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敦煌將易主,幾家歡樂幾家愁。
薛復答應了慕容騰開城受降,慕容歸盈提出的幾個條件,如勿擾百姓、勿作株連、善待曹氏等,薛復也都答應了。
當天下午,慕容歸盈輔曹元深開城,曹元深捧了戶籍文書,步出西門,一旁李臏走了出來,薛復趕緊迎上,道:“李副司馬,受苦了。”
李臏的輪椅在曹元德的爪牙闖入張府時被砸爛,這時由幾個人用沒頂的轎子抬著,當初曹元德并未故意虐待他,然而為了從他口中問出一些安西的軍情也沒少強,當年李臏在薩圖克帳下未受重用,也能為了守秘而忍受著臏刑一言不發,如今在安西深得重用,內心信念比起在回紇帳下時堅強了何止十倍,曹元德自不可能從他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多日過去,胸背的創傷其實未平,但臉上的疤痕卻已經愈合。
他在城內時已知安西大軍圍城,欣慰之余卻不知主將是誰,及見到了薛復,心道:“竟然是他。”
李臏在安西屬于沒根底的一個人,他本是藏碑谷遺民,但由于投靠薩圖克得早,石拔等人對他沒什么感情,他地位雖然不低,卻也沒能成為藏碑谷一系的代表人物,這時見來的是薛復,心中泛起了一圈漣漪,微笑道:“我也沒吃什么苦頭,就是被囚禁著,再說能有見到今日,再苦也值得了。”
薛復便請李臏接圖譜,李臏道:“我是刑余之人,再說才獲釋放,身上帶著晦氣,接管沙州須得用將軍的威嚴方可。”
薛復請慕容春華接掌——因慕容春華的資歷較他為深,慕容春華道:“當日五臣群推薛將軍為東征主將,我是副將,如今受降,自當由薛將軍接受。”
馬繼榮在旁也催薛復受降,薛復推辭不得,這才從曹元深手中接過圖譜,曹氏在沙州二十年的統治,至此宣告結束。
大軍主力仍然駐扎于城外,只選出八千人進駐城內。慕容歸盈慮事周到,早安排了許多百姓在城門以及通往曹氏府邸的大路上夾道歡迎,按說張邁在沙州有很好的偶像效應,這時安西軍進駐百姓應該很興奮才是。然而由于過去一個月曹元德對變文僧以及傳誦變文者的大肆捕捉,讓這個地區的民氣為之一扼,百姓但聽城頭軍旗變幻,心中對新進駐者還存著戒心,又不知道他們是否能站得穩腳跟,更不知道接下來形勢會變成什么樣子,所以這些事情能躲的都躲開了。
慕容歸盈見百姓熱情不高,便挨坊抽調,所以這時夾道歡呼者都是被命令來的,揮手呼喊都非出自本心。
李臏、慕容歸盈、慕容春華等人在旁邊瞧著薛復,要看他能否發揮一下個人的魅力調動敦煌百姓的民心士氣,但薛復卻顯得呆呆的,只是走過場般從大道上跨馬走過,恪守著一個為將領著的本分,并未準備與百姓有任何接觸。
抵達曹氏府邸之后,薛復率領甲士入府,在大廳發布將令,命安西軍兵將接掌八門防衛,以及糧倉、銀庫、兵營、武庫等要害,跟著又要請見曹議金。
曹元深道:“家父中風偏癱已久,如今正自靜養,恐難經受將軍虎威。”說到這里眼眶中帶著淚水,道:“自經家兄一事,家父性命更已在旦夕之間,望將軍容情,好讓元深在父親膝下多盡幾天孝道。”
這句話是明說曹議金如今身體已經十分虛弱,如被打擾隨時會有性命之憂。
薛復此時掌握著整個安西最強的兵力,但行事卻愈加小心,他目光投向李臏,征詢他的意見。
李臏在過去一個多月中受盡涂毒,剛才在城門說得輕巧,實際上胸中所積怨毒可不淺!但他畢竟是經歷過深重患難的人,臉上不露半點聲色,只是很平淡地道:“曹令公主沙瓜軍政垂二十年,如今我等既要從他手中接過令旗,令公之面豈可不見?令公身體不適,我等不作高聲喧囂就是,但人總得要見上一見的。”
曹元深無奈,只好道:“那待我進去稟報。”
他才邁出一步,李臏就讓從人抬起轎子來,就跟著曹元深進去,并不準備在外面等候曹家的“允許”。
呀一聲門打開了,薛復、李臏、魯嘉陵、馬繼榮四人入內,馬順、田瀚等在外守候,陰暗的房間內,一個老仆正伺候著曹議金喝藥,曹元深稟道:“父親,薛將軍、李司馬、馬太尉、魯參軍來看你了。”
曹議金抬眼看看薛、李、魯四人,手指動了動,此外便沒什么反應了。
李臏這一個多月來在城內雖被隔絕,但他見微知著,對敦煌政局的變化仍然洞若觀火,這時來見曹議金,便有心在曹議金面前點明,好叫曹議金知道安西非無人,也泄一泄自己胸中怨氣,但見曹議金此刻連嘴唇都張不大,心道:“我這時若是講幾句厲害言語給他聽,只怕當場就將他激死了。于我,心里是舒服了,但大都護來時就只能見著曹議金的棺材了。”當下忍住了。
薛復見李臏不言語,便說道:“請令公安心養病,我等告退。”一拱手,便與李臏、魯嘉陵、馬繼榮出去了。
曹元深看著他們四人出去時的背影,心中猛地閃過一絲讓人很不舒服的念頭,他知道從今天開始曹家再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了,從今往后,自己在這敦煌城內的日子將變成寄人籬下,巢為鳩占,鵲反成客,這種心理落差不是親身經歷又有誰能理解?
一個月前他還很不理解他大哥的言行,覺得曹元德過去這段時間的行動不但不忠不義,而且甚為不智,但這一刻卻忽然有些理解了。
只是形勢發展到今時今日,曹元德所走的路已經徹底失敗,往后自己如果要保住家族,就只能調整自己的心態。
李臏出去之后,便派了一營士兵保護曹府,府內供應,一如往昔。馬繼榮卻道:“如今令公是見過了,我們還得去求見公主。”
李臏以手擊額,叫道:“哎喲,我怎么忘記了!也不知道兩位公主可曾受驚。”
忙問公主何在,早有一個機靈的下人不知從哪里滾出來,道:“兩位公主在后園公主樓上居住,城內混亂之時,也未受到驚擾。”
薛復大喜,忙命:“帶路!”
那個下人便引了薛復等前往后園,那公主樓上的窗戶敞開了一條線,里頭的人望見馬繼榮走進圓月洞門,歡呼了起來:“姐姐!是馬太尉!馬太尉來了!”卻是文安公主的聲音。
這段時間于闐太子李從德也被軟禁在這里,兩個公主住在樓上,他就住在樓下,日日夜夜劍不離身,只怕城內有變。直到此刻聽到文安的叫聲趕了出來,叫道:“馬太尉!你可來了!”
馬繼榮慌忙跪下行禮,惶恐:“太子受驚了,馬繼榮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李從德經歷這次的大事之后,人已經變得沉穩多了,這時候也忍不住眼中滲淚,扶起馬繼榮哭道:“太尉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這些日子別的不怕,就怕保護不了姐姐,妹妹。”
看看馬繼榮身后三人,李臏和魯嘉陵他是認得的,薛復卻未見過,馬繼榮在旁道:“這位是薛將軍,是他引了安西大軍開到,如今曹氏已經出降,沙州已經易主。我們才去見過曹令公,便趕緊來向兩位公主和太子請安。”
文安年紀小,什么也不懂,福安便在樓上推開窗戶,薛復趕緊上前一步道:“臣薛復奉命東撫沙瓜,救駕來遲,請問二位公主萬安否?”
福安與張邁有婚姻之約,雖未完婚卻已經舉世皆知,若她只是于闐公主,薛復今日可以不來,但如今若論整個敦煌城身份之尊貴則以她為首,她人雖柔弱,但畢竟是王宮里長大的人,從小就受到良好的宮廷教育,這兩年又經歷過了不少事情,之前寄于外祖父家中,雖是至親卻總覺得不自在,這時薛復等人一來,有些事情也不需明說,只從這些人對自己的目光神情之中,福安便忽然之間覺得整個天地都變了。
在這小樓之中,在這敦煌城內,她已經不再是客人了。
當下便在樓上道:“小樓狹淺,不能邀諸位上樓。我在這邊一切安好,請諸位無需掛懷。”又問:“大都護怎么樣了?”
李臏上前道:“啟公主,大都護尚被閻肅圍困在玉門關。”
福安驚道:“若如此,請諸位趕緊設法營救,一切以軍政大事為重,勿以福安為念。”
諸人齊聲應是,馬繼榮且自留下,薛李魯卻先退了出來,又另外安排了一隊人馬守護。
出門后三言兩語就議定了各自的職責:薛復駐兵與城內大營,魯嘉陵進駐靈圖寺接納城內諸寺的僧牒簿,李臏則回到張義潮舊邸,薛復問李臏城內政務當如何,李臏道:“現在一切以如何救玉門、救高昌為念,政庶諸務需求火速恢復平穩,待救出大都護,解了高昌之圍,那時另有一說。”
魯嘉陵道:“若要改革,宜用外地人,若要穩定,宜用本地人。”
三人商議過后便發布命令,由曹元深暫攝沙州政務,以張毅李忠邦為副,一切治民之庶務均照舊,張毅得到消息大喜,他知曹元深只是掛個名,真正有實權的乃是他,張家、李家自有一幫人馬,薛復命令一發,從中樞到地方馬上就有一幫人馬換上。李臏卻就只是派人在旁協助。
慕容騰對此頗為不滿,慕容歸盈笑道:“這也只是暫時,你且看吧,張龍驤回來之后會另有動作。咱們且忍忍。眼下最重要的是救玉門,誰能在這件事情上有所作為,那才是大功。”
慕容騰道:“如今他們軍勢雄大,我們的兵權卻都已經被架空,救玉門的事情,哪里輪得到我們?”
慕容歸盈笑道:“要救玉門,方略不止一條,今次來的這位薛復將軍并不是一個莽夫,不會魯莽行事的。我料很快他就會來找我。”
果然便見李臏派人來請他過府敘話。慕容騰驚道:“父親真是神算!”
慕容歸盈淡淡一笑,道:“神算,神算,不過是用這把隨時要散的老骨頭,為你們這些不肖子孫謀幾塊傳家良田罷了。”
安西軍進敦煌城以后駐進原本三千精騎所駐大營,李臏仍然住在張義潮舊邸,居偏廳理事。慕容歸盈到了偏廳,見廳內只有薛復、李臏、慕容春華三人,受降之時,慕容春華未與慕容歸盈說過私己話,這時再來與慕容歸盈以族叔侄之禮相見。
慕容歸盈見慕容春華敬己,歡悅滿面,謙遜道:“如今西北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些老邁之人,也就是坐等看諸位立功建業了。”
慕容春華道:“盈叔過謙了。如今沙州新附,玉門、高昌存亡未卜,需得仰賴盈叔高略,方能救人解圍。”
慕容歸盈道:“救人解圍,都要靠諸位將軍的英勇奮戰,我老邁昏庸,又哪里有什么高略可言?”
薛復也起立向慕容歸盈問計,道:“大都護在高昌時就屢屢稱贊老將軍忠勇智略,這次敦煌能夠兵不血刃順利歸降,慕容老將軍也出了大力,我等雖然手握大兵,但能夠圍困敦煌已是出奇制勝,對沙瓜的形勢終究不熟,接下來應該如何進兵、如何救人、如何解圍,還請老將軍不要吝于賜教。”
慕容歸盈見他們心意甚誠,這才微笑捻須道:“玉門、高昌之圍,需得先救玉門,而后救高昌,只要救出張大都護,毗伽聞訊自然心寒,而后合安西、河西之眾北上,伊州可不戰而下,北庭可一鼓而勝。但如何救玉門關,卻不知道幾位是想做有功之解,還是作無功之解。”
慕容春華道:“怎么樣是有功之解,怎么樣是無功之解?”
慕容歸盈道:“當年漢高祖與楚霸王爭天下,派酈食其入齊,已經說得齊國投降,但韓信手握重兵于齊境,不肯以功勞讓給一介書生,因此發動濰水之戰!窮二月之功乃滅齊國,韓信因此再一次克建震主大功。諸位若愿學韓信,可以發輕兵襲晉昌,以大軍挺進玉門,斷其糧道,同時與玉門關里應外合,夾擊閻肅,若是順利,那時當可一舉攻滅閻肅,這就是有功之解。但若瓜州兵將眼看歸途已斷,走投無路之下恐怕將會投靠狄銀,那時將瓜州并入甘州回紇治下,則大都護雖可救出,東方仍有大患。”
李臏微微點頭,薛復看了李臏一眼,問道:“那無功之解又如何?”
慕容歸盈道:“無功之解,則是請薛、慕容兩位將軍,一位鎮守沙州,一位陳兵于沙、瓜邊境,卻派一人入閻肅軍營,若是順利即可奪其軍馬,降于玉門關下,沙瓜二州兵馬連同安西大軍并作一處,小則東逐狄銀出境,大則一戰而滅甘州回紇。若不順利,則仍然使沙、瓜邊境軍馬進擊玉門,如前所計。”
慕容春華看著薛復,也不說話,薛復看看李臏,道:“李副司馬,薛復以為當前一切以救大都護為重中之重,個人功勞大小無須在考慮之內。我看便依無功之解,由我坐鎮沙州,春華兄領大軍陳于沙瓜邊境,然后便依慕容老將軍之議行事。”
李臏心想:“他能把持得住,倒也難得。”便道:“好便是好,但我卻想不出有誰能入萬軍之中,奪閻肅之兵權。”
慕容歸盈道:“若三位信得過老朽,老朽便舉一人,可勝此任!”
便在這時,外間來報:“北邊有一支騎兵殺到城郊附近,臨近村鎮紛紛響應,如今屯于城外,來意不測。”
薛復訝異道:“北邊?莫非是伊州來了援軍?這么快?”
慕容春華道:“我去看看!”
慕容歸盈卻笑了起來:“無須驚慌,奪閻肅兵權的人來了。”
李臏心念一轉,道:“是曹元忠?”
慕容歸盈道:“多半是他。”
薛復道:“我聽書他被曹元德趕到興胡泊去,現在忽然出現,不知意欲何為。”
慕容歸盈道:“那是聽說敦煌出事,趕來救父兄來了。”
薛復問道:“那該如何應付?”
慕容歸盈道:“曹元忠孝而見逐,沙州百姓愛其勇武,服其忠孝,不過他的兵力不多,不足為大患。若將軍要殺滅他,需用大兵十面合圍,若將軍愿意招攬他,只需派元深一人出城,便可招來。”
李臏道:“我們安西進入敦煌,一向秉持忠義行事,怎么能殺忠義之人?”
慕容春華道:“但曹元深可以信任么?我今天見他出降之時,臉上可有羞辱之色。”
慕容歸盈道:“敦煌一朝易主,元深作為曹家嫡派子弟,自然不可能沒有想法,但元深遇事能夠三思,這是他不同于元德的地方。我料他出城之后,必能自己開解、想通。若再安排合適的人與他同去,則此事可保完全!”
薛復信服他的分析,便派了人去請曹元深邀曹元忠入城相見。田瀚聽說了此事后毛遂自薦,李臏便安排了他做曹元深的護衛。慕容歸盈又道:“元忠的行軍司馬是李敬民,他是李忠邦的弟弟,可讓李忠邦隨同前去,那就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