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那日聞得敵軍形勢有異,便猜毗伽已起逃走之心,因此將赤緞血矛留給李臏,自己領了石堅、郭漳、衛飛引千騎南下,先取銀山大寨,到達時聽薛蘇丁說薛復已經東進高昌,張邁大喜道:“薛復行事不拘泥,又不冒進,很好,很好。”
在毗伽決定撤退之前,慕容春華和石拔就已經出發,在毗伽,唐軍主力也逐府逐府地南下,這時已有三府將士到陰山大寨取齊,張邁也不停留整軍,只是命諸都尉“到前線取齊”,他自己卻又追著前軍趕去了。
張邁和毗伽離開戰場的時間差不多,不過張邁是以千騎急奔,毗伽是數萬大軍慢慢退走,所以張邁趕到高昌境內竟比毗伽還早一些,看看離天山縣城只有五十里了,前線回報說薛將軍已取天山,如今傳檄西州,正與石拔都尉向高昌逼去,張邁通過探子已經知曉高昌境內城池、道路的大致情況,心下大悅,對石堅道:“天山縣既得,回紇人要保全高昌也不能夠了!這個冬天我們或許將有大收獲。”
石堅興奮地道:“難道我們還能趁勢打下高昌?”
“這個怕有些困難。”張邁道:“如果龜茲、焉耆的民眾如疏勒一樣歸心了,那我或者可以考慮讓腹地空虛,將兵力都發往前線,現在的話卻還不敢這么做。但是天山縣既落到了我手里,高昌就被我們吃掉了一角,往后就有了繼續蠶食的機會了。”
張邁這時論到體力可以與軍中上等兵中之下者看齊,他從莫敦門趕到這里一路未曾休息,張邁和將士們同吃同睡,感到自己十分疲倦就知道將士們多半也一樣,卻舉手叫道:“兄弟們,天山縣就在前面了!我知道大伙兒很累了,不過請再支持一日!我們一定要趕在毗伽之前到達天山!”
千名騎士紛紛叫道:“我們不累!”“大都護都不累,我們當然也不累!”其實人人都十分疲累的,但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十分昂揚。
張邁大喜,策馬兼程,到日落之前又趕出了三十余里,天山縣已經隨時在望了。不意空中忽然飄落起雪花來,又見路邊有三四間草廬,草廬上一面小旗,掛著一個“宿”字,張邁對石堅道:“不想這里居然會有一個客店,雖然沒法全軍住進去,但有客店就有水井,大家且下馬,打水埋鍋造飯,吃完后連夜趕入城去。”
石堅答應了,馬小春道:“大都護,我們到客店中歇歇,我看能否讓他們煮點熱水來給你泡腳。”不等張邁答應就跑進客店去了,進去之前瞥了一下草廬的外觀,他的觀察力也歷練得越來越敏銳了,注意到草廬似乎是新修葺過的,已經留了心,過了一會跑出來,對張邁道:“大都護,這草廬不大對勁,造飯時可得小心井水有毒。”
張邁一凜,急命石堅:“打水時用銀子試探過后才能吃。”然后才問馬小春哪里不對。
馬小春道:“這屋子原本應該只是幾間破草屋,是新近才雇人修葺過的,屋內住著兩個人,卻是一個老和尚,一個青年和尚,西域地方有些和尚以帳篷為廟的也有,但我問他們怎么會在這里,他們卻說是開個客店迎接往來過路人,所以我覺得奇怪。”
衛飛是個蠻子,叫道:“我去押他們出來審問。”
張邁卻攔住了他道:“不,我親自進去瞧瞧。”
手按橫刀,帶了馬小春、郭漳、衛飛走近草廬,見門前系著兩頭羔羊,進廬后見一個老和尚坐在炕上,一個青年和尚正在燒水,屋內散落著一些瓜果,又有一缸面粉和一缸粗米,見到張邁進來,老和尚道:“有貴客來了,海印快快扶我下榻迎接。”
張邁聽他說的乃是唐言,而且十分流利,心想:“這是個漢僧啊。”就多了幾分親切,上前施禮,請教姓名,老和尚道:“老衲靈俊,這是我的徒弟海印。請問嘉客尊姓大名。”張邁道:“我叫張龍驤,這個叫馬小春,這個叫郭漳,這個叫衛飛,我們路過貴廬,便冒昧進來歇一歇腳,希望沒有打擾到大師的清修。”
張邁本來無字也無號,郭洛楊易都有字,但他們自幼就在戰場,文人習氣少,與張邁廝混便用“邁哥”這樣的俗稱,稱兄長為“哥”那是中唐以后才出現的,且很有可能是關隴集團的人最先開叫,鄭渭對中原的認識主要是從書本得來,文人習氣反而更重,所以要讓他叫張邁作“邁哥”他覺得不舒服,直接叫名字又覺得不禮貌,叫“張特使”又嫌太疏遠,因那時張邁掌管龍驤營,所以鄭渭就管張邁叫“張龍驤”,一開始只是他個人的叫法,叫著叫著連張邁自己也接受了。
靈俊一雙清澈之極的眼睛打量了張邁一眼,笑道:“張檀越可是位貴人啊。”
張邁笑道:“佛門不說說眾生平等么?怎么也論貴賤?”
靈俊道:“彼岸自無貴賤,此岸則反之,正因人世間有這么多的不平事,所以我佛才要倡言眾生平等啊。這正如中原大地于春秋之時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所以孔孟才要倡言忠孝仁義。”
張邁聽了他這樣的談吐便猜對方也不是個普通人,隨他入座,問道:“大師怎么在這個地方結廬?”
靈俊說道:“這里不是老衲的禪院,老衲的禪院在敦煌城外,偶爾與徒弟游歷到此,見有幾間草廬,心有所感,便修葺了一番且住下,掛著一個宿字,是因為這段時間偶爾會有從焉耆逃來的難民,老衲力之所及處便接濟他們一番,也借機看一下當今的世道人心。”
馬小春在旁失笑道:“在這大路上,能看到什么世道人心?”
靈俊的徒弟海印在旁笑道:“怎么沒有?比如說最近從這條道上經過的就有好幾撥軍隊了,從他們怎么對待我們,就可看出世道如何,人心如何了。”
張邁一聽忙問:“最近經過的都有哪些軍隊?他們又是如何對待你們的?”
海印道:“經過的軍隊,有高昌回紇的人馬,也有安西唐軍。先說高昌回紇:他們先是從北面天山縣來,往西南銀山大寨去,往西南的時候威風凜凜,從西南回來時行色匆匆。這撥人的主力軍還好,并沒怎么騷擾我們,但主力過去后,跟在后頭的部族軍就亂來了,我們的柴米油鹽都被他們刮光了,就是米缸也被打壞了幾口,搶了東西就在我們的爐灶里頭造飯。師父派了我去找他們的頭領,卻哪里進得了他們的營門?投了書簡也不見回音。因見我長得還算結實,差點拉了去當小卒了。周圍的牧民望見他們能逃開的也都逃開了。”
張邁又問:“那安西唐軍呢?”
海印笑道:“安西唐軍紀律就好得多了,一撥一撥地都從西南開來,也未見有人入草廬來騷擾我們,不過他們臉孔陌生,殺氣又重,周圍的牧民怕生,一樣不敢近前,能有多遠躲多遠。”
張邁哈哈大笑:“和尚你說話倒也算直。”又想他們居然敢去投訴騷擾自己的部隊,還能躲開了拉壯丁,多半是有真本事的人,再打量了一下草廬,見屋內沒別的事物,只有老和尚所坐胡床緊貼的壁上掛著一幅字,看樣子乃是漢字,可張邁竟然一個也認不得,甚至數不清楚有幾個字,便指著卷軸問道:“這是誰的字,龍飛鳳舞的,寫的是什么?”
海印道:“這是我師父的字,寫的是中的一句話:皋陶種邁德。”說著沾了點水,在胡床的矮幾上寫出了那五個字。
張邁的書法造詣極差,字寫不好,也沒什么鑒賞力,郭漳卻有家學淵源,在旁邊贊道:“這手字寫得真好!”
海印臉上浮現了幾分得色,道:“我師父乃是草圣張芝公之后,家學淵源,雖然無法與先祖比肩,但以數十年勤學苦練之功亦足以獨步當今西域了。”
張邁對書法了解得也不夠深入,也就對王羲之印象較深,郭漳卻啊了一聲,臉上登時露出幾分敬仰來,對衛飛道:“張芝乃是東漢的書法大家,更是書法史上一位承前啟后的巔峰人物,號稱草書之圣,連王羲之都承認自己草書不如張芝。”
他這幾句話雖是對著衛飛,其實卻是說給張邁聽的,衛飛只重武功,對書法沒什么興趣,張邁卻道:“張芝公的后人怎么會遷徙到西北來?”
海印笑道:“張芝公的后人開枝散葉,遷徙是有的,但我師父這一支卻不是,因張芝公本來就是敦煌人啊。”
張邁怔了一怔,沉默下來,心道:“是了,當初我旅游過敦煌的時候,那里好像就有一個關于張芝的名勝。敦煌在東漢時就已經能出張芝這樣的絕頂人物,可見這里已是中國的文化淵藪之一了。走到了這里,再往東只怕就會見到許多中國古代的風流人物,而不是像薩圖克那樣的邊疆夷狄。或者我待人接物的心態與手法也該有所改變了。”
他沉思之時,馬小春道:“你師父也姓張啊,那可和我們家主人同姓呢。”
靈俊微微一笑,道:“張氏乃是華夏大姓,源流久遠,族大枝繁,唯西北張氏多出敦煌、武威、安定三望,自玉門關以西,派系多出于敦煌,張檀越從西而來,或許真與老衲同宗也未可知。”
張邁可不想與人胡亂認親戚,笑道:“我家祖上不是敦煌人,是從長安領了朝廷旨令這才西行的。”
靈俊道:“長安乃是人才聚處,不是出處,張檀越可記得祖上籍貫郡望否?”
張邁被他問得語塞,要知古人對姓氏的源流、郡望、籍貫、派系都極為重視,只要是有點根底的人家,通常都能向上數個十幾代,至于第一流人物的大家族,甚至可能做到千年不斷,到蒙古入侵華夏亡國以后的幾輪文化浩劫才將這種家學傳統越削越弱,到現代人已經很少有家庭能保持這樣的傳統,尤其是年輕人,對這種事情根本就不重視,當下道:“我家祖上是建中二年從長安出發的,本來是奉旨辦事,走到中途被吐蕃人捉了去做牧奴,后來在西域輾轉流亡,也沒留下什么族譜,所以很多事情也就忘記了。”
靈俊又問:“張檀越祖上奉旨辦事,不知是主官,還是隨從?”
所謂“欽差后人”一事是張邁隨口編出來的謊言,他對大唐的典章制度、歷史掌故又不是特別熟悉,造假造起來不免不夠專業,所以最怕被人提起,幸好郭師道、楊定國等人不知為何都很識趣,很少追問細節,哪知道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和尚竟然揪著這個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心中不免苦笑,隨口道:“是主官。”
靈俊哦了一聲,命海印:“取吾俗家族譜來。”海印到了后頭翻箱倒柜,過了一會取出三本厚厚的族譜來,張邁見那三本族譜雖然保存得好,但封面紙頁發黃,看來是有些年頭了。
靈俊命取來第二冊,翻到第二十代以后便仔細起來,逐代檢閱,族譜一物,人丁多則多記,人丁少則少記,且以自家祖上為主干,旁及近親,但中國人的族譜又有個傳統,若是族中出現大人物——尤其是做官的,縱然派系遠了一些也會記錄下來,官做得大的,也會多寫一兩筆,若是無官無職無名氣的那就只存一個名字。
這時靈俊和尚翻到張芝以下第二十四代上,撫掌道:“尋著了!真是大巧,不意在這里遇到一位同宗!”
指著其中一條給張邁看,道:“此是我高祖之胞弟也。”
張邁上前看時,見上頭寫著:“景,洵次子,官至通議大夫,建中二年奉旨西行以巡四鎮,時河西紛亂,涼、甘、肅相繼淪陷,時景兄昱為渭州刺史,景至襄武,與兄訣于渭水之濱,西行入隴,不知所終。”
張邁看了不禁有些駭然,心想:“真是建中二年,而且所有記載也都若合符節,難道當年那位欽差真的叫張景,而且就是張芝的后人、這個靈俊和尚的同宗?天下間竟然有這么巧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