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瀚、曹舉等人擺脫了曹元忠后,暗叫了一聲僥幸,一路沿著樓蘭山脈向西,不久到了蒲昌海附近,于闐在蒲昌海西北角的樓蘭古城駐扎有一萬大軍,馬繼榮以此為圓心,將偵查范圍覆蓋到方圓數十里外,其偵騎發現了田瀚一伙,不久便有一隊騎兵來攔。
曹舉叫道:“怎么又遇到大軍?這條路本來可沒這么多厲害的人物啊。”
隊正和田瀚商量了一下,覺得于闐軍可能會幫助自己,當仍然不可不防,當下決定兵分兩路,由田瀚去見馬繼榮,隊正率領三十騎試圖突破。
田瀚靠近于闐軍,亮出旗號,并聲明要求見馬太尉。于闐與安西乃是盟友,安西軍有信使從沙州趕回龜茲倒也是正常事,所以于闐的偵騎就沒有攔阻,而將田瀚帶去見馬繼榮。
田瀚心想:“隊正已經過去了,我在這里將話直說也無妨。”就將沙瓜近期發生的事情跟馬繼榮說了。
沙瓜局勢明朗化那是近半個月的事,曹元德為了避免過早受到于闐方面的干涉,對樓蘭這邊盡力隱瞞,所以馬繼榮竟然還不知曉,驚道:“最近我也覺得形勢有異,可沒想到竟然會出這樣大的事情!”
田瀚道:“那現在馬太尉已經知道了,卻不知道準備如何?”
馬繼榮看了田瀚一眼,倒也不怪他說話沖,笑道:“你個小副隊正,怕我協同曹令公對你們不利么?”
田瀚道:“我官職是小,但眼前的大事是安西軍上下所有人的大事,所以斗膽問問馬太尉!”
馬繼榮哈哈一笑,屏退旁人,才對田瀚道:“小將軍,這次張大都護派你們走這條路,卻沒有給我帶來一句求援的話語,我便知道,他是明白我的難處。請你去龜茲告知張夫人,就說如今我于闐太子和兩位公主尚在城中,于闐與歸義軍又是至親,我是不好首先出頭的。但龜茲那邊若有大動作,我一定會全力援助,名為調停,實助安西。我能做到的便是這樣,還請張夫人體諒。”
田瀚地位太低,馬繼榮也就是讓田瀚傳話,說完之后就派人將他一路護送到了渠離,他自己卻仍然佯裝不知此事。
田瀚快馬加鞭,抵達渠離后一問當地守將,才知隊正已經去了高昌,并派了一名火長前往龜茲報知夫人,田瀚心想:“我是副隊正,隊正去高昌了,我當去龜茲。”
就往龜茲跑來,一路都是第二代汗血寶馬換騎,第二日黃昏就抵達龜茲,竟然趕上了先前出發的火長!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看看龜茲城門將關,高呼著:“緊急軍情!快快放行!”
龜茲東門的守城將也是新碎葉城的老軍,恰好認得他,便下令放他進去,田瀚一路直奔到大都護府邸,問道:“夫人呢?夫人呢?”
田瀚是郭汴、楊涿的同年,在龜茲時常穿堂入室,郭汾就當他是弟弟,但半個多月沒整理儀容,滿臉亂糟糟的胡子,郭魯哥等誰認得他?慌忙擋住,田瀚叫道:“我是小瀚啊!夫人呢?夫人呢?唉,汾姐姐呢!”
便聽廳中郭汾叫道:“是小瀚嗎?”
她出了聲,郭魯哥等才放開了他,田瀚直沖了進去,望見郭汾便拜,叫道:“汾姐姐,大都護他……”
郭汾身體本來十分健康,因連產二女有些傷了元氣,一直沒調理得完全,這時臉頰仍然頗為瘦削,但反應仍然極快,一下子按住了田瀚的嘴,道:“到后面來。”
帶了他到內堂,才問:“什么事情?”
田瀚叫道:“曹議金背信棄義,和甘州回紇勾結,將大都護圍困在了玉門關!”說著掏出那份加密信件的副本來——正本卻在隊正處。
郭汾大吃一驚,接過加密信件卻看不懂,急忙派人去龜茲城內尋解密的文書,一邊問沙瓜那邊的詳情,聽到一半便忍不住怒斥曹議金不忠不義!
這時解密文書已經趕到,便按照先前的約定,將那加密信件重新排列,又變其平仄,然后才是原本,信中簡略敘述了玉門關的情況,最后則是張邁的命令,要留守五大臣將設法東進河西增援。
田瀚道:“在我們之前,大都護還派了五撥信使,但都是走高昌方向,也不知道到了沒。我到達渠離以后,知道隊正已經去了高昌,我便趕龜茲來了。”
郭汾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好孩子,好弟弟,你先去休息吧,事情我知道了,姐姐接下了,一定會救出大都護的。”
讓郭魯哥家的將田瀚安排在廂房,自己卻按耐不住心急如焚,恰巧長女啼哭她也分不開神去照顧,只是想著丈夫的安危。因尋思:“龜茲如今已成腹地,諸重臣大將都在高昌,剩下的都尉、校尉,不足與謀,只有安叔叔能商量!”
便急派人去請安守敬。安守敬管轄著龜茲、焉耆、溫宿的軍務與治安,從銀山大寨到蔚頭所有駐軍都聽他指揮,他平日也時常外出巡視,這時恰好在烏壘州,兩日之后才趕了回來,這時高昌那邊已有消息傳到他手中,原來在田瀚之前,已有一伙假扮成走私商旅的秘使抵達赤亭關,郭師庸知悉后馬上將這個消息轉給他的老戰友,因此安守敬在路上已有了腹稿,見著郭汾之后先安慰了一番,才道:“大都護如今在玉門關,聽田瀚的描述,近有關城可以依托,后有草原可以進退,短期之內應該還有緩沖的余裕,夫人倒也不用太過擔心。眼下我們最怕的,卻還是北庭回紇趁機來襲。”
“北庭回紇?”
“不錯。”安守敬道:“毗伽雖然被大都護擊敗,但只是失地,軍隊主力沒有潰散,他們是游牧之眾,不像我漢家一般重土慎遷,暫時失去土地對他們的打擊較小。若是大都護還在高昌,我們也不怕他們來犯,但現在大都護被隔絕在河西,若是毗伽得到消息趁機來攻,那時我們內部群龍無首,外部大軍壓境,只怕高昌、焉耆甚至龜茲都會有危險!”
郭汾道:“叔叔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說不管大都護了不成?”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安守敬道:“我只是以為,當調好援軍和守軍的分配。這事不能急,越急越要出亂子。總之請夫人放心,我和師庸一定會拿出個最妥當的辦法來的。眼下我們一定要穩住,盡量不要讓消息泄露出去,免得擾亂了民心。”
他這么說,郭汾心中反而沒底,心想:“妥當,妥當,怎么樣才算妥當呢!張郎向來要強,手下又有三千精銳,若不是情勢危急,他會派人回來求救?”她想的只是丈夫,別人給她分析說張邁短期之內不會有危險云云,那都是外人冷冰冰的理性算計,但郭汾一想起丈夫被圍在千里之外,整顆心就吊了起來,卻哪里能放得下,這時是恨不得眾人不顧一切全力殺往河西將張邁救回來。
因又想起高昌那邊的五大留守來,一個個地品評過去:第一個是薛復,她可從來就沒有過薛復能付托心腹的信任感;再則是鄭渭,郭汾覺得他對張邁有一種獨立的感覺,并不像石拔那樣,依附張邁猶如藤蘿依附喬木;還有就是郭師庸,他太過老成了,本來這是郭師庸最大的優勢,但就像剛才安守敬說的那樣,郭汾有些擔心郭師庸這次“持重”起來,要是為了“大局”而放棄對張邁的支援,或者馳援不力,那豈不將救援丈夫的大事給耽誤了么?再就是慕容春華和奚勝,這兩人都是方面之才,可是在安西生死盛衰的關口上,不止需要軍事才華,還需要政治才能,憑他們兩個只怕沒有力挽狂瀾的魄力!
“唉,若是哥哥在這里,或者楊易在這里,那可多好!”
郭汾怨艾著,覺得張邁這次留錯了人。
“魯哥!”
“小姐……”
“備車馬,我要去高昌!”
“什么?”郭魯哥吃了一驚,張邁被圍的消息,安西的高層并未正式發布,郭汾也瞞得緊,所以府內下人也均不知,這時擔心地道:“小姐,為什么忽然要去高昌呢?你的身體……”
“我沒事了!”郭汾忽然想起,自己要去高昌,最好也找個由頭,免得外界聽說之后胡亂猜測:“我在高昌憋得慌,現在東方三鎮已經太平無事,我正好去散散心,你去通知薛復、慕容春華、奚勝的家眷,就說隨我到高昌走走,順便讓她們探探夫君。”
“這……是,我明天就去通知。”
“明天?現在就去!”
“現……現在?現在可是二更了!”
“對,現在!”
她是安西第一夫人,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西域最炙手可熱的女人,說要走就要走,誰也不敢違拗她。
慕容春華的妻子在新碎葉城時是郭汾的老大姐,識得大體,奚勝的妻子伊蓮娜是好脾氣,跟著連夜收拾東西,薛復的妻子鄭湘卻沒那么好的性子,一邊看珊雅使喚下人收拾,一邊埋怨道:“我們這位大都護夫人做什么啊,忽然就說要去高昌,覺都不讓人好睡!她要去她去,我不去了!”她是個大小姐,在撒馬爾罕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嫁給薛復以后更是受盡了呵護,從小就沒吃過苦,發點小性子在所難免。
珊雅在旁邊勸道:“莫這樣說,傳出去了怕有麻煩,反正去高昌也好,你不一直惦記著我哥哥么?”
鄭湘從小富貴,和苦日子出身的郭汾等玩不到一塊去,和珊雅卻早就成了閨蜜,聽了她的勸,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不鬧,又抱住了珊雅說:“我呢,去見你哥哥,你也趁著這個機會,去見見我哥哥吧。”
珊雅反手呵她的癢癢,呵得她逃跑,才叫道:“叫你亂嚼舌根!”
鄭湘一邊逃一邊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還不肯嫁人,難道要我們夫妻倆養你一輩子不成!”
珊雅佯怒道:“我哥哥都還沒著急,你個做嫂子的,就急了!”
鄭湘笑道:“這種事情啊,當然是嫂子急了,反正我哥哥人也不錯,好姐姐你就嫁過去吧,咱們親上加親。以后你叫我嫂子,我也可以叫你嫂子。”
珊雅頓足道:“你再亂嚼舌根,我不跟你去高昌了。”
鄭湘叫道:“不行不行,現在福安又不在,剩下的都是一群……”說到這里壓低聲音:“粗女人……你要不跟我去,我不得悶死!好姐姐,我不笑話你了,不過別讓我一個人去高昌。”
兩個女人鶯鶯燕燕,總算趕在第二天出發,鄭湘心無城府,不會作偽,昨晚沒睡夠臉色就不好看,郭汾見到了珊雅一怔,但這時也沒功夫管她們,她拉著這群女眷也就做個樣子給別人看,在城內時車輪轔轔,慢慢行走,仿佛貴婦人結伴出游,出城之后一脫離眾人視野,便命一隊騎兵好好照顧,自己卻命車馬急行,趕往高昌。
———這時高昌的形勢卻早已進入危亂!
早在田瀚到達之前,張邁的密信就已經馳抵赤亭,但更在這封密信到達之前,薛復就已經發覺軍情有變!
他從天山北麓的一些小動作中預感到北庭回紇即將會發動一場大攻勢,結果不出所料,就在奚勝將密信分別轉告其他四大留守時,北庭回紇的前鋒開抵龍泉關下了。薛復親自率領騎兵隊出戰將對方擊退,但走了幾千人,后面卻漫山遍野地掩至,望上去怕不有數萬騎之多!
薛復心中詫異,回到關上后部下將密信呈上,薛復掃了一眼臉色微變,但這種變化轉瞬即逝,只有馬呼蒙和薛蘇丁才注意到了,薛蘇丁問道:“怎么?”薛復道:“沒什么。”回到內堂,才將消息告訴他們,馬薛二人大驚,齊聲叫道:“沒想到曹議金這么大的名頭,竟然如此忘恩負義!”
薛復卻沒接他們的話頭,對薛蘇丁道:“我馬上要趕回高昌去,留下三千騎兵和全部步卒器械,其他人我全部帶走,龍泉關就拜托你了。”
薛蘇丁驚道:“這……將軍,毗伽這次來勢洶洶,怕是勢在必得!只有這么一點兵力的話,我怕……”
薛復道:“我自然知道此事為難,但龍泉關雖然要緊,河西之事卻更重,所以唯有拜托蘇丁兄盡力與毗伽周旋了。”
薛蘇丁亦是腹中有謀之士,似乎便明白了薛復的意圖,答應了道:“好吧,將軍你就去吧,我盡力而為!”
薛復立即命馬順、烏力吉安排部屬分批出發,自己先趕赴高昌城,這時鄭渭、郭師庸、慕容春華正自商議對策,郭師庸見到了他奇道:“你怎么來了?不是說毗伽大兵壓境、龍泉關告急么?”薛復道:“龍泉關再急,急得過河西?”
郭師庸道:“河西那邊的事情自然也重要,但龍泉關同樣不能失守,不然局勢就要更加糟糕了。我們將北面屏障付托給你,你怎么棄關回來了?”這句話已經隱隱帶著責備。
薛復也不接腔,也不爭辯,卻問道:“增援大都護的事,三位可有決議沒?”
張邁當初離開時曾命郭鄭薛慕奚五人共同議事決定,薛復在西北龍泉關,奚勝在東面赤亭關,高昌由鄭渭郭師庸一文一武主持,加上居中支援各處的慕容春華,三人一起已占多數,因此若有大事,三人碰頭商量過沒有異議就能施發號令,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要邀問薛奚二人意見的情況。
但這次河西的密令傳到時,三人卻起了爭執。對于救援張邁這一點倒也沒什么不同的意見,然而如何救援郭師庸和慕容春華卻爭得厲害。
郭師庸是準備讓慕容春華率領七千騎兵趕去救援,慕容春華卻嫌兵力太少,要求增兵,郭師庸擔心兵力抽調過多會使高昌空虛,無法抵御毗伽的進犯,萬一高昌有失,只怕東方三鎮都有不保之虞,而且他認為慕容春華的七千人若能突破關阻與張邁會合的話,那張邁手頭就將有上萬騎兵,縱然無法取勝,應該也足以回來了。
慕容春華卻以為如果是一開始就萬騎齊沖當然可以縱橫無阻,但現在趕去玉門關,中間不知道隔著多少險阻,只靠七千人的話只怕過不去。郭師庸卻認為現在張邁在內,慕容春華在外,里應外合之下歸義軍一定得露出破綻,待高昌這邊局勢稍緩,那時再繼續追加兵力增援,可慕容春華卻覺得這么做并不保險,無法保證一定能將大都護救回來。
雙方各執一詞,各有各的道理,鄭渭這幾年跟隨大軍南北征伐,又常負責后勤事務,接觸得多了,對軍事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在郭慕兩個行家面前卻有些說不上話,一時便沉默著,見到了薛復道:“薛將軍,你來得正好!就一起議一議,看看是郭將軍說的有理,還是應該聽慕容將軍的。”
薛復自加入安西唐軍以來一直謹言慎行,很少得罪人,尤其對資格比他老的人更是如此,但這時看看郭師庸,再看看慕容春華,竟然脫口說道:“我覺得兩位的看法,都有問題!”
郭師庸和慕容春華咦了一聲,同時向他睨來,慕容春華有些不以為然地道:“有什么問題,還要請薛將軍指教!”
薛復不慌不忙,說道:“議判此事之前,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弄明白一個問題——到底是東方三鎮重要,還是大都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