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唐軍投誠的胡部越來越多,從昭武人開始,到突厥、突騎施、吐蕃、波斯后裔、印度后裔到各個混血部族,都被安排在了南北兩個方向,郭師庸和安守敬都是守城的好手,因此對攻城也自有心得,他二人合力在疏勒城劃出三十四個駐防點,只要守住了這三十四個駐防點就能最大限度地遏制回紇軍進出疏勒的行動。
張邁命令各部分別在其中二十八個駐防點上防守一個方位,“其它的事情就不用你們管了。”
如果要這些方歸部族上戰場打仗,在組織上是有很大困難的,要他們去攻城?只怕這時候他們心里對大唐的忠誠還不足以讓他們賣命,可是只是讓他們駐防一個地點的話,那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
從東南順時針一直到東北,疏勒城被堵得只剩下東邊一個缺口,這讓城內的軍民不至于完全絕望,可是,如果胡沙加爾要突圍的話,逃向東方有出路么?
寒冷的秋風刮過,張邁剛剛越過葛羅嶺山口的時候,麥田已經開始變得沉甸甸的,但也還沒有完全成熟,當然,現在也還沒熟透,離農夫們預定的收割日子,還有一段時間。
這個時間,胡沙加爾本來也是知道的,不過最近紛至沓來的軍事變化讓他幾乎沒有時間顧及到這件事,可就在唐軍用一場大勝將疏勒城堵截起來之后,一陣神奇的風刮了起來,那風不是自然風,而是有數以萬計的鐮刀組成的一條線,在疏勒城外的土地上搶割莊稼!
“天!那是什么!”
在這條鐮刀線刮過的地方,麥田大片大片地伏倒,就像被一陣風刮過,不過不同的是,這陣“風”刮過之后,倒下的麥田再也沒有恢復原形。這時多么神奇的景觀啊。
那一天,唐軍的精騎以千人為一隊,巡弋在疏勒的城門之外,似乎只要回紇人膽敢出城他們就會發動惡狠狠的撲擊!
然而這四隊騎兵還不是讓城頭的回紇軍民最詫異的,他們最詫異的,是看到城外視野所及處的無數鐮刀!
農田上,將近六萬農夫農婦被組織了起來,熟練地揮舞著鐮刀!在大昭寺僧侶的組織下,數萬人一起動手,將麥田一壟一壟地橫掃過去,回紇的高層還沒反應過來,城外可以望得到的地方那已經熟了七八成的莊稼就空了一大半!
疏勒城外視野所及處的農田,主要集中在西南那道河流的沿岸,用疏勒唐民的通用說法,那大概有一“寺”的農田,一寺的意思,就是圍繞著一個寺廟組成的農莊所種植的農田。
而大疏勒地區最主要的農業地帶——以大昭寺為核心的八十寺農田,在之前數日就已經開始搶割了!而最后讓疏勒城內回紇人看到的這一幕則是一場特意的作秀。
搶糧——這是張邁整個疏勒攻略中最重要的一環!在作出這個決策的時候,法信曾經反對過,因為現在收割的話,對農民來說會有很大的損失。
“我們的收成會減少大概三成啊!”
對農民來說,收成減少三成可不像商家那樣賺少三分,歷年十成的收成收上來,農夫們也要計米下鍋,若是少收了三成,那絕對是一個可怕的荒年。
“七成的收成,再減去六成的稅收,我們就只剩下一成的口糧——那是要餓死人的啊!”法信竭力抵制著張邁的這個命令。
一成的收成,就算唐民再怎么節省,最多也只夠生活三個月,接下來的九個月幾十剝樹皮吃草根也挨不過去!而大昭寺的那些存糧,用來養軍還能支持一段時間,如果平攤到所有唐民頭上,那就是杯水車薪!
張邁聽到了法信這句話以后卻莞爾一笑:“六成稅收?誰來收你這六成稅收?”
法信一怔,多年來的思維慣勢不但蒙蔽了胡沙加爾,也蒙蔽了他,讓他的思維一時間竟轉不過來。
張邁哈哈大笑:“以后這個地區的稅率是誰定的?是我!定稅權在我們手里,你怕個什么!”
法信聽到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自己方才的愚蠢。
是啊,驅逐了胡虜統治者以后,定稅權就回到自己手上了,那還擔心個什么呢!
大昭寺的和尚們行動了起來,發動所有唐民,搶割莊稼。種田是很辛苦很艱難的過程,而收割卻在一日之間,在唐軍還在進行那場大野戰的時候,搶割就已經在疏勒城視力不及之處開始了,要組織農夫們打仗,那可得經過漫長的訓練,要組織農夫們割稻田,那和命令他們喝水吃飯一樣簡單!
數萬把鐮刀一揮動起來,就像一陣風吹過,田野里的莊稼便成片成片地倒伏,等到其它地方搶割一空后,才輪到疏勒城外這一寺。
“天!唐寇在搶糧食了!”
數萬農民仿佛在表演一般,他們在朝陽升起時開始揮舞鐮刀,城頭的軍士奔去報告胡沙加爾,等胡沙加爾氣急敗壞地趕來時,那一寺麥田已經有一大半倒地了!
“這幫唐寇在干什么!”
作為這個地區的軍政領袖,胡沙加爾對農時也有一定的了解,現在還不到收割的時候啊!
這里遠在內陸,莊稼一年只一熟,而且熟得較晚。如果現在就收割的話,對整個大疏勒地區將會有重大的影響——不是勝負問題了,而是關乎十余萬城市居民的生死問題!
消息在城內不脛而走,那些曾見過鄭渭的商家使者,猛然間領悟到了鄭渭當初提醒他們多積口糧的真意!
“這幫唐寇,好毒啊!”
“噓——你還叫唐寇!”
所有人心里都緊了起來!是啊,現在已經不能再亂叫唐寇了——哪怕是在疏勒城內。
野戰勝負一決,這個地區的主導權已經逐漸落到唐軍手中,再加上糧食一旦被唐軍控制,十幾萬人的命根子也就握在張邁手中了!
胡沙加爾迅速組織起三千騎兵,冒險從南門突出,他必須阻止這一切!
鐮刀的速度已經讓他沒有考慮的時間了!
這三千騎兵是胡沙加爾的精銳,堵在西南面的兩部胡營根本就擋不住他,三千騎兵突破了兩部胡營之后,便分成三隊準備進入田野逐殺農夫。
疏勒成西南方向是一片平川,一眼望去沒有可以伏兵的地方,雖然已經可以望見有騎兵從唐軍的大本營開來,但離這里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三千大可以沖到田間殺上一陣,然后再回城。
騎兵的靈動性這時終于發揮了出來,親自領兵的胡沙加爾指著遠處的農夫:“沖過去!宰了他們!”要沖散這些農夫,殺得他們怕,叫他們沒法再提前收割。要三千騎兵將遍地的小麥運回去不能夠,但至少也要阻止唐軍將一束束的糧食帶走。
三千騎兵分作三十隊,分頭向搶割的農民沖去,但那些農夫竟然絲毫也不驚恐,就在相隔不到二里時,最前面的幾十匹馬忽然栽倒——在農田的邊緣,竟然有一條寬約八尺的溝壑!
可以種田的土地是柔軟的,用鋤頭掘起來并不難,這條八尺溝壑也正是這三個晚上一萬多名農夫在夜里悄悄掘出來的,溝壑不深,但下面卻插了尖木,然后再鋪上干草,馬蹄一踏空就載了下去。
三千騎兵都吃了一驚,齊齊勒馬,之前策馬奔馳的威勢也就全沒了。
“有陷阱!”
驚呼聲此起彼落,但胡沙加爾很快就發現溝壑并不是很寬,也不是很深,他下令:“縱馬!跳過去!”八尺而已,剛才有幾十騎栽倒是被干草迷惑了,現在既然已經發現,要阻擋騎兵的步伐,沒那么容易!
馬匹縱蹄一跳,果然跳了過去,這一跳之后自然還會有前沖的慣勢,結果沖出了沒幾步又有幾十騎栽倒——第二條溝壑!
這究竟還有幾條溝壑啊!
胡沙加爾變了臉色,派人下馬探查,一探之下才知道前面一共有三條溝壑,每條溝壑相距不過三丈,三條溝壑再過去的田土間,遠望沒發現什么,等到近看才看清到處都是坑,有大坑,有小坑,有的隔這三四尺,有的隔著一兩丈,雖然小心一點可以避免陷入坑內,但那樣的話騎兵就沒法沖鋒了。騎兵的速度一旦被限制住,就可能被唐軍截在這里纏殺,胡沙加爾現在需要的是靈活的戰斗,他可沒和唐軍糾纏。
唐軍一隊步兵正慢慢走來,他們走得并不快,田間大小深淺不一的坑對步兵的行軍幾乎沒有影響。而在背后,唐軍的騎兵已經開向南門——那三道溝壑剛才浪費了回紇不少的時間,胡沙加爾醒悟了過來,知道唐軍的騎兵并不打算沖擊過來,對方是要截斷自己的退路!
“是陷阱!”
“快退!”
數千人急急忙忙地出城,跟著又急急忙忙地撤退,然而等到他們奔過那兩個被他們破壞了的胡營,便發現石拔正笑吟吟地在前面等待著他們!同時在左側,薛蘇丁已經繞了過來。一場毫無懸念的截擊戰展開了。
戰斗開始,而鐮刀則沒有停止,田野間忽然飄蕩起農歌來,唐軍的廝殺節奏似乎也受到了影響,石拔想起了臨出發前張邁的訓誡:“這幾天大伙兒作戰十分勇猛,值得嘉獎,然而從今往后,我們希望你們能夠明白戰士除了勇猛之外,還需要另外一項更重要的素質。”
“是什么?”石拔等問。
“仁義!”張邁說。
“仁義?”眾將士不大明白:“對敵人講仁義?”
“不是對敵人講仁義!”張邁說道:“以往我們打仗,背后不是沙漠,就是雪山,是沒有退路的死地!而今天你們要打的這場仗,背后卻是農田,是正在搶割莊稼的農民兄弟!以往我們打仗沒有退路,因為就得死,而今天這場仗就更加沒有退路了,因為退一步,不但自己得死,連我們的親人也得遭殃!所以我們要以加倍的勇猛來打這場仗!這一仗要打出來的不是血腥與殘酷,而是勇敢與仁義。”
石拔還是沒有聽懂:“特使,你們能不能說得簡單一些?”
“簡單一些?”張邁道:“那就是:心里存著保護農民兄弟的想法,比以前更加拼命地殺敵!”
“這就是仁義?”
“對,這就是仁義!”
石拔拿著獠牙棒,追逐著匆忙逃回疏勒的回紇,很可惜,南面一帶地勢平坦,缺乏可以伏兵的場所,這也是胡沙加爾敢出來的原因,石拔趕到時只能沖擊,卻無法將回紇軍全面攔住。
他揮舞著獠牙棒一個接一個地敲過去,等到將截住的兵馬全部殲滅制伏,胡沙加爾已經逃回城內,城頭砸下滾石射下箭雨,將石拔逼退,郭洛眼見再戰下去就變成了攻城,下令收兵。
唐軍退回到了農田邊緣,許多農夫望見唐軍得勝都跑了過來,舉著鋤頭與鐮刀歡呼,石拔等的刀棒上鮮血淋漓,他們也不害怕,反而對著他們高呼萬歲。那種熱切的眼神讓石拔胸中一熱,體內忽然涌起一股異樣的力量來。
他跨著千里馬,揮動獠牙棒,就這么沖殺過去的話,一個人可以打死一百幾十個農夫,然而這時卻有一股力量讓他感覺面對農夫們那淳樸的歡呼聲時,手中的獠牙棒沉甸甸的,重似千斤,叫他就算有萬人敵的力量,也無法將獠牙棒轉向對他歡呼的農民。
“我們和那些回虜是不一樣的,”石拔心里隱隱想到:“不止是因為我們比他們更強,而是……是什么呢?嗯,那大概就是特使所說的仁義了吧。”
張邁坐在城外一個高崗上,津津有味地瞧著這一切,農夫們和戰士們都在拼命,農夫們是在拼命收割,戰士們是在拼命殺敵,他忽然笑了起來,對鄭渭說:“我們贏了。”
“疏勒還沒打下來呢。”鄭渭微笑道。
“我說的不止是疏勒,”張邁笑道:“現在就算薩圖克來,也無可奈何了!”傳下命令:“把準備好的招降書信,明天一早,射入城內。”
——胡沙加爾懨懨回城,這一番出戰又折了不少兵馬,等他再上城頭,目光所及,農田已經變得光禿禿的,在唐軍諸營的后方,農夫們正忙著搬運糧草,也不知道將搬到哪里去。
將領莫蘭特道:“將軍,不用擔憂,疏勒城中的糧倉,足供我軍吃上一年,這些唐寇,總不能真把我們圍上一年吧?”
“一年?”胡沙加爾說道:“夠我們吃上一年,又夠十幾萬人吃多久呢?”
莫蘭特皺起了眉頭,眼看著再過一個月,糧商們就能從拿到新糧,所以這段時間里,剛好是民間糧食最短缺的時候,不過疏勒城素來富裕,乃是方圓千里最重要的糧食集散地,各大糧商的糧食儲備甚多,莫蘭特估計,民間存糧至少也還能維持兩三個月。
可惜他估計錯了。
普通居民手里根本就沒那么多的存糧,早上唐軍提前收割、已經將城外所有農田割盡的消息一傳開,下午城中的糧鋪就開始擠兌了起來。眾糧商早已經將鋪面的糧食搬空藏起,只留下小半在鋪面應付,又將價格抬了幾倍,沒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搶光。貧戶大怒,聚眾嚷嚷,糧商叫道:“莫擠莫擠!我們鋪面的糧食都賣光了,請到別處去!”
沒買到糧食的貧戶不肯相信,擠破了店門卻再找不到一小撮面粉雜糧,無奈只好散了。
如果疏勒城內能夠萬眾一心,十幾萬人和眾糧商都將糧食拿出來,然后平均分配,確實也能維持兩三個月,但唐軍逼近伊始,那些先得到消息的商人就已經開始暗自囤積,富戶捂緊了糧倉,占據人口大多數的小商販、工匠人家乃至軍士家眷,家里能有幾天存糧?眼看城外唐軍越圍越密,而家中米甕麥袋卻只剩下十天半月甚至三天兩頭的份,誰個不慌?
做生意的廣托門路,當工匠的結群結黨,軍士家眷則捎信到軍中讓父兄丈夫想辦法。
第二日城外用強弩將捆綁著各族招降書信的羽箭射了進來,胡沙加爾聽說趕緊派人全城搜繳,不許任何人留下一封,但唐軍是從各個方向射入,羽箭落到城中各處,城內軍民拿到悄悄藏起,哪里搜繳得完?這么一來,整個疏勒更是人心浮動,就連常備軍也都動搖了,更別說那臨時征集的兩萬民兵穆貝德暗中召集祆教幾個祭司,商討對策,掌管錢糧的祭司道:“咱們教中有應急的存糧,真到要緊關頭,也能支撐一個半月。”
穆貝德道:“那一個半月以后呢?”
眾祭司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穆貝德說道:“如果博格拉汗大軍在外,隨時來援,我們幫忙堅守下去,倒也無妨,但現今的形勢卻不是如此。胡沙加爾眼看是孤軍困守,城外唐軍連續幾次得勝,如今又盡收了城外的糧草,就算讓胡沙加爾僥幸戰勝了,他去哪里找那么多糧食來養活我們這十幾萬人?”
“那么大祭司的意思是?”
“咱們得作最壞打算了。”
掌管教儀的祭司道:“就不知如果大唐入主,會對我們祆教如何。”
大祭司道:“奈爾沙希家表面說該信了天方教,其實卻是摩尼教徒——這把柄官府不知道,我們手里卻握著證據!哼,這次那個阿布勒也想趁亂派人出城報信,卻被我們給截住了,我猜測他多半與城外的唐軍有什么聯系,之前計議未定,如今事情緊急,今晚就請了他來商議——如果唐軍能夠確保我們已經有的地位,咱們就考慮換個主人,如果唐軍不能善待我們祆教,我們就撐胡沙加爾到底!”
就在這時又有人來報,道:“西北哨塔捎來的消息!”
原來疏勒的常備兵將之中,有兩成是祆教教徒,兩萬民兵當中,有三成是祆教教徒,軍中一些兵將有什么消息,都會瞞著上官來稟報大祭司,所以穆貝德消息極其靈通。這時問:“什么消息?”
來人道:“黃昏時節,西北哨塔上遠遠望見西北方向又有一支騎兵開來,氣勢十分雄壯。”
穆貝德等心里都是一驚,均想:“莫非大唐還有援軍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