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俱蘭城被薩圖克打得幾無還手之力的時候,滅爾基也同樣面臨大敵,一支數百人的騎兵先行開至,楊易見對方人少,也不顧慕容春華勸告,出城迎敵,結果這支回紇士兵卻沒有繼續逼近,反而后退了里許,在岔路口停了下來。
楊易怕他是誘敵也就引兵回城。不久回紇大軍陸續開至,步步為營,半日之內人馬已經將近萬數,為首的將領卻是噶蘇,霍納德嚇了一跳,心想:“博格拉汗來了,這回是真的來了!他的軍容如此強盛,這伙唐寇如何是對手?”再想想這段時間來唐軍對他并不信任,離心漸生,但要回到薩圖克身邊卻是欲歸無門,暗道:“噶蘇一定已在博格拉汗面前說我壞話,這時若再回去,博格拉汗也非殺了我祭旗不可。”思來想去,最后竟棄了南原小邑,竄入薩曼、回紇之間的三不管地區做流寇去了。
楊易見敵人勢大,也不敢貿然出擊,只是緊守城防,這一日里回紇大軍陸續開至,將滅爾基城的幾條出路都堵住了,慕容春華眺望其營寨規模以及士兵活動的情況,估計這支軍隊的數量當在一萬到一萬五千人之間,這么大的軍隊規模,當然肯定是回紇人的主力。
“真沒想到,薩圖克居然會先取滅爾基城。”慕容春華說:“我原本以為他會從背面迂回呢,這下好,該我們來一場滅爾基防衛戰了。”
他估計,這場仗打下來,激烈程度只怕還將在燈上城一戰之上。城中的第三折沖府連同八百民部輔助隊伍心情都十分緊張,城外回紇軍的兵力比城內唐軍多出近十倍,但滅爾基不比燈上城,城防工事十分完備,又是靠山而建,城池雖小卻十分牢固,而且城內食水充足,所以城內軍民并不如何擔心。
再說,滅爾基又不是沒有后援,背后還有俱蘭城的大軍啊,只要守住一段時間,將敵人拖得疲了,那時候再發信號邀俱蘭城的主力部隊進攻夾擊,說不定又能創造一次比燈上城更輝煌的大捷呢。
既有了這個盼頭,滅爾基唐軍的守城念頭反而更加堅定了。
不料回紇雖然排布大軍將滅爾基的出路堵死,卻未發動進攻,楊易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是在做攻城的準備,沒想到回紇軍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不免惹得期待廝殺的唐軍心癢癢,又是奇怪,又是懷疑。
不過,對于像滅爾基這樣又小又硬的山城,圍困而不強攻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只是如今滅爾基水源不絕、糧食充足,眼看城外敵人打這樣的主意,城內唐軍上下無不冷笑。
第二天早上,慕容春華點燃了狼煙,向俱蘭城通知這一頭的情況,出乎意料的是,俱蘭城方面竟然也燃起了告急的狼煙。
“這是什么回事啊!”楊易、慕容春華與四名校尉都呆住了。
“俱蘭城被兩萬多的大軍圍困?”
幾個校尉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可怎么辦!”
而慕容春華的第一反應卻是:“這怎么可能!”
李臏這個人慕容春華雖然沒有見到過,但李臏關于薩圖克兵力的分析,張邁卻抵達俱蘭城之后卻成修了一封書信給楊易,細細說明此事,慕容春華讀過信后也覺得李臏的分析甚有道理。而現在,來攻的回紇總兵力卻比李臏的預計多出了七八成,再結合圍攻者顯得有些異常的表現,慕容春華道:“莫非……圍我滅爾基的這撥人,其實只是一伙虛兵?”
“虛兵?”諸校尉問。
“對,就像我們用民部在燈上城恐嚇塞坎,以及攻取怛羅斯時用民部大張兵勢一樣……或許回紇用的也是這一招,也許城外的回紇,也在用這一招呢。”
楊易道:“你是說,城外圍困我們的回紇守軍只是一只紙老虎,他們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害怕露底?”
“有這個可能。”慕容春華點了點頭。
回紇要在短時間內忽然增兵可能性不大,但以薩圖克的影響力,要在這一帶部分男女老少良莠,統合個萬把人來,卻應該還是有可能的。
楊易一下子跳了起來:“要是這樣,我今晚就帶人出城,劫他們的營——不論真假,打上一仗就知道了!”
“不可!”慕容春華勸諫道:“我剛才說的只是推測,暫時并無證據可以作證。也有可能這根本就是回紇要引誘我們出城的詭計啊,其實只要我們守住了這山城就可扼得城外的回紇人無法西進,其實不必太過冒險的。”
楊易奇道:“當初建議奇襲滅爾基的是你,現在怎么忽然變得這么膽小?”
“那不同啊。”慕容春華說:“我建議取滅爾基,是覺得若不取此城,我安西唐軍將會有重大危險,但現在局勢尚未明朗,若是貿然行事,只怕……”
楊易卻不聽他的解釋,截口道:“如果城內少了三百人,你守得住滅爾基么?”
“三百人?”慕容春華有些不明白楊易的意思。
“我問你守不守得住。”
如果城內少了三百人,那第三折沖府仍然剩下九百人,加上八百民壯,“守住滅爾基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
于是楊易做了一個讓慕容春華驚駭不已的決定:“那么我今晚就率領一營將士,從小門繞出,劫一劫回紇人的營寨。”
“什么?”旁邊幾個將領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尉,你要用三百人,去劫一萬多大軍的營寨,這,這,這未免……”
這未免也太胡鬧了!
但楊易卻顯得十分認真:“你們不用勸了,我今晚三更就會出發——春華,如果我成功,自不用說,萬一我失敗了,還有你繼續掌管此城,把滅爾基守好!”
———“薩圖克用了一條詭計!”李臏在唐軍百忙之中,還是請了楊定國、郭師庸、安守敬、劉岸一起到,在東城門之后與張邁碰頭,城頭喊殺之聲陸續傳來,偶爾間甚至還傳來巨木撞城墻的悶響。
“世上絕對沒有連打了二十四個時辰的仗卻不累的軍隊。”李臏說李臏拿著一把短劍,在地上畫了個圓圈代表俱蘭城,又標出東、南、西三個城門:“從一開始,薩圖克的目標,就盯緊在了東門,因為這曾經是屬于他的城池,他的手下應該有人會很明白俱蘭城城防的虛實。”
“他確實是把兵力都投入到進攻東門的戰場上啊。”劉岸說,“這一點誰都看出來了。”
這時一聲驚叫在頭頂響起,一個中箭的士兵硬生生從城下摔了下來,石拔眼明手快,拋出繩索將那受傷的士兵套住,但這一套雖準卻沒能將那士兵拉住,因為力氣不夠,繩索反而脫手——旁邊的同袍看見,就知道連這個力大如牛的小將也斗得筋疲力盡了。
俱蘭城內唯一的預備部隊——陌刀營就在附近,幾個士兵瞧見從旁邊沖了過來,七八只手同時伸出,接住了這個傷兵——這些士兵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大力士,那受傷者墮落之勢雖猛,落在這些大力士的手上卻只是沉了一沉,沒有再次受傷。
這一切就都發生在李臏的身邊,連劉岸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但李臏卻仿佛沒有看見,繼續畫著他的圖,道:“薩圖克卻是沒有掩蓋他主攻東門的計劃,但是他卻掩蓋了別的事情,那就是進攻東門的士兵。”
“進攻東門的士兵?”
“對。”李臏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兩夜兩天里頭,回紇對東門是一重接一重,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張邁提醒他道:“還是有一部分人很疲累的,但那些主攻部隊確實有些奇怪,每一輪的攻擊,來勢都顯得很猛,半點也不像連續作戰了十幾個時辰的人。”戰場之上,無法確切點算出對方進攻部隊的數量,但張邁也判定得出回紇每一次攻城的人數確實都在萬人以上,就算薩圖克讓其中一部分士兵去休息,那個數量應該也只是占據一小部分,不可能整個攻城主力都保有精力才對。
“問題就出在這里了。”李臏說著,用短劍點了點南門、西門,說:“回軍對俱蘭城三門的攻打是截然不同的,對東門是全力以赴,對南門、西門則是以圍為主,以打為輔,顯得不很賣力,卻又讓我們不敢貿貿然抽調出兵力來東門駐防,也不敢徹底休息下來。這就是他的詭計了。他正是用這個詭計,讓進攻東門的士兵顯得永不疲累。”
郭師庸、安守敬卻還是有些不明白,李臏繼續解釋他的推測:“我估計薩圖克的軍隊,大概是兩萬到兩萬三四千人之間,咱們暫時假定為兩萬二千人,其中大概有四千人,我懷疑是薩圖克沿途捉到的牧民,或者是在來路上捉到的從怛羅斯俱蘭城這邊逃走的逃人,更或者是剛好來歸附他的部落——總之對這些人薩圖克是好不吝惜,這兩夜兩天中,薩圖克軍中唯一和我們東門守城將士一樣幾乎未曾休息的,就是這些人了。”
張邁點頭稱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回紇軍中有幾千個被薩圖克當做炮灰的存在,而且經過這兩夜兩天的苦戰,這些可憐的炮灰已經死了將近一半了。
“除了這幾千人,薩圖克應該還有大概一萬八千人左右、兩萬不到的部隊,他呢,卻將這一萬八千人分為若干部。為了方便解說,我就將數字說得更實一些,就當薩圖克將這一晚八千人,分為十八部,每部約一千多人,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以其中十部大概一萬兵馬,驅趕那數千陣前卒攻城。同時卻以三千人攻南門、三千人攻西門,而薩圖克卻還留下了大概兩人馬在后方休息——混戰之中,兩萬人里頭一成的部隊未曾動用,這很正常,敵人也是很難察覺的。”
這正如唐軍幾次局勢顯得危急,但還是咬緊牙關讓奚勝的陌刀戰斧營保留體力、以圖萬分緊急時可以應變一樣。
“然而和我們保留陌刀戰斧營不同的是,薩圖克的這兩千人,不是兩夜兩天一直在休息的,而是一直在動的。”
李臏在東門、西門、南門之外又各自畫了一個圓圈,代表圍攻的士兵:“薩圖克是這么做的,辰時時分,大軍一起攻城,那兩千人卻仍然在休息,等到午時,卻將這兩千人去替代東門外的兩千回紇軍,東門外的這些回紇軍是只圍不攻,所以這些士兵在此幾乎等于半休息,然后這些替代下來的士兵,卻暗中轉移到了東門,替代下主攻部隊中的兩千人,這兩千人便成了東門主攻部隊的生力,而被替代下的士兵便下去休息了,兩個時辰以后,才又前往西門或者南門,又替代下一批兵將來,如此循環不止,讓回紇的攻城大勢在兩夜兩天中幾乎是持續不斷,但其實回紇的士兵卻都能得到一定的休息,在我們作戰的時候,城外不斷有騎兵來回運動,怕就是為了這個。”
說到這里,諸將都感詫異,李臏道:“當然,我剛才說兩千人、兩個時辰,只是舉例,薩圖克麾下各將領麾下精銳程度不同,統兵歸屬也不同,所以薩圖克真的在做時,可能分得更細,休息時間的長短可能也與我所說有些出入,但總而言之,他應該就是使用這種局部輪流休息的辦法,讓他的軍隊變得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李臏的這一番分析,乍一聽似乎繁復新奇,其實這卻是一個古老的戰術——疲敵奔命戰術的變化與運用。
早在春秋時期,晉國與楚國爭霸就曾運用這個戰術,當時晉楚爭奪鄭國的屬權,晉國將軍隊分為三軍,每次都只出動一軍,在楚國班師時便出擊鄭國,楚軍一到,晉軍就退兵,鄭國是個墻頭草,晉軍來就向晉國稱臣,楚軍來就向楚國納貢,晉國以自己一軍,調動了楚國全國的兵力,幾輪下來楚國就扛不住了。晉國待得楚軍已疲,這才發動最后的乾坤一戰!
薩圖克雖然未必聽過晉楚爭霸的事情,但他在兵法上亦有過人的天分,這局部輪休的兵法原理卻被他壓縮于數日之間,用以壓榨唐軍的體力。
郭師庸劉岸等聽了李臏的分析之后,都覺得大有可能,楊定國憤然道:“這幫回虜當真狡猾之至,如今他們的主力力氣未大損,第一折沖府將兵卻累得不行了,若是這時……”
就在這時城頭有士兵高喊,張邁問道:“怎么了!”
唐仁孝派人來報:“回紇人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個極大的撞木,又做了一個怪東西,護住了抬撞木的士兵,看來像要來撞城墻了。”
諸將都是心中凜然:“乾坤一擊來了!”
登城一看,果然見到回紇軍抬了一個巨大的撞木開近戰場,沙漠地區大喬木不多,俱蘭城附近本來也找不到這么大的木頭,但那撞木卻非天然,而是七八根大木頭緊緊捆扎而成。
除了那撞木之外,卻還有幾臺粗制的噴缊——那是古代的一種攻城器械,形狀如車,上面以木板毛氈造成,中間內空,沒有底座,士兵就貓在下面可以躲避弓箭,推到城下可以挖掘地道甚至掘開城墻。此車構建并不復雜,用料也簡單,但作用卻甚大,張邁咿了一聲說:“薩圖克怎么還有這種東西。”
李臏便猜薩圖克可能是將這幾臺噴缊的零件拆卸了,只是幾臺噴缊的零件的話,輕騎兵也還是可以帶得過來的。
這時回紇人以噴缊掩護士兵,以士兵抬起撞木,隨時就要向那內部已經崩裂的城墻推來。
郭師庸叫道:“我這就去調兵來東門助守!”
卻聽城外殺聲大作,六千回紇迂回繞往西門、南門去了,東門的士兵尚在整束待發中,那六千回紇卻已對西、南兩門發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擊!
郭師庸、安守敬匆匆趕回去守城,但眼見要調第四、第五折沖府來增援東門已經不大可行了。
楊定國早已將全城所有民壯、婦女都調到東門附近,隨時增援,可是若第一折沖府無法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光靠這些民壯婦女又濟得甚事?
“如今可怎么辦?”劉岸轉頭問李臏,后者正在幾個士兵的幫助下上了城頭。“你看破了薩圖克的詭計,應該也就能破才對!”
李臏卻有些為難了,沉吟了片刻,道:“沒辦法了,只能拼命了!”他看破是看破了,但薩圖克的雷霆一擊隨時就要發動,這時除了拼命之外,已經別無他法。
劉岸整個人呆住了。
張邁卻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好突然,又笑得好狂傲!
楊定國和劉岸都被他笑得愕然,不知他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怎么還笑得出來。卻聽他笑道:“李臏說的沒錯,現在是時候拼命了,說到拼命,卻不正是我們最擅長的么?好,好,薩圖克,來得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就讓我們來決一勝負吧!”
轉頭叫來了郭汾:“汾兒!”
“啊?”
張邁道:“你去幫我準備一件東西!”附耳說了兩句,郭汾眼睛一亮,帶了姐妹匆匆去了。
“奚勝!”
“在!”
聽張邁叫喚奚勝,諸將心里都是一動,心想這一支預備兵馬終于要動用了。李臏更是心想:“眼下有機會改變戰局的,或許就得靠這支兵馬了,可一個營的兵力畢竟太少,要怎么用才能扭轉乾坤呢?”
只聽張邁道:“這次守城戰,只有陌刀戰斧營一直沒動!我想,也是時候讓你們活動活動筋骨了!”
“特使放心!”奚勝叫道:“我陌刀營上下,就算拼了一死,也要攔住回虜,叫他們不得入城一步!”
“攔住胡虜?誰說要讓你攔胡虜了?”張邁冷笑道:“我大唐陌刀,不是這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