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從遠看著魯嘉陵,心中充滿了忐忑。他眼角瞥了一下楊仁,也從對方眼睛中看到了同樣的憂慮。
他不知道自己入門之前乃父折嗣倫已經說了什么,正沉吟中,折嗣倫已經道:“楊信、折從適兩個孩兒,幾年前出城狩獵,不幸身亡,尸骨亦不得保全,我兩家已為他們立了衣冠冢,此事府麟二州軍民無不知曉。魯相公所說北庭之戰的漢家英雄,老朽亦曾耳聞,不過聽說是一個叫楊信,另一個卻叫徐從適,楊信想必只是湊巧同名同姓――那倒也不奇怪,至于徐從適則與我折家沒有任何關系,不知魯相公為何會想到這兩位英雄竟出自敝邑?莫非那楊信、徐從適兩位英雄以自己出身寒微,竟然托言出自我折、楊兩家?”
折從遠一聽,就知道乃父對此尚未承認,心中一寬,跟著道:“不錯。其實自古英雄莫問出身。楊、徐二位英雄本來不必如此。再說他二人名震胡漢,聲勢之大已經遠遠超過我折楊二氏,委實不需要偽托是我折、楊兩家。”
原來當初徐從適與楊信名震天下后,折楊兩家在自豪之余就后怕萬分,商量過后便造出一段言語來,又為二子立了衣冠冢,以瞞天下耳目,這事魯嘉陵也早就知道了,微微一笑說:“賢父子不必如此緊張,折從適將軍與楊信將軍并未言明此事,我軍天策元帥對此事也假裝不知,因我們知道兩位將軍的顧慮――他們若挑明來歷雖然可釋元帥之疑,卻多半會為家族招來大禍!我天策元帥對軍中有功士卒如子如弟,自然體諒二位將軍的苦心,不過二位將軍是什么來歷,又是如何入涼、初衷是什么,我們卻是早就調查清楚了。此事是我親自經手,斷然無錯,然而我軍元帥與夫人卻希望諸位知道兩件事情:第一,我們元帥對如今忠心耿耿、功勞卓著的楊信將軍和折從適將軍,不會計較他的過去;第二,我們更不會利用他們的來歷身份,去做什么令二位將軍以及他們的家族感到為難之事。所以諸位也不必驚怕,若是折楊兩家對此事不想提起,那魯嘉陵從此便不提也罷。今天我來府州麟州,為的原來也不是此事。”
他這幾句話說的十分誠懇,折楊兩家老少聽了暗中都送了一口氣,折從遠更想:“張天策的胸襟果非常人所能及!怪不得他能橫掃胡漢!之前我不知道二位弟弟為何會中途變節,現在卻有些明白了。”他心中雖然動了,但言語上卻半句不提,只是接著魯嘉陵的話問道:“那么魯相公此來,卻不知道所為何事?”
如今折楊兩家都有老一輩在堂,卻由折從遠出來和魯嘉陵談議,這里頭有個微妙之處――因折從遠還不是家主,萬一談議出現僵局或者折從遠言語失當,折嗣倫出面喝斥,則事情還可轉圜。
魯嘉陵心想折楊兩家身處這胡漢雜處、關系復雜的邊地,對于如何保護家族果然都有一套成型的法度,微微一笑,說:“在下此來,為的是從晉北流播到此的三十萬漢家災民!”
楊仁咦了一聲,有些詫異,晉北流民到秦北就食的事情,這幾個月一直是折楊兩家最大的心病,他們有心報國救民,卻受限于權力與資源苦無對策,實在沒想到當世數一數二的境外政權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跑來說這件事情。
魯嘉陵繼續道:“晉北流民就食秦北之事,我們早就聽說,不但聽說,而且早就有所作為。我軍元帥雖然西征于萬里之外,但自夫人以降及文武大臣卻都以為洛陽與涼州雖異天子,卻同血脈,甘隴與秦晉同氣連枝,秦晉有難,甘隴不能坐視,若左手有疾而右手不能不顧!只是顧念政治隔絕,我們才借著定難軍暗中行事,但以朔方在涼州、定難的眼線,以折楊兩家在朔方的人脈關系,想必對我天策軍的作為早就心中了然了。”
楊家的楊澤中、折家的折從陵被朔方節度使張希崇倚為文武兩臂,有著這層淵源,才有楊信、徐從適二人的應命入涼,所以楊澤中探到的一些情報不一定全部稟報了洛陽方面,折楊兩家反而先知道了。
折嗣倫忽然站了起來,道:“黨項人素來僻陋,這次忽然賣力起來,所出糧食還在朔方之上,我們對此事早有懷疑,今日才確知果是天策軍義舉!當此武夫割據、人人謀私之世,元帥夫人與涼州諸公能夠摒棄國邦之嫌而濟晉北流民以援手,生此數十萬人性命,此功德足以齊天。請受老朽一拜!”
他一拜,折楊兩家所有人跟著跪拜,魯家趕緊率領隨行部屬還禮,道:“晉北有事,折楊兩家沒有將晉民拒之黃河之外,竟引國難入室,我甘隴上下只是向老令公學習,不敢居功自傲。”
這兩句話平平淡淡,卻說得折楊兩家上下說得人人心中大悅,他們放三十萬災民渡河在境內就食,本身固然是引禍救人的極大善舉,但幾個月來洛陽方面忙于對付石敬瑭,對此也無隆重的表彰,而境內豪族因受到巨大壓力也開始有了反對的聲音,認為折嗣倫當初的決定給他們帶來了幾大的麻煩,竟弄得折嗣倫等有些里外不是人,所以此刻能得到代表天策軍的魯嘉陵如此高的評價,兩家上下都生出了一種知遇之感,深覺得此贊譽,自己這段日子來所付出的也算值了!
而且魯嘉陵反復地扣著“秦晉甘隴”四字,那是完全將天策軍當做整個大中華的一部分,不知不覺中也拉近了雙方的距離。雖然五代時期軍閥割據,南北小朝廷此起彼伏,但中國大一統的觀念根深蒂固,不同政權下的人民相互的認同感都很強,大部分人心里都認為這個天下遲早還是會統一,問題只是什么時候統一、由哪個皇帝來統一罷了。
雙方起身之后,折從遠道:“說來慚愧,我等雖然有心救人,但能力所限,如今府州麟州雖然還不是糧盡食絕,卻也已不堪重負了。眼看寒冬將至,而民食匱絕,這個冬天,實在不知道如何過去!”他聽出魯嘉陵似乎有繼續幫忙的意思,便主動擺出困難來。
魯嘉陵笑道:“若是今年春天,在下還不敢夸口,但今秋我甘涼二州收成都十分豐足,養三十萬人倒也不成問題。”
折嗣倫等聞言大喜,魯嘉陵又道:“不過……”
“不過什么?”
魯嘉陵道:“不過三十萬人的口糧,卻也不是一個小數字!雖然流民只是填飽肚子,需求沒有正規士卒那么大,但這筆糧餉都足夠十萬大軍一次遠征了!我天策府與別的帝王不同,并非在上位者拍腦袋就能決定所有事情,要拿出這樣大一筆政資,遲早也得給糾評臺一個交代!”
楊仁等也聽說過一些天策政權的體制,對這個體制設定的民本理念十分向往,暗暗點頭,折從遠卻十分警惕,問道:“魯相公這樣說,莫非是要對我們提出什么交換的條件不成?卻要讓魯相公知曉,我等雖有報國愛民之心,卻畢竟是大唐臣子,就算為了賑濟災民,也萬萬干出不忠之事的。”
他言語中的大唐顯然還是指后唐,這句話是擺明了立場,告訴魯嘉陵自己不會因為要救災民就背叛洛陽朝廷。
魯嘉陵微笑道:“折將軍過慮了,我們若提出什么交換條件那就不是幫忙,而是做買賣了――我們天策軍豈能在民難之前干這等事情?在下提出此事,只是希望兩家在這件事情上多加配合,一來體諒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二來也盡量減少我們軍資的損耗。”
折從遠才繃緊了的神經又放松了幾分,道:“這個卻是應有之義,只是不知道魯相公要我們如何配合?”
魯嘉陵道:“配合的方式主要有二點:一是希望災民西行就食,縮短運糧的路程。二是希望能夠將災民組織起來,讓他們做一些生產――組織他們進行生產,可以讓他們身有所系,心有所注,既可以避免出現四處流竄的治安問題,同時也可以減少糧食的損耗,這樣便好過讓他們單純地仰待賑濟。”
自災民涌入秦北,不但對府州麟州的糧食負擔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同時也造成了治安上重大問題,因此魯嘉陵一提此事折從遠楊仁馬上就感大有道理。不過折從遠仍然十分謹慎,說道:“這兩件事情倒也應該,只是魯相公說西行就食,不知道要西行至何處?若是要到涼、蘭去,恐怕我等不敢答應。至于組織生產,又要在哪里生產?府州麟州地皆有主,災民的數量又不是幾千幾百,而是三十萬人之巨!要他們就地屯田的話,只怕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魯嘉陵笑道:“折將軍能夠體諒我們的難處,難道我們就不體諒折將軍的難處了?讓三十萬人西行涼州,自然是行不通的,不過秦北地廣人稀,三十萬人說少不少,但在朔方、定難、府麟、敕勒川之間的三不管地帶要找個能安置三十萬人的地方,卻也不是不行。至于生產之事,也不一定是要屯田。這一帶的地形,其實更適合放牧打獵。晉北如今將有大事發生,所以洛陽方面才顧及不到別處,但等中原事定,這三十萬人還是要回去的。組織他們生產并非要他們落地生根,乃是權宜之計,而非長遠之謀。因此與其屯田,不如組織他們放牧、游獵。據我所知,晉北不是柔弱之鄉,災民大多出自邊地,與漠南相近,家中多有養馬養羊的,其民不但負重力很強,而且對畜牧打獵也不陌生,只要稍加組織,放牧游獵應該都沒問題。”
折從遠道:“秦北地方,確實還有不少可以安置災民的地方,不過這些地方之所以荒蕪并非全無因水土問題,而是面臨兩大邊患!”
魯嘉陵接口道:“外有契丹,內有黨項?”
折從遠道:“不錯!黨項人雖表面臣服于朝廷,實際上胡性難改,經常放縱劫掠,與盜賊無異,至于契丹,他們從敕勒川渡過黃河,更是數日就可以逼近,朔方若不是張希崇張令公的經營,這幾年只怕早就胡化了。府州、麟州是靠著碉堡林立這才勉強扛住,至于其它地方,大部分縱然可以墾殖,卻少村落,就是因為胡馬左近難以安生。”
魯嘉陵道:“但若我天策軍能夠保證契丹一年之內大軍不會渡過黃河,保證黨項在此期間不敢亂來,則折將軍以為此事是否行得?”
折從遠看看折嗣倫――他有這個動作顯然心里的答案已經是肯定的了,折嗣倫道:“晉北或將有事,契丹大軍多半不會進入朔方、府麟之間,至于黨項,老朽也信天策軍能夠令李彝殷不敢亂來。不過大軍可保沒有,小股胡馬強盜,卻難斷絕。在這秦北荒地,三十萬人還是難以安生。”
魯嘉陵聽到這里猛地放生冷笑起來,哈哈哈,嘿嘿嘿,笑個不斷,笑得折從遠忙問:“魯相公,你笑什么?家父的話有什么好笑?”
“好笑,自然好笑!”魯嘉陵道:“我素聞晉北民風彪悍,孩童能騎馬,婦女敢拿刀,如今有三十萬之眾,居然卻害怕小股的胡馬強盜?我天策軍前身為大唐安西唐軍,起自西疆,人數不過數萬,帶甲不過數千,卻能橫行萬里,虎吞胡漢!而今晉北有三十萬人之眾,卻害怕什么區區的小股強盜、胡馬――老令公,你當這三十萬人是人,還是羊?”
折嗣倫等聽得心中凜然,一時語啞。
魯嘉陵又道:“自古漢家從來不缺英雄好漢!缺的只是振作民氣的體制!若將這三十萬人組織起來,激發他們的血性,訓練他們的武藝,別說小股的胡馬,假以時日,就是北掃契丹、南定黨項亦復可為!漢家有眾三十萬,天下何處去不得!老令公,你視這三十萬人如嬰兒般照看,是愛他們,可是你將他們放到如此柔弱不能自振的處境,卻是害了他們!”
聽到這里折從遠楊仁都忍不住熱血暗沸,折嗣倫更是第二次站了起來,這次卻是對魯嘉陵很敬重地行了一禮,道:“魯相公說的對,老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