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情報總有延遲。玉門關勝負已決之日,高昌城外毗伽才剛剛聽到一些“不利”的風聲——“據說薛復已經領兵從樓蘭古道繞往沙州,如今敦煌已經易主了!”
北庭回紇諸部無不大吃一驚,毗伽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馬上請康隆過營議事!”他不是重視康隆的意見,而是想要將他看住,免得變生肘腋!
可毗伽不知道,早在他說這句話的三天前,康隆的使者就已經進入了高昌城,奚勝命人用筐子將他縋進去。
作為康隆的代表,康寶長得油頭粉臉,一張嘴也是油滑得很,但又不是何春山那樣能在敵國君臣面前縱橫捭闔的才干,而只是穿堂入戶的腔調,對這種人鄭湘覺得有趣,郭汾卻不喜歡,他喜歡的,是有錚錚鐵骨的漢子,而不是康寶這樣的紈绔子弟。
但鄭渭等早有計議,郭汾便按耐住對康寶的討厭,依照三人執政團的授意行事。
見面的地點是在一個臨時醫所的后面,張中略本來想安排得體體面面,鄭渭卻道:“不必,以我們的本色待他即可。”
康寶到達的時候,郭汾正領著幾個婦女在照看立了戰功的傷患,鄭湘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吐得不亦樂乎,又全程捂住鼻子,被郭汾當面責罵她完全不懂得體惜受傷將士的心情,“你嫌棄他們?也不想想你能好好呆在這里就是靠著他們的奮戰!”
這種不顧情面的數落把鄭湘委屈得不得了,幸而這么久過去,她慢慢也就習慣了。其實她也不是沒有愛心,只是家庭生活環境造就了一副大小姐脾氣,后來看到一些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將士為了保護這座城市,心中憐憫起來,慢慢也開始不捂鼻子了,今天竟然動手幫一個十六歲的將士洗膿,這放在幾個月前她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康寶來的時候,人報:“夫人,城外有使者求見。”
郭汾便知是怎么回事,命人:“在后面立一帷帳,我就在那里見他吧。”隨手將手頭的活兒交給薛珊雅,這些天里薛珊雅是最幫得上忙的了。
看看郭汾走向帳后,鄭湘嘟嘴道:“又什么事情啊。”
薛珊雅笑道:“不知道,不過我看夫人今天的容色,應該是有喜事吧。”
帷帳之后,郭汾整了整頭發衣衫,就在一張胡床上坐下,康寶素聞張門郭夫人的名號,這時一看,見她穿著粗布衣,頭上頸上沒有一件首飾,和自己心目中的貴婦人形象完全不同,雖只坐在一張胡床上,顧盼之際卻甚有威嚴,引他進來的人道:“這位便是夫人了。”
康寶噗一下跪倒,爬到郭汾腳邊,磕頭道:“夫人在上,康寶給夫人請禮了。”
郭汾命郭魯哥將他扶起,問道:“你是康隆的侄子?”
“是。”
“康隆派你來見我,是有什么事情?”
康寶拍了拍手掌,隨他來的從人便獻上許多禮物來,道:“這些,是我伯伯孝敬夫人的,請夫人笑納。”卻都是些名貴的金玉首飾,難得的水粉香料,以及新鮮的瓜果,鄭湘在帳后扯開一條縫一看,對首飾、香粉也就罷了,看到那些新鮮瓜果卻忍不住垂涎——圍城以來,高昌城內最缺乏的就是這個,鄭湘也不是要吃,而是準備拿來做美容之用。
但郭汾卻半點不為所動,道:“我和康隆沒什么交情,他送我這些東西干什么?”
康寶來之前康隆本囑咐過如何應對,不過康隆也設想不到郭汾所有的反應,眼下的情景頗出他意料之外,康寶又是個草包,平日在女人堆里口若懸河,真遇著大事卻殊乏應變之才,又跪下來,道:“我伯伯說了,只盼夫人能收下,從此我們康家就是夫人這邊的人了,做牛做馬也心甘。”這兩句話說得露骨了,意思是這個意思,卻哪里能這樣說來?實在頗失康隆的身份。
郭汾卻哈的一笑,看著康寶,康寶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我們……我們是真心的。”郭汾道:“你是他的親侄子?”
“是,”康寶道:“至親的侄子,我伯伯和我爹是胞兄弟。歸義軍的規矩,大將出征,像我伯伯這樣的,兒子都不能隨軍伺候,所以我就當了近衛,像兒子一樣服侍我伯伯。”
郭汾點頭道:“也就是說,在軍中時,你就如他的兒子般了?”
“是的是的。”康寶說。“所以,夫人,這些東西你一定要笑納,不然我辦不好事,回去會被我伯伯責罵的。”
郭汾又是一笑,道:“好吧,看你有這份誠心,這禮物,我就收下了。”康寶大喜,郭汾讓郭魯哥家的:“這金玉首飾,胭脂水粉將去給大戶人家,抵消點債據,至于這些瓜果,就將去后面,給傷患吃吧。劉三那孩子快不行了,將高昌瓜削幾片讓他嘗個鮮,了了心愿。”
郭魯哥家的應命后,郭汾命郭魯哥將帷幕拉緊,然后才招康寶近前,低聲道:“你伯伯讓你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回去告訴他,好好為國效力,日后大都護論功行賞,有我在后面撐著他,不會讓他落失的。”
康寶歡喜起來,郭汾道:“就這樣吧,你且去軍府那邊,看看他們有什么話說,便可回去了。”
康寶隨人下去后,郭師庸交給了他一封信,讓他帶給康隆,隨即又將他縋下城去。康隆問起經過,康寶大吹大擂,說得天花亂墜,康隆深知這個侄兒的水平,平時慣著他,這時遇到涉及家族興衰的大事,哪里還聽他胡扯,將他罵了一段,然后才一句話一句話地掏,直將所有見面的情形弄清楚后,才大喜道:“妙極,妙極!”
康寶道:“有我出馬,哪里還有不妙的。”
康隆呸了一聲,道;“你懂什么!”頓了頓笑道:“我派你這個草包去,不是因為你有能耐,而是因為你是我的至親。你說了那么些招人發笑的話,夫人竟然也不惱,看來她已經明白我的苦心。這下好了,有她的那句話,咱們可以放手來辦事了。嘿嘿,想來他哥哥遠在寧遠,這邊也是需要有人在外支撐的。”
至此才拿出郭師庸的那封信來,掃了一眼,贊道:“張大都護留下這么個人來,果然目光老辣!所見與我略同。”
康寶問道:“伯伯,他要我們干什么?”
康隆道:“他要我們繼續假裝攻城,其實抽調精銳,占定赤亭關,除此之外,就不要求我們做什么了。嗯,很好,很好,這確實是我們能夠做到,而對他們來說又最為有利的提議了。”
———秋意漸濃,這是草原最后的旺季,過了這個季節,長草就會轉枯轉黃,右邊,瓜州大澤的水量也開始減少,左邊,玉門關的戰斗也已經接近尾聲。
張邁高坐在關城上,看著慕容春華開始清掃戰場。
一個個的俘虜被押解到瓜州大澤旁,用一圈籬笆圈了起來,這些人將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被區隔對待,按照族系、強壯程度和功過分成方歸兵源、遣散農夫與奴隸,但這個工作卻甚繁重,必須等一切穩定下來以后才能進行。
至于尸首則就地掩埋,玉門關外,瓜州澤旁,一個個的大坑被挖了出來,掩埋超過一萬具的尸首。有隨行而來的僧侶慈悲心發,為之誦經超度。籬笆之內,聽到那誦經聲所有俘虜不是感到祥和,而是都畏懼地顫抖,這一戰張邁已不是威震沙瓜那么簡單,而是建立起了在沙瓜地面生死予奪的威權!
豹文山部也罷,百帳部也罷,回紇也罷,吐蕃也罷,安西唐軍也罷,河西唐軍也罷,胡也罷,漢也罷,只怕再無人敢對張邁的命令說一個不字。
玉門關各部已經輪流回駐地休息,只有薛云山和薛云飛還在澤北草原活動著,他們打著張邁的旗號,號令所在,草原各部無不望風景從,豹文山部的老弱全部躲入了深山等死,失去丈夫與父親的婦女兒童則被薛云山帶回了澤北,張邁聽說這些婦孺孤苦無依,便命將兒童帶回敦煌,以待將來交給安西軍的軍人家庭收養,婦女則賜配給有功將士,命其結為夫婦。
張中謀擬了一封報捷文書,是準備寫給薛復的,張邁接過嫌棄太長。
“不用那么長,一句話就夠了。”張邁道:“甘州回虜,業已戮盡!”
和報捷文書一起押送前往敦煌的還有狄銀的囚車——有這句話,再加上狄銀,其它的語言就都是多余的了。
報捷文書傳到沙州之后,全境無不震驚,盡管之前也料到張大都護必能脫困,但誰也沒想到大捷會來得這么快,這么徹底!
“張大都護居然連狄銀都拿下了!”
當看到狄銀的囚車呀呀駛入敦煌時,滿城百姓都來觀看!
“諾,諾,真的是甘州的那個可汗?”
“看,看,那是甘州回紇的可汗啊!”
“以前可是連曹令公都不敢得罪的河西霸主啊,現在居然也成了階下囚。”
“張大都護,真是無敵啊!”
曹元深望著囚車也呆住了。
狄銀,真的是狄銀,曹議金用了綏靖政策撫略了二十年也沒占上風的回紇雄主,就這樣如一條狗般被押進了城內,在張邁的面前,這些往昔的強者好像忽然之間變得什么也不是了。
李臏似乎注意到了曹元深的反應,回到新設的政務廳后,建議從即日起放開沙州全境的半戒嚴狀態。
“邊境仍然要嚴防北方有余兵闖入,至于境內,就恢復到平常的開放。”
“恢復到平常?”張毅有些擔心:“如今大局方定,這樣會不會有些托大了?”
“不會有事的。”李臏道:“從囚車入城的那一刻起,沙州不會再有大的動亂了。”
薛復的見解,也和李臏所見略同,在囚車入城之后,他馬上調集十府士兵,趕往沙瓜伊邊境聽命。馬繼榮在此請往玉門關與張邁相會,薛復也答應了。
馬順不解,問道:“之前勝負未定,大都護也還沒有救出,將軍只派出九府兵力前往玉門關,馬太尉想要趕去玉門關,將軍也不肯答應。如今勝負已決,為何卻反而多派士兵?又許馬太尉前往?”
薛復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日大都護被圍困在玉門關,若要脫困,有一萬援軍足夠了,若要謀求全勝,則必須有冥河大營的易帥,不是這邊多派人馬就能解決的。相反,沙州這邊人心未定,歸附的將士超過萬人,軍心也不穩,如果大軍東赴,這邊反而難保萬全,所以我留下重兵與于闐友軍,便是要壓得沙州全境不出半點亂子。但如今勝負已決,只要邊境不讓外敵殺入,境內只要有數千人維持治安就夠了,其他人馬都可前往聽從大都護調遣,以解決東方與北方的大事。”
馬呼蒙、馬順、烏力吉等無不嘆服。
———李臏和薛復的預判是正確的,就在玉門關大戰的消息傳出沒多久,沙、瓜、伊、肅、甘諸州偏遠地方的各族酋長能來的都準備趕來玉門關朝拜,各處城池的投效文書也如雪片一般飛來!
沙州境內擁護曹氏的死硬派本來還在暗中活動,這時也徹底不敢動彈了,各地方勢力都爭相擁護新崛起的張氏政權,這個時候誰都想討好新主子,浩浩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就連高昌那邊,毗伽也收到了消息,北庭回紇驚詫之余,又感恐慌,有不少部落族長久戰無功之下,驚聞玉門關之戰后,幾乎就想逃回天山北麓去,免得被張邁挺進高昌與郭師庸內外夾擊,那時候毗伽說不定就得遭遇和狄銀一樣的下場!
“張邁,他隨時都要來的啊!”
毗伽望著已有缺損卻依然屹立不倒的高昌城,心中也冒起一陣寒意,可是他要他現在就走,卻又不甘心!
“傳令,封鎖消息!”毗伽道:“絕對不能讓城內的人知道這件事情!”
如果讓高昌城內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那這城只怕就更難打了。
可毗伽卻不知道,他的這種擔心早已變成一種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