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偏廳出來,曹元忠憤憤然對閻一山道:“你為什么拉住我!我真想揍他一頓!”
閻一山道:“四公子,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切以大事為重!”
“大事為重,那難道就要任他敲詐么!”
閻一山咳嗽了一聲,示意曹元忠克制,道:“四公子,借一步說話。”將他拉到了一邊,低聲道:“四公子,這次來瓜州,你是要建功,還是要將事情辦砸?”
曹元忠便如頭頂被澆了一盆涼水,冷靜了下來,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這百帳部實在太可惡!我們家養了他們這些年,結果現在有事卻反過頭來要趁亂打劫!我現在只想沖到晉昌城下與狄銀廝殺,哪知道那劉廣武會搞出這樣一場戲來!”
閻一山道:“但瓜州的防務,百帳部的影響卻很大,所以我們一定要設法爭取到百帳部的支持,至不濟也絕不能將他推到狄銀那邊去。”
“那現在怎么辦?真要給他們一萬石糧草?我們哪里找這么多糧草去?如果要將常樂的軍倉民庫全部搜刮出來給他們——那我們自己吃什么!”
“這事確實不好辦,”閻一山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微笑道:“不過四公子也不一定要自己辦,里頭不還有個自夸英明神武,要拯救漢民拯救河西的人么?咱們不如就將這爛攤子丟給他,他要是能解決,我們樂見其成,他要是解決不了,回頭再請令公出來收拾殘局不遲。”
曹元忠道:“這……這不大好吧。”
閻一山道:“我其實不相信狄銀真的肯給劉廣武五萬石糧草,他要真開出這個價錢,劉廣武還能不過去?現在劉廣武靠了過來,就說明他和狄銀那邊談不妥,但剛才劉廣信既咬死了要一萬石糧草,這事我們答應不答應都不好,但要是讓姓張的去處理,他若答應,這筆錢糧就讓他來出,他若不答應將事情鬧僵,那么就是他將事情搞砸了!回頭令公再出面時,我們和劉廣武之間也就還有一個下臺的緩沖。這樣對歸義軍也好,對令公也好,對我們這些辦事的人也好,都是最好的選擇了。”
曹元忠猶豫著,猶豫著,終于道:“好吧。”這才回到大廳,張邁等還在等他,見到就問事情如何了。一提起這事曹元忠還是忍不住憤憤然,道:“這幫胡奴!這幫胡奴!竟然在這當口要敲詐我們,來和我們談條件!”
孫超忙問:“談什么條件?”
曹元忠道:“是劉廣武派來的使者,一上來就陰陽怪氣,說他們族內遭災,族民都快餓死了。一口氣就要我們趕緊給他們押運一萬石糧草過去!”
孫超瞪大了眼睛,也怒道:“一萬石糧草?真當我們漢家百姓的糧草是用點金術變出來的么?”胡部雖是向歸義軍要糧草,但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筆錢糧最后還是得從沙瓜兩州的漢民農夫身上壓榨,孫超雖有疑曹議金之意,但聽說了胡人敲詐漢人之事還是忍不住生了同仇敵愾之心。
曹元忠道:“不止如此,他們還說狄銀對他們講,只要他們投奔過去,狄銀就會給他們五萬石糧草,百帳部的部民都想答應了,只因為劉廣武懷念我父親之恩義,所以力排眾議將族人按了下來,但卻要我們趕緊送一萬石糧草去給他解決當前的危機。”
張邁問道:“那四公子答應他沒有?”
“當然沒有!”曹元忠道:“我當時差點就發火,要不是慕容騰兄按住我,差點就要打他一頓了。”
張邁道:“聽起來百帳部確實可惡,但打使者還是要不得的。”
閻一山道:“四公子最后還是按耐住了,說是此事事關重大,要向父兄請示。”說著朝張邁看了一眼,道:“大都護,若照你看這事怎么辦?”
張邁道:“諸位以為該怎么辦?”
諸將聽了都恨恨不已,但想此事實在是兩難,要給百帳部送糧草過去嘛,常樂城內糧草本來就短缺了,要不給他們送去嘛,又擔心真的將百帳部往狄銀那邊推。
這時代表河、蘭、廓、鄯四州的旗手也在,紛紛商議,有的道:“要不咱們就湊一湊錢糧,給他們送去吧。”
有的道:“那怎么行!那不是明知對方敲詐卻順從了嗎?這叫人怎么忍?而且我聽說城內糧草又不是很足。”
“可是要不給他們送去,真讓百帳部跟隨了狄銀,那狄銀豈不是如虎添翼?”
“是啊是啊,要知道百帳部是瓜州的部落,熟悉本州地理,如果跟了狄銀,那我們的虛實只怕就全露底了。”
“但是我們給他們送去的話,也不能保證他們不投向狄銀啊。”
看看這些人眾議不定,孫超、曹元忠、慕容騰也頗為煩惱,楊易心道:“河蘭廓鄯的旗手不值一哂,但孫、曹、慕容三人也都不是帥才。常樂軍勢雜亂,城池防御也非甚強,待哺的百姓又多,我若是狄銀,只要相準時機,派遣一萬大軍在城外一炫,都不用攻城,城內自己就都亂了。狄銀留著常樂實有禍心!”
看了張邁一眼,張邁似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問慕容騰道:“劉廣武品性如何,在族內地位如何?”
慕容騰哼道:“整個百帳部,劉廣武最是貪婪不過,但他劉家三代執掌百帳部牛耳,權威甚重,六部族長不是他的親家,就是他的親信,因此誰也不敢不聽他的。大都護,你看此事要不我們還是發文書問問曹令公吧。”
閻一山道:“那哪里還來得及!”
曹元忠道:“一個狄銀已經很麻煩了,偏偏百帳部又鬧出這事來,這事怎么了!”
張邁環顧廳內眾人,開聲道:“大家稍安勿躁。”廳內靜了下來,張邁才說道:“這事其實也沒那么復雜,眼下乍一看雖如亂麻一般,其實也就只有三個結,將結一一打開也就是了。這三個結:第一是如何突破狄銀的圍堵趕到城下報信,第二是如何對付百帳部,第三是守住常樂城,看如今的情勢,這三件事情只怕要同時進行了,四公子,慕容將軍,我看我們得分頭行事了。”
慕容騰道:“常樂便由我來守吧。”
曹元忠哼了一聲,道:“如果讓我選,我寧愿領千人設法突破狄銀到晉昌報信,也不想再和劉廣武那奸人打交道,。”
“既然如此,百帳部的事情就交給在下。”張邁道:“我對付不了的胡兒不多,相信劉廣武不會是第一個!”
閻一山忽然插口道:“大都護,且勿怪小的無禮,這百帳部乃是瓜州強族,瓜州防務賴他們實多,大都護行事之際,還請勿要用太過激烈的手段,免得將他們逼到狄銀那邊去了。”
張邁瞧了他一眼,道:“閻司馬希望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
閻一山道:“最好當然是讓百帳部收回一萬石糧食的勒索,但同時又答應與咱們并肩抗敵。”
眾人一聽都覺得閻一山為難人,張邁卻道:“好,既然是諸位的囑托,此事張邁便盡力而為。”
眾人都感愕然,孫超眉頭更是皺起,實在想不出張邁能有什么辦法來完成此事。
會議散后,孫超來與張邁道:“大都護,你打算如何收服百帳部?”
張邁道:“按照大唐的律令與傳統老收服他。”
孫超認為他是不肯說實話,但也就沒再問,卻道:“只是如今我們兵力本來就少,大都護卻還要分成三路行事,那不是愈削己勢么?”
張邁笑道:“這常樂乃是狄銀安排下的一個陷阱,我們若是聚在這里,那才是等死呢。”
孫超一驚道:“這是怎么說?”
張邁道:“如今城內兵力有三處,我安西軍是一方,慕容騰守戍軍是一方,曹元忠是一方,三方兵力湊在一起也不足六千人,而且可以說是烏合之眾,聚在這座人心惶惶的平城里頭,能有什么作用?倒不如我抽開身來反而能夠自由行動,這是第一。”
孫超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
張邁繼續道:“狄銀送了這么多百姓進來啃我們的糧食,若到大兵壓境之際,這些百姓不但不能幫忙,只會添亂,到時候的局面難以控制,我們還怎么打仗?這是第二。
“那些難民里頭更不曉得混了多少奸細,多少耳目,我們要將他們找出來一定大費時間,不找出來,一舉一動說不定就都被狄銀洞察到了,這是第三。所以我覺得留在常樂作用不大,而狄銀若以此勢而破常樂,事后還能博得擊破西北七家聯軍的美名,晉昌軍民若聽說晉昌城破,援軍被殲,只怕原本有的守城勇氣這下子都要被了嚇得沒了。”
孫超道:“那大都護準備怎么辦?”
張邁道:“我們如果留在常樂,只怕一切行動都會被狄銀看得一清二楚,他要做什么我們卻都不知道,局勢是敵暗我明,我們得先將這個局面扭轉過來,接下來才有勝算。”
對于張邁的分析孫超深為嘆服,便問張邁需要自己如何配合,張邁道:“我想玩個隱身法,這段期間就有勞孫令公幫我維系常樂這邊的局面。”
告別孫超之后張邁請來了曹元忠,問他準備如何突破狄銀的堵截,曹元忠說:“我已經派人探查過,幾處淺灘之中都有人把守,要過去不容易,因此我想繞到上游,用竹筏偷偷過河。”
張邁卻不贊成:“這一招只怕狄銀也會料到了,他在上游只要安排幾個哨探就能洞悉你的行動,你要扎木筏渡河一定很費時間,他來得及打埋伏,萬一你過去以后卻中了埋伏,那時怎么辦?”
曹元忠道:“那就只有硬闖了。”
“那也不合適。”
“那么大都護可是有什么計策么?”
張邁笑道:“我是有個辦法,只是卻要四公子和我配合。”
“大都護請講。”
張邁道:“咱們趁著狄銀還沒動手,來個互相打掩護,先由你發動仰攻,吸引狄銀的主意,我卻悄悄離開,繞到暗處,給狄銀來一招狠的,等甘州回紇都被我吸引住后,你卻忽然發動攻擊,那時候必能突至晉昌城下。”
曹元忠驚道:“大都護莫非要去偷襲狄銀的大營?”
張邁笑道:“具體怎么做我還得想想,但基本方略就是如此。咱們一明一暗,互相配合,一定能在曹令公到達之前將狄銀搞個焦頭爛額。”
曹元忠道:“好!就這么辦!不過我們身在兩處,時機上卻如何配合?”
張邁道:“這也不難,我會將進兵時機傳回來的。”張邁走后,閻一山從帳后閃了出來,道:“四公子,你真要配合張邁么?”
曹元忠道:“他配合我,我配合他。本來就該如此啊。”
閻一山道:“我只怕他是在使什么詭計。”
曹元忠卻道:“難道他還能坑了我不成么?我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
閻一山道:“坑四公子我料他也還不敢,不過我總覺得他是別有用心。”
第二日曹元忠就要出擊,張邁卻讓他且等等,到第三日,郭漳派出去的幾火精騎都回來了,原來慕容歸盈在瓜州各地藏了五個暗倉,每處都有至少兩三千石糧食,他給張邁的那份手稿中也提到了這些暗倉的位置,張邁派出人去就是去確認這些暗倉是否存在,從偵騎處得知果然存在后楊易又喜又驚,道:“慕容老頭真是厲害,他藏起來的這些東西,只怕曹議金也未必知道。但想想他在瓜州主持軍政十余年,藏個一兩萬石糧草也不奇怪,只是他為什么這么好人要將這老本都送給我們呢?”
張邁笑道:“他送給我們當然不會沒有目的,但慕容家在瓜州十幾年了,這些未必就都是他的全部老本。”
當即便告訴曹元忠時機已到,又讓衛飛對曹元忠道:“大都護讓屬下轉告四公子:常樂城內可能有狄銀的奸細,我們的行動可能會被敵軍察覺,所以請四公子千萬小心。”
第二日曹元忠果然出城向晉昌的方向猛烈撲去,結果尚未突破淺灘,對面甘州回紇鐵騎就大圍而至,曹元忠在政務上比較生疏,但卻曾數次領兵平定沙瓜的大小叛亂以及外族騷擾,對軍事卻頗為在行,吃了一驚,心想:“這伙人就像在這里等著我了一般。”
幸好曹元忠打了不勝即退的主意,沒有強行突破,也就沒有陷進去,虛晃一槍就走,但望望追來的兵馬,心想:“狄銀那邊好像對我軍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似地。難道張大都護說的是真的,常樂城內真的有奸細?回去可得好好拷問他們一番!”
回到常樂時,張邁卻已經不見了,常樂軍民眼看曹元忠失利,張邁失蹤,更是慌了。曹元忠問慕容騰張邁幾時走的,慕容騰說:“四公子后腳一離開,大都護前腳就跟著從西門開出,三千人一起出城,走了沒多久便消失了,我問他往何處去,他說是要去收伏百帳部,還要我轉告四公子記住他與四公子的約定——四公子,你到底和張大都護約定了什么?”
曹元忠卻不回答,道:“這么說他是真要往北面去了。”
閻一山卻道:“我卻覺得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