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尋常,必有妖異!”耶律屋質說道:“河套地區,與涼州接壤,張邁以前之所以不能染指,不是不想,而是礙著與李從珂結了兄弟之盟,沒法撕破臉皮出兵,饒是這樣他還是在套南多方布置,可見他對這片土地有多緊張!那折從遠分明就是他安插在這里的一顆棋子。這次我們起了精兵,已經逼到了他家門口,詳穩,你認為以張邁的性子,他會如何?”
耶律朔古沉吟著,說道:“以他的性子,哼!如果他力量足夠的話,一定是想著讓我們匹馬不得回陰山!”
“是啊,以張邁的性子一定是會追求大勝乃至完勝了,”耶律屋質道:“如果詳穩是張邁,又有足夠力量的話,要取得大勝乃至完勝,卻應該如何做才行?”
耶律朔古微微動容,道:“你是說……”
耶律屋質道:“眼下我軍勢雖大,現在卻分成兩部,一在夏州,一在靈州,如果張邁真有數萬精兵,他們涼州的補給線又短,集聚兵力攻我一部,無論是取靈州與張希崇里應外合也好,還是取夏州與黨項人內外夾擊也好,我們只怕都將勝少敗多。就算另外一部聞訊趕來,使我軍不至于潰敗,但至少也將迅速陷入被動。”
耶律朔古點頭道:“不錯,是這個理。如果我是張邁,兵力又足,這會就會悄悄行動,趁我不備以精兵掩殺我或者李胡,而不是大張旗鼓地說要進攻。”
耶律屋質道:“但張邁現在卻偏偏大張旗鼓,還搞什么背水一戰,表面看來十分壯烈,其實內中勢必有詐!”
說到這里,兩人已有默契,耶律朔古道:“你認為應該如何?”
耶律屋質道:“彼既有詐,必然兵力不足!張邁越是虛張聲勢,就越證明涼州空虛!不如詳穩馬上調回副元帥,雙方合兵一處,就此擊敗張邁,張邁一敗,涼州勢必分崩離析,黨項人可以一紙招降,靈州亦將成一座孤城,我們再以雷霆之勢席卷河西,天策軍的不敗神話可就此破除!”
帳內幾個親貴大將聽得熱血沸騰,耶律朔古卻低了頭,耶律屋質道:“元帥,你還猶豫什么!”
耶律朔古道:“我有兩個疑慮,一者,我們能想到這個,張邁難道就不能?漢兒的心思,從來比我們契丹多幾轉,保不定張邁正要誤導我們去投他的陷阱!”
耶律屋質道:“只要與副元帥合兵,那就有萬人之眾,這支兵力足以縱橫中原!就算是張希崇、李彝殷和張邁三路夾攻,我們也仍然有自保之力!而我們一旦成功,殺入涼州,不但輪臺之恥可雪,而且心腹大敵從此芟除!河西一得,西域也可重光!屋質所料如果不中,我們不致大敗,所料若中卻是不世奇功!得失如此明顯,元帥還猶豫什么!”
耶律朔古聽了這番分析后一拍膝蓋道:“不錯,不錯!說的不錯!只是我尚有第二慮,這靈州城急切難以攻下,我們若舍了靈州去攻擊張邁,張希崇一定襲我之后!”
耶律屋質道:“那也有辦法。前番野戰,張希崇騎兵損失慘重,這次我們可作部署,先來個假南下,沿途埋伏兵馬,誘得張希崇騎兵出城,卻來個回馬槍,叫他吃個大虧!有此一勝,就算不叫張希崇一步不敢出城,至少也再殺他幾千騎兵,到時候張希崇只剩下步軍,移動緩慢,便無能力斷我后路了。然后我們再引兵向南,就可以從容去對付張邁了。”
耶律朔古當即采納了耶律屋質之建議,一邊向包圍夏州的副元帥耶律李胡派出使者,召他前來會師,一邊移兵南下。
靈州城內軍民眼看張邁箭書才到,城外包圍就解,無不歡呼,朔方臨近涼州,民間與河西來往極密,雖然政治上一直隸屬于中原,但軍民近兩年受涼州方面的影響其實比受洛陽方面的影響更大,且天策政權行事堂堂正正,極具魅力,所以民間早有并入河西之心,這時又得張邁一箭解圍,城內竟然都叫起萬歲來了!
朔方軍除了張希崇外還有文武兩大重臣,文是刺史楊澤中,武是大將折從陵,折從陵眼看契丹解了城圍,忙來見張希崇說:“胡狗忽然南下,必是去攻打張元帥!張元帥對我們沒有門戶之見,萬里西征后不顧辛苦就來救我們,這份恩情不能不報!我們雖然兵力寡微,但也不能在靈州坐視!必須趕緊發兵,以攻契丹之后。”
楊澤中也道:“張元帥既敢來救,兵力多半充足,我們與他南北合擊,定能擊敗契丹,此為國家建功之良機也!”
張希崇沉思良久,道:“這兩年天策軍在東方一直雷聲大,雨點小,聽薛復的過往也是個極彪悍的人,這一年多來卻不見他的汗血騎兵越邊境半步。則天策軍東方空虛可以推知。張龍驤萬里西征,捷報東傳也還沒多久,他本人也才回來,一個人要回來容易,成千上萬的大軍要回來就難了,就算回來了,沒有個一季半載的修養怕是喘不過氣來。如此局勢,他卻哪里找這么多兵馬來東征?我看這一次他多半是虛張聲勢,要以往昔威名嚇退敵人罷了。”
折從陵道:“若是如此,那我們更應該南下了!若坐等契丹擊敗了張元帥,整個西北的漢家軍民勢必士氣瓦解,那時候靈州也別想能夠獨存。”
張希崇仍然猶豫,道:“先看看再說。”一邊派出偵察騎兵出城搜索,不想契丹卻留下了小支部隊進行干擾,使靈州游騎兵無法順利行動。
折從陵道:“契丹狗必定是南下了,如果有埋伏一定會匿藏蹤跡,而不會留下兵馬讓我們存疑。”
張希崇道:“且再等三日。”
三日過去,耶律朔古的大纛一日比一日南移,雖然去的不快,但已在不斷接近烏蘭堡。折從陵急道:“令公,等不得了!若張元帥兵力不足,這場仗便不會持久,去遲了恐會誤事,胡馬倏來倏去,一勝千里追擊,失利則以遁千里。若張元帥兵力充足,我們去遲了也難以起到夾攻斷后之效。”
張希崇被催不過,道:“也罷,便傾城一戰吧!若有疏虞,最多棄了靈州!”當即下令點兵出擊,滿城軍民聽說無不歡呼,張希崇點齊了步弩甲士,又將四千騎兵盡數搜齊,交給了折從陵道:“弼軍你先行一步,路上步步為營,不要貪快,遇有怪異便回,我以步兵為汝之后。”
折從陵領了兵馬,果然步步為營,出城不足三十里,猛地探到前方有騎兵行動,折從陵心道:“那是疑兵,還是埋伏?”
下令謹慎應付,不半個時辰契丹幾路騎兵開近,每一路都不足千人,共有四路,算算路程將同時抵達,折從陵道:“彼軍隊行蹤,不能瞞過我們耳目,這不是埋伏。彼之力量稍不如我,又分了兵力,我怕他什么!”
當即下令先攻其中一部,那數百人當不起折從陵猛攻,不片刻損傷慘重,其他三路漸漸逼近,合兵一處,折從陵趁勝追擊,兩軍狹路相逢,仍然是折從陵占了上風,不料這三路契丹兵力雖然不多,卻十分硬實,急切之間無法殺敗對方,雙方膠著起來,后面又有一支騎兵趕到,約有八百騎兵,折從陵一開始并不為意,心想這八百騎加入戰團自己仍然可以得勝,及至那八百騎沖近,有人叫道:“是契丹的皮室軍!”
折從陵已吃了一驚,那支騎兵沖得更近,又有人叫道:“好像是耶律吼!”
那耶律吼乃是契丹皮室軍中有名的猛將,年不上三十,卻已經名揚萬里,有他所在,這支皮室軍的戰斗力可想而知!折從陵大吃一驚,道:“還是中計了!”
前面煙塵滾滾沖來,八百騎都如虎狼一般!折從陵心道:“這八百人足以當我三四千人!他們又是生力軍,這番我勝少敗多了。”
又望見遠處又有軍隊包圍過來,折從陵心道:“就算我能擋住耶律吼,后面的契丹軍隊圍來還是必敗!張令公若是也來援救,那時雙方在此野戰,我軍必定不利!我還是太心切了,幾次請戰以至于誤了張令公!此戰已無勝理,卻不能讓四千騎兵在我手頭斷送!”當即點了十二隊共六百人斷后,“其他人馬上撤退!”
他卻讓副將帶兵回去,自己斷后,副將不肯,折從陵怒道:“你再不走,我先斬汝頭!”
副將不得已這才退去,折從陵率眾反沖過去六百眾齊聲吶喊,威勢登時一振,竟然沖得三倍于自己的敵人向后稍退,但契丹只是稍退,終于還是支持了下來,耶律吼那八百騎已經飛馳而至沖入軍中,直如一把利刀破入朔方軍肝腸之內,一剿一搗,盡皆粉碎!
折從陵苦笑道:“好皮室軍!好腹心部!好契丹人!不愧是我漢家近數十年來第一大敵!”眼看耶律吼沖近,喝他投降,折從陵舉刀怒道:“我折氏有戰死之士,沒有投降將軍!今日縱死在你手,他日也必有子弟為我報仇!”
耶律吼大怒,舉刀便砍,陽光西斜,那光芒灑在這片土地上,卻被六百勇士的鮮血染紅了。
耶律吼馬不停蹄繼續掩殺,靈州敗兵退到城下只剩下二千多人,張希崇下令全軍回城,耶律吼沖到城下,將折從陵的頭顱繞城一周,張希崇在城頭望見,大叫一聲:“折賢弟!”一口血噴了出來,楊澤中等趕緊扶住!
耶律屋質拿著一臺千里鏡——那是當初薩圖克繳獲的戰利品轉獻給契丹人的——在遠處看明這一切,笑道:“可以放心南下了。”
圍攻靈州的契丹軍這才南移,朝烏蘭堡逼去。
耶律屋質算計張希崇之際,耶律朔古的使者已經快馬加鞭,抵達耶律李胡的軍營。這次契丹大軍的兩大首腦人物中,元帥耶律朔古是耶律阿保機時代就已經位居詳穩的沙場老將,副元帥耶律李胡卻還不到三十歲。
原來這耶律李胡大有來歷,他乃是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所生的第三個兒子,耶律阿保機對他的評價沒有長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高,但述律平卻最是疼他,在耶律倍和耶律德光之間述律平選擇了耶律德光,但在耶律德光與耶律李胡之間述律平卻又傾向于耶律李胡,哪怕如今耶律德光的位置一日穩似一日,述律平竟然也沒有完全打消逼耶律德光讓位給耶律李胡的念頭!也就是說,耶律李胡是有資格問鼎契丹皇帝寶座的人。
這次契丹趁著張邁西征,集聚了精兵強將攻擊河套,原也是抱懷必勝之心的,耶律朔古從陰山沿著黃河而下,進攻朔方,雖然野戰取得了勝利,重創了張希崇的騎兵,但攻城卻屢屢無功。
耶律李胡則先破府州、麟州,跟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破套南,驅逐漢家軍士,蹂躪漢家百姓,大軍未到定難,黨項人已經嚇得閉城閉寨,縮在城寨之中不敢出來了。述律平在后方聽說大喜,連降懿旨,賜金賜銀,耶律德光也不好拂母后之意,也給弟弟加官進爵,因此這段時間耶律李胡雖是副元帥,卻比耶律朔古更加威風。
這時接到了耶律朔古的命令,見他要自己穩住黨項人后趕去會師,耶律李胡忍不住連連搖頭,道:“這個老家伙,真是老糊涂了!靈州夏州還沒打下來就去打張邁?姓張的有那么好打的么?也不想想萬一打不下張邁,東面卻被朔方軍黨項人斷了后路,那時可就進退不得了!若不是因為還有這靈州、夏州這兩顆釘子在,我們早就圍攻涼州去了,哪里還會在這里耽擱?這個老家伙,真真是糊涂了!”
參軍韓德樞卻道:“副元帥,詳穩的這道命令,大有道理!快快引兵西進與詳穩會合,若能將張邁生擒活捉,那不世之功便就此奠定了!”
耶律李胡一愕,道:“將張邁生擒活捉?”
“是!”韓德樞道:“一雪輪臺之恥,就在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