻想。直至這樣的流言在余杭廣為流傳,都尉府的仆役都在小聲談論樊文龍借這次北上的機會投靠徐汝愚的事情,樊徹知道事情已經不能挽回。
秀發結成雙鬟的美婢立在一旁,雙手執著一枚銅鏡,袖管上捋,露出一截皓腕。
樊徹怔怔望著折射出毫芒的銅鏡。短短的數日時間,兩鬢又添了許多霜跡,卻像一名年高體衰的老頭,不復越郡雄主的氣概。
當年公良友琴在金華狹窄的正面鋪開十萬大軍,也沒能讓樊徹憂心如斯。
當時夷王率領九十萬夷民走下武陵山,也沒能讓樊徹憂心如斯。
精雕細縷的紫檀門“嗶嗶”叩響。
不經通報而能直入樊徹起居室的惟有他的長子樊湛。
美婢將銅鏡放下,走去打開房里,將樊湛讓進來。
樊湛年約四旬,身量健碩,骨節粗大,雙頰皆覆濃須,相貌粗豪,卻是心思細膩之人,樊徹人在金華,余杭府的大事務多由樊湛打理,雖然只是則到中年,兩鬃已經早霜,雙眼看起來有些憔悴。
樊徹揮了揮手,讓美婢下去,望著樊湛,問道:“此次與祝家商談如何?”
樊湛細看了一下父親的神色,低聲說道:“祝連枝說:南平勢大,覬覦一側,江寧必不敢有所圖。樊文龍投靠江寧,一是樊族虧他太多,二是樊文龍與徐汝愚英雄惜英雄。”
樊徹額頭青筋暴起,低聲吼道:“祝連枝這小兒,目光短視如此!江寧不動聲色,乃是畏我兩家與普濟結盟。如今溫嶺的普濟海匪,糧草無以為繼,即將退出越郡,普濟海匪都有縮回普濟島將會更加的舉步維堅,再無能力干涉大陸上的事務。徐汝愚此時收樊文龍,又令江寧眾人到我境內造勢,已然暴露出他對越郡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