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廷勢力不出秦州,廟堂之上惟有狄襄與張溫能服眾人,狄襄,西京西六十里長奉狄氏宗長。肅川兵寇秦州,狄襄以寇兵西來,領兵出西京,屯長奉。肅川兵圍西京城,狄襄居長奉不出,直至谷石達兵破西京。
狄襄所率兵馬,約有半數為西京皇族的精銳之師左鑲營,左鑲營盡選秦州世家子弟衛拱西京,列天下雄兵之列。狄襄率精銳之師出西京,原本打算谷石達兵圍西京之時擾其后路。使其糧路不繼,迫其退兵,殊料不到肅川兵掠奪野民,又攜帶三百巨石錐,舂人肉為食。全無糧草之憂,圍西京數月乃陷。
肅川兵性如惡獸,狄襄雖有精兵在手,卻坐看西京城破,也不敢來斗。
張溫想著肅川兵的殘暴,心里猶怨狄襄不來救援。又想左鑲營掌握在狄襄手中,這勤王密詔,無論如何卻是要送到狄襄手中才能成大事。
張溫仰天微嘆,暗道:狄襄公啊,莫要負我。
過去年余,肅川兵掠秦州西境,令秦州世家大族猝不及防,倉促間形成的防御線都讓肅川兵摧腐拉朽的摧毀。肅川兵如入無人之境,迅速推進到西京城外,也沒遇到有力的抵抗。其后,肅川兵都集中在西京附近活動,秦州西境的世家大族實力猶存。狄襄以勤王詔興王師,不難邀十萬精兵。谷石達擁十萬肅川兵而坐西京,然而東有荀燭武、西有狄襄,焉敢安心久留西京?
行過東泰門,張溫閉起眼睛不去看塞途壅道的流民,任由隨待牽著馬韁前行。
谷石達入秦州年余,舂人肉而食,民聞其名,莫不驚駭四逸,或避之于世家塢壁之中,或流徙他鄉,然而也有近十萬的流民被兇如虎狼的肅川兵脅裹著進入西京城里。
流民滯留在東泰門附近,進退不得,近十萬流民衣不遮體、食不裹腹,哀鴻塞道。惟一讓人欣慰處,便是肅川兵不常到此處掠壓。卻非肅川兵將仁慈,實是在前往西京的道上,已遭洗掠數次,身上再無可掠之物,稍有姿色的女子也被繩子串牽走了。
流民既不能到城中別處去,也不能離開西京城,谷石達將流民趕到東泰門附近,在外圍壘墻,駐上數千精兵,似乎將這十萬流民當作牲畜豢養起來,卻不供應糧草。流民中每日餓死者不知其數,卻不見有死尸運出。
司隸府去宮城,需經東泰門,張溫隨駕常擁近百名精衛,然而道側流民眼里的兇焰卻讓張溫心驚,即便從東泰門繞行,每行出行的護衛也不敢少,城中流竄的肅川匪兵惟獨不敢襲掠軍中將領,其余投附的官佐都大意不得。每有官宦富紳遇襲,谷石達卻睜目不見,只說:“西京城里的官宦富紳也應嘗嘗遭人魚肉的滋味。”
張溫心里細思種種,忽聽前路起了喧嘩,睜目看去,卻見一個形蝕骨立的青年搶到道前,馬上的數名精衛立時拔刀在手,上前將那名青年遠遠隔在外圍,其余精衛也都將佩刀解下,橫在身前,警惕的注視著周圍。
張溫左手微按在胸前,瞇起雙目注視擋道的青年,青年佝僂著身子,低垂著頭,不敢與張溫,兩頰與眼窩處深陷下去,顴骨、眉骨突起,看不見眼珠子,探出破爛不堪的衣袖的手如骨爪,合掌屈在胸前,嘴里嘟囔著,張溫聽了半晌,也沒聽出他想說什么;看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大概好多天未進食了。
張溫眉頭一皺,西京城里的流民只畏肅川兵將,對其他的投附官員卻不甚畏懼,本欲讓護衛將人拉開,但看見兩側流民中許多精壯漢子眼里都有兇光,一時猶豫,難以決斷。
身側的隨侍站出喝道:“吃了豹子膽,看不見這是司隸大人的車駕嗎?”
張溫一驚,暗道:勤王密詔之事,只與思訓兄相謀,荀燭武等匹夫雖有所料,也料不準便是今日。長目一睜,熠熠精光直射擋道之人,喝道:“擋本尊隊列,責左軍司衙門杖問。”
拉到軍司衙杖問,未及開問,先杖打十數,但看此人形蝕骨立,不消三四杖就會命殞魂消。眾護衛聽張溫發令,氣焰頓漲,上前兩人各抓住擋道人一邊的鎖子骨,拖著走在前面開道,其余護衛持刀控弦,直指著兩側的流民,只需稍有異動,便引弦射去。
出了東泰門,張溫讓護衛將擋道那人往軍司衙一丟,徑往司隸府而去,未注意身后一名中年漢子離開東泰門,往宮城方向而去。
中年漢子一身灰白布衣,腰間束著麻繩,過衍慶門時,從懷里掏出一塊黑黢黢的鐵牌向在守衛眼前晃了晃,便向麟趾宮行去。
“什么,你說張溫與那小兔崽子見面別有用意?”
谷石達怒睜著雙目,眸光如焰,盯著進宮來的中年漢子。
“秦州世家都知張溫不會真降主公,惟有主公信賴于他。張溫謹小慎微之輩,即便真心,也不會愿意為主公去碧泉宮游說,今日突然以此為托辭欲見少帝,屬下心有懷疑,遂綴尾而行,張溫果然從碧泉帶出一件物什藏在懷里出宮。”
谷石達不理他語中有抱怨之意,張口問道:“是何物什?”
“屬下不知,張溫今日一改往常,徑從東泰門回府,可見心情急迫,屬下令人試探,張溫也失常態,只怕對主公不利之物。”
谷石達濃眉一挑,斥道:“張溫一介老匹夫,本尊看他頗知政務,不然早硝了他的皮做裘子。但是此時去張溫府收搜,只怕他已將那物什轉移別處,你說怎樣是好?”
中年漢子說道:“張溫去碧泉與少帝相謀,少帝必知是何物什。少帝孱弱,無甚心機,主公稍作試探便知。”
張溫返回司隸府,徑到府后花園,李思訓早在那里等候。張溫將勤王密詔交于李思訓,密囑道:“傅氏正朔的命運悉在此詔,思訓兄若察狄襄不可任事,需將此詔毀去,我們再從長計議也可,萬不可讓此詔落入非人之手。”
李思訓身如翔鳥,掠過高樹枝梢,瞬息即逝,不見蹤影,張溫頭微抬望著李思訓消失之處,怔怔失神,站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卻不知谷石達正在碧泉宮內,強邀少帝開宴飲酒。
殿上只有少帝與谷石達兩人。少帝傅燮年近弱冠,容貌俊秀,面色稍顯蒼白,細長的雙目里隱有驚惶的神色,谷石達突闖宮中說要飲酒,也不待傅燮言語,隨行的精衛已將酒壇送進來,卻沒有下酒的菜肴。
谷石達一腳屈起抵著長案,一腳橫伸出去,在坐席外晃蕩,舉起青碧玉碗,伸嘴湊去,髯須也浸入酒中,只見他喉節上下滾動,不須臾,一碗酒便流入腹中。待他望過來,少帝不得不也舉杯湊到唇邊,卻不耐此酒的辛辣,淺嘗一品,眉頭已是揪結成一團。
谷石達斜眼脧著少帝,甕聲說道:“少帝飲酒無歡,是少了下酒的菜肴?”
少帝說道:“燮不及相父勇豪,當不得這酒的兇烈。”
谷石達皺皺眉頭,說道:“我卻覺這樣飲酒無趣,聽聞舒妃長袖善舞。”側頭卻向身側近衛說道,“去將舒妃請來佐酒。”
少帝臉色一滯,見谷石達擰過頭來,目光停巡在自己的臉上,終沒膽氣說項。看著那名披著細鱗甲的近衛走出大殿,頹然佝身,舉起案上的酒杯,猛灌一口,喉嚨讓烈酒的辛辣一激,嗆了出來,噴了滿案。
谷石達哈哈大笑,聲音震得大殿嗡嗡作響,少帝滿面通紅,卻見谷石達戟指著自己的鼻頭,說道:“不會飲酒,莫要學人。”語氣竟似訓斥小兒。
谷石達側頭吩咐近衛,說道:“將少帝案上之酒撤去,不要讓他再行糟蹋,少帝看我飲酒即可。”
少帝悖然怒起,按著案面正要站起離去,卻見谷石達骨碌爬起來,向殿外走去,循望過去,舒妃在侍兒扶持下正迤邐步入殿中。
近衛離去才有數十息,舒妃已到正殿,看來谷石達飲酒之意正在舒妃。少帝半欠著身子,站起也不是,坐下又不甘,只看著谷石達伸手去執舒妃的手腕,心里恨意熾生,直欲抽出柱上懸掛的飾劍向谷石達撲去。
舒妃眼瞅著少帝臉上的憤色,微垂雙目,左手抬起胸前,讓過谷石達,斂身而禮:“賤妾見過相父。”
谷石達哈哈一笑,收手反剪身后,說道:“舒妃益加靈秀了,卻不知今日舞什么來助酒?”
舒妃笑道:“相父勇豪,天下難當,賤妾愿舞干戚以酬相父猛志。”身子微側,讓過身后一名侍兒走上前來。侍兒雙手托盤,盤中放著一對精致的玉鉞。
谷石達眉毛一跳,臉色微沉,哂笑道:“你個女娃也知什么奇志?我今日欲觀拓枝舞,你舞來一觀。”
拓枝舞廣傳西陲,不入雅樂,中州舞者恥為。舒妃拿眼去瞅少帝,少帝胸臆間激蕩的怒氣一而再竭,頹坐下去,連正眼也不敢去看舒妃。
舒妃無奈,只得看著鼓樂依次上殿,聽得三聲鼓催,腰身柔軟,隨殘拍而起。
谷石達三指夾起玉碗,湊到唇邊,但見舒妃頭挽高髻,額上細描雉形花鈿,黃藍色卷草紋白襖,錦袖、紅裳,足穿高頭青絢履,左手拈披帛,翩翩殿上云中仙,卻忘了要喝下玉碗里的酒,酒液沿著須髯滴到胸前也不自知。
少帝看了,心里恨意又熾,無可奈何,轉折之下,卻覺舒妃應知廉恥殉死當場也不能讓谷石達得逞所愿,如此想著便將一腔怒氣都移到她頭上,惡狠狠盯著汗透羅衣的舒妃,暗忖:真是不知廉恥的賤禍。
天色欲暮,殿上燃起紅燭。谷石達也不知飲了幾許酒,紅臉發紫,拿迷離的目光直盯著舒妃,說道:“此舞舒妃舞來甚好。”推案站起,站在殿上,步履浮動,擰頭望著少帝,“夜色已降,不礙著少帝歇息,舒妃隨我去麟趾宮再舞一遭。”
少帝僵在那里,竟未料谷石達會提如此要求,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未敢言語,谷石達哈哈大笑,執著舒妃的手腕,強扯著出了大殿,眾近衛隨后。聽著足音漸杳,少帝猛抬頭望著空蕩蕩的大殿,猛的躍起,拔出廷柱上的飾劍,惡狠狠的朝谷石達所坐的長案劈去。
“雜胡兒,今日好叫你得意…只要少傅將勤王詔送至長奉,但你還能得意到幾時?哈哈哈哈…狄襄率十萬精兵左西,荀燭武率十五萬精兵在東,斷你這雜胡兒歸路,看你還能囂張幾時…狄襄公忠心耿耿,到時讓他進城護駕,荀燭武能除則除,不能除就封到遠遠的,免得再出一個雜胡兒……”一邊拿劍去劈長案,一邊嘴里咀罵著,提腳將長案踹翻,揮劍又去砍鑲玉包金的殿柱,卻聽身后微微嘆息:“長奉塢狄襄嗎?”
少帝猛的回頭,不知何時谷石達手扣著舒妃的手腕站在自己身后,臉上卻無半點醉態,再看舒妃花容慘變,想來已將所有的話聽進耳中。
“咣當”一聲,飾劍脫手墜地,少帝驚退數步,跌坐到地,臉上血色瞬息褪盡。
谷石達陰冷笑道:“你在我面前連舉劍的勇氣都沒有,還妄想將我逐出西京。”
少帝一驚,眼盯著谷石達身前的飾劍,兩頰因驚懼而微微抽搐,張口欲言,只覺喉嚨糾結在一起似的,一個字眼也吐不出來。
近衛涌進來,谷石達轉過身去,說道:“速將張溫抓來,勿使勤王詔出城。”反手揮袖,將正欲欺近拾劍的少帝擊飛出去。
少帝竟讓柔情若無物的寬袖橫擊出數丈,直撞上殿上的攆座,整塊青玉雕成的扶手從胸腹刺出。
谷石達擰過頭來,望著讓青玉扶手高高挑在帝座上的少帝,冷冷一笑,說道:“也算有分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