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氣的寒冷臻于極端,但冷到極處,也就預示著春天即將到來。
這一日,西北文臣武將以及涼州父老大聚于涼州中軸線偏北的校場。涼州城內本有三座校場,去年張邁入城之后,將其中一座辟為軍用訓練士兵,而最大的這座則辟為一座廣場作為百姓聚會之地,并將從夷播海附近帶來的“漢宣定胡碑”立在這里,又拆掉了周圍一些破陋不堪居住的房屋,擴大廣場的面積,將廣場起名曰“軒轅”,以示不忘自己是炎黃子孫。
十二月最后的幾天大雪飄揚,正月初一積雪未融,天氣冰寒,但軒轅廣場還是聚集了兩萬多人。他們聚集在這里經過議論,探討的議題包括要給西北軍民的領袖——張邁上一個新的名號,以及確立這個政權對外的名稱。
這些事情,張邁以及幾個重要的參謀本來早有決斷,從慕容歸盈到張毅,他們雖然覺得張邁定下的“天策大唐”等稱呼有些不倫不類,與書冊記載不甚符合,卻也沒打算反對,但張毅卻認為,這樣重大的事情,還是必須拿出來公開討論然后決定,方顯尊貴隆重。他建議召集西北的儒生以及高僧大德進行聚議,聚議所得最后將更能服人心。
鄭渭卻道:“我們的領地東西萬里,從這里傳令到寧遠,然后那邊護送儒生過來,少說也得一年半載,這些人若有威望,則必然是在當地起著重要作用的人,是各界的梁柱,眼下我軍中部、西部都將會有大事、難事發生,在這個時候并不宜將這些人召集到中樞來,那樣會導致中部、西部人物空虛的。”
張毅道:“那么至少請涼州大儒以及還留在涼州的高僧一起聚議,以示隆重。”
鄭渭心想:“張龍驤那日三言兩語所下的決定,雖然有些粗鄙不文,但意象宏遠,正是開國武野之風,和西北的實際情況、和我們的立國根基十分匹配,西北下層百姓以及基層官兵十有都是文盲,定下個威武的名號,大家叫著叫著自然都會很快就習慣。涼州破落已久,哪里有什么大儒。現在涼州城內也確實有不少西北名流,但都出自沙州,至于高僧大德,自然字字不離我佛慈悲,若由這些人來聚議,到時候必然會說出許多迂腐之論來,張毅等人挾持輿論再來和張龍驤討價還價,張龍驤說不定就得妥協,弄出許多虛文來,那樣反而會誤事。”
張毅等人這時也確實都擁護唐軍,擁護張邁,只是政略方向與鄭渭不相一致。鄭渭想到這里便給張邁使了個眼色,張邁沉吟著,說道:“既然是聚議,那就不限于儒釋兩家,將涼州城內的軍、民、工、商,以及各宗教教徒,還有郊外的胡漢各部族長鄉長都叫來吧。在正月初一我們召開個大會,議定這些事情,然后一起慶賀新年。”
張毅一愕,說:“那些武夫、商賈,農民牧民,哪里懂得國家大事?”
張邁道:“我們的國邦不止是大儒、高僧們的國邦,士農工商、各族各教都有份的,武人尤其不能忽視——咱們是靠著他們才打下這片疆土,維持眼前安定的。既然是探討大家的事情,便不該將他們拒之門外,他們就算沒什么文化,不會說話,那至少讓他們聽著啊。公道自在人心,涉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他們未必就聽不懂。”
鄭渭心道:“這些儒生咬文嚼字可以,掌控大場面就不行了。”便也贊成。
張毅道:“這個……許涼州城內軍民都來議政,這個……那少說也有幾萬人,會亂的。而且自古以來,也沒有讓庶民參議國家大事的道理。”
“不對!”張邁的歷史雖然學得不行,腦子里卻恰好記得教科書上的一件大事,對張中謀道:“我記得周朝的時候,有一個昏君把國家搞亂之后,國人發生暴動,那是什么事情來著?”
張中謀道:“那是周厲王時候的國人暴動。”
“是啊。”張邁道:“周人趕走了周厲王以后,不就國人議政,然后重新立了個王嗎?”
他的歷史,果然不行,張毅愕然道:“國人暴動是有,不過國人議政……這個……有這事么?”
鄭渭接上了口,微笑道:“肉食之中鄙者,糟糠之中多智士。咱們現在都是肉食者了,如果有機會,聽聽糟糠的聲音也不錯。需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是儒中圣者,可他也沒說儒為貴、僧為貴啊,咱們天策政權起自中下層,不可忘本。”
張毅本要辯論國人議政的事情歷史本無,但鄭渭說道民貴君輕的義理來,他卻也無法辯駁,心想張邁決意如此,自己何必太過和他唱對臺戲?只好去辦,召集涼州城內城外軍民,除了輪值官兵之后,正月初一這一天都可到軒轅廣場來聽政議政。
這一來可就熱鬧了,各族各教的士農工商都可以去聽政議政,哪朝哪代都沒聽說過啊,若是張邁入城之初就有如此提議,只怕百姓誰也不敢貿然前來,但掃雪等事情已經奠定了張邁在涼州百姓心目中“平易近人”的印象,既然是大將軍開了口,那么來聽聽總沒錯,就算自己不可能真的去議政,至少也湊個熱鬧。
初一這天天氣雖冷,涼州軍民卻是四方云集。以數量而論,自是涼州的百姓居多,但涼州的土豪多已經被端掉了,剩下的就都是底層人物,人數雖多,精英卻少。
其次就是跟隨張邁一路東征者,龍驤一府自不待言,那是能跟隨張邁出生入死的鐵桿。
此外剛剛從高昌遷來的大批安西舊部——這些人有軍眷,有商人,有良匠,也有像安六這樣已經退居二線的老者,他們跟著張邁到疏勒,到龜茲,到高昌,如今又來到了涼州。
再有便是各地最有先見之明的商人,如鄭濟——他們加入安西的日子雖淺,但活動能力卻很高。
再有便是從沙州跟來的一些家族,這些都是看到大勢所趨,準備將家族東遷的識時務者。
除了這些人外,河西各寺來到涼州而尚未回去的的僧侶,以及祆教、明教等準備在涼州開寺立基的宗教領袖,也都代表一定的勢力。
大會的消息傳開,鄭濟摸不清這次會議的意圖,悄悄來見鄭渭,道:“天策大唐的名號,不是都已經決定了嗎?為什么又忽然要召開什么大會?叫了這么幾萬人來,又有什么作用?決斷大事,不謀于眾——難道這些人還真能出謀劃策不成?”
鄭渭笑道:“決定是決定了,不過只是我們幾個決定,畢竟還沒公布。我跟著張龍驤,上萬里走來,一直都是馭軍以剛,馭民以柔。在軍中他說一句是一句,事情可以商量,決定既下就不容質疑。不過對百姓他的態度卻柔軟得多。咱們現在又不稱帝,當日涼州大會,張龍驤又不宣稱他之所以能統治西北來自神佛庇佑,而說是由于得到百姓的擁戴,既然出于百姓的擁戴,那么這些國號、年號之類,自然要得到百姓的支持。”
鄭濟道:“我只是怕人多口雜,難以統一,那時就扯皮了。”
“哈哈,那你就錯了!”鄭渭道:“如果只是幾個碩儒、幾個高僧來討論,那時候意見才難以統一呢。上智者各懷其志,乃是分權之淵藪;下愚者崇拜強者,那是集權之力量所在。人越多,意見越容易統一。張龍驤這個冬天常常下坊間、鄉間視察,在百姓中口碑極好,那些不涉及生計的事情,只要是他贊成,百姓便都會贊成的。”
鄭濟沉吟道:“若是如此,那到時候卻不能由得百姓計議,只需問百姓一句是否就是了。”
鄭渭失笑道:“這等事情,哪里需要你來教,張龍驤比你我老練多了。”
到了這一日,所有人都到了軒轅廣場坐定,張毅吩咐下去,各鄉各坊、各族各教、各行各業按照劃定的區域坐定立定,父老、族長、主持、大商家等領袖人物在前,平民百姓、普通族眾教眾在后,廣場中間臨時搭建了一個高臺,擺列著張邁鄭渭等的座次。
看看天色大亮,該來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人人都等著要看看這個就活在這涼州城內的傳奇人物。便聽中間特地讓開的大道上得得聲響,張邁率領石拔、田瀚等人走了進來,廣場中所有軍人不管是值勤的還是來聽政的,立刻以軍禮肅立,各族百姓望見紛紛歡呼,大叫:“大將軍!”“大將軍!”“大將軍真的來了!”“哇,那就是大將軍啊,他原來長的這樣的。”
這時張邁身上已經自然而然地具有一種強大的氣場,他一抵達,整個廣場的氣氛馬上就不同起來,他在馬上舉手與諸族問好,又靠近了與一邊人群握手,也非人人都握,但凡與張邁握得手的當場便感動得涕淚交加:“我剛才和大將軍握手了,我剛才和大將軍握手了!”
后面的人聽了紛紛擠上前來,另一邊的百姓紛紛高叫,人群的高呼從這一邊傳染到那一邊,就像一把火將干柴點燃了起來,從這一堆燒到那一堆,張邁還沒走到廣場中央,整個廣場卻如沸騰起來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