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了,不過張邁經過碎葉、輪臺以及河中等地的內陸天氣,對于嚴寒已經越來越沒有了感覺。
他的皮膚也變得越來越粗糙,但手臂的力量也與他眼睛中的霸氣一樣與日俱增。不過他現在使用力氣的機會已經不多了,那雙眼睛一掃,就連百戰血將也經受不住——不知不覺間,這個男人已經變化到了連他自己也預料到的地步。
烏蘭堡上,代表張邁的大纛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這面旗幟已經顯得有些破舊了,因為幾次參與大戰,甚至有些地方穿孔——那是被流矢射中擦破后的遺留,但這些完全不妨礙他對天下萬國的威懾!
耶律朔古在帳中閉著眼睛,籌謀著,思索著,心中來來去去都是張邁這桿大纛——他沒見過張邁本人,所以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這面旗幟。
過去若干年的戰績已經證明了一件事——大纛所到之處,象征的就是無敵!
不管戰前張邁這一方是顯得強大,還是顯得弱小,不管張邁是去攻打被人,還是被人圍攻,甚至就是當所有人都認為張邁已經兵寡將微的時候,真到了投入戰爭時也總有可怕的變數出現。
經過燈上城、疏勒、龜茲、沙州、甘州、涼州、輪臺、康居……一場緊接一場的戰爭,壘砌成了這桿大纛的不敗神話!
在靈州城外,耶律屋質的盤算在他聽來是沒有問題的,他自己的判斷也認定張邁此刻的兵力必然不多,兵力就算多了戰力也必定不強!
可真的等到南下,等到離張邁越來越近時,這種自信卻隨著一步步靠近那面大纛而不斷削弱。
耶律朔古為北方名將,耶律德光之所以選擇他而放棄更加親貴的耶律李胡,除了皇權政治上的考慮之外,也是對耶律朔古能力的認同。輪臺一戰雖然讓耶律朔古蒙受了恥辱,但述律平與耶律德光卻都力挺這名元帥,他們的理由是:就算換了別人去,也不能取得更好的戰績。
戰敗之后通常都要找一個替罪羔羊,契丹兩大元首居然能夠發出同樣的聲音那當真是難能可貴了,由此也可知道北方對耶律朔古的評價有多高。
可是現在面對張邁時,耶律朔古卻出現了遲疑。
所謂名將的判斷力,很多時候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如果這個時候耶律朔古面對的不是張邁而是李從珂甚至張敬達,他都不會這樣猶豫,然而面對那個屢屢創造奇跡的張邁,他卻不得不想:“張邁真的兵力不足、戰力不強嗎?”
契丹在涼州、蘭州都埋伏有不少細作,但那六萬大軍的陣營,連楊定國的人都進不去,更別說來自外圍的刺探了,而且薛復這段時間在南方也有行動,汗血騎兵團并未調動——這些更加重了耶律朔古的疑心。
耶律屋質的分析本身是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張邁的心思和張邁的謀略,又豈是這么容易就被耶律屋質料算到的?耶律屋質雖然也是北方智者,但并未建立起超凡的往績,和張邁相比,兩人就似螢蟲之比皓月!
不止耶律朔古在躊躇,就連耶律屋質本身,在向耶律朔古進言之后,他心里其實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甚至在他設計了張希崇、坑了靈州騎兵之后,仍然無法讓他的自信提升到認為自己能夠看透張邁的地步。
“如果張邁真的那么讓人容易看清他的底細的話,那么他只怕早就死在疏勒、死在沙州、死在輪臺、死在河中了。”
楊易曾說元帥就算手頭沒有一兵一卒,只要將赤緞血矛往黃河一插,中原就沒有一個國家敢渡河,往天山一插,漠北西域就沒有一個民族敢翻山!這話略帶夸張,不過也只是“略”而已。
張邁已有的戰績,已經足以令他所有的敵人在與他對敵時都要掂量——智謀越深、經驗越足,就會掂量得越是反復!那面有些破舊的大纛,還有那支偶爾出現的赤緞血矛,就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在所有契丹人的心里。
相反,天策大唐所有軍民一見到張邁的大纛,卻都馬上就想吃了一顆定心丸!
當初張邁進入涼州城時,曹元忠曾說:“好了好了,元帥一來,咱們涼州就算老弱婦孺也都能打仗了。”
這句話不免帶著幾分阿諛,然而卻不見得不是事實。強將手下無弱兵,置身于赤緞血矛之下,每一個天策將士都有必勝之信心!數萬人的信心疊加在一起,那是何等巨大的效應。烏蘭堡雖非曠世要塞,但張邁的大纛往上頭一插,一切就都顯得不一樣了。
就連從東方源源不絕逃來的百姓也都如此,他們在逃亡時惶惶不可終日,但這時父親會告訴兒子、丈夫會告訴妻子、兄長會告訴弟弟:“向西,向西,向西,逃到黃河邊上,看到張元帥的大旗,我們就安全了!”
看到張邁的大旗,生命就有了保障!
連非天策政權統治下的百姓,都有這樣的認知,天策軍的將士的信心那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元帥,”在郭威稟明了耶律朔古越靠越近之后,魯嘉陵道:“定難軍那邊,來消息了。”
“哦?”張邁問道:“李彝殷怎么說?”
魯嘉陵道:“李彝殷說,他之前沒有出戰是因為孤掌難鳴,保存實力為的不是自保,而是要等元帥歸來好有呼應之力。”
張邁笑道:“我不想聽他的辯詞,我只想知道他將怎么做。”
魯嘉陵道:“他說請元帥放心,耶律李胡那邊就交給他了。”
張邁哈哈笑道:“好,好,你派去的人,沒有讓我失望。”
這時折從適進來,道:“耶律朔古的前鋒已經抵達三十里外。他以騎兵偷襲,拔了我們兩處前哨據點,也被我們的埋伏反擊,傷了二百余騎。”
對于這點小傷亡張邁也不放在心上,道:“很好,有來有往,很好。”
郭威道:“這是試探性攻擊,既然已經接戰,很快耶律朔古就會如潮涌來!還好,東面尚未收到耶律李胡已經行動的消息,看來耶律李胡并不打算與耶律朔古會師。”
竇建男道:“這般契丹鳥人狡猾得很,可別是在騙人。”他的階級本來不足以參加這等級別的軍事會議,不過作為烏蘭堡的舊守,在張邁大軍到達時又是他在與契丹人周旋,所以敬陪末席且有發言權。
“他騙不了人的。”郭威淡淡說道,這一路去直到定難,一路都派有偵騎:“就算他要打我們個出其不意,至少也會比耶律朔古遲到達戰場兩天以上。”
“兩天……夠了。”張邁道:“雖然郭都督已經布下了十幾個據點,雖然我們打防守戰勝算更大,不過耶律朔古還沒有資格叫我困守不攻。”
郭威愕然道:“元帥,我們的大軍守或有余,如果進攻的話……”
“不是進攻……”張邁一揮手,說:“是迎戰!嘉陵,替我寫一封戰書,我要與耶律朔古正面決戰!至于戰場的地點……郭威,你與竇建男好好商議一下。”
半日之后,一封戰書馳出烏蘭堡,一路直送到耶律朔古手中,這時耶律朔古正拿著來自定難軍的回報,臉色陰晴不定。
耶律屋質勸道:“詳穩,副元帥的說法也有道理,黨項人的騎兵未受重創,如果他舍了那邊而來會師,我們的后路的確有被截斷之憂。”他雖然也精通軍務,不過更為出色的還是調和各方的政治手腕,耶律屋質很明白,只有對內先團結了,才能夠以更大的力量對外。契丹一族戰將甚多,但像耶律屋質這樣的政治家的存在卻是極少,但也因為有他這樣人的存在,才越發使得契丹在過去數十年越戰越強。
耶律朔古冷冷道:“黨項人就算截斷了我們的退路,但按這套南的地形,李胡若與我會師一起,真要班師回去時,區區黨項攔得住我們?”
其實耶律朔古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耶律李胡的理由,在張邁這片巨大疑云的籠罩下,戰場的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總結當前的情報,李胡的選擇不失為一種穩當的選擇,如果換了個人來,比如契丹另外一個大將蕭翰,耶律朔古對這個回復會很釋然。
但一想到耶律李日的嘴臉,耶律朔古就對這回復忍不住地反感,覺得耶律李胡是故意要落自己的面子。
契丹高層大多脾氣不好,耶律朔古也不例外,但耶律李胡的脾氣卻比耶律朔古正大,他年紀雖輕,卻仗著親貴,并不怎么將耶律朔古放在眼里,在出站之前甚至有讓耶律李胡掛帥、而讓耶律朔古作為副手輔助的說法,這些耶律朔古也不是沒聽說過。所以這時聽了耶律屋質念了韓德樞所擬的回復,言語是很謙和的,但透過這回復耶律朔古卻仿佛聽見了耶律李胡的冷笑。
耶律屋質見狀,忙屏退他人,說道:“元帥,這幾個月來陛下在東方彈壓兩河以謀求中原,但漢人乃天下第一奸詐狡猾之民族,破漢軍容易,治中原卻難!石敬瑭貌似忠順,其實未必沒有反撲之意,西面之事,實是委托了詳穩與副元帥,此次西征破府麟、圍靈夏都只是前奏,真正的目的是試探涼州的軍力!若涼州空虛,可取則引兵向西,到時候西路之用兵就會變成我契丹用兵中原之重點;若未可取亦要展現軍威,一來截斷天策東進之路,二來使石敬瑭不敢妄起異心。此戰雖然僻處河套,其實卻牽涉整個天下大勢,攸關契丹百年福祉,請詳穩萬萬以大局為重!勿與副元帥計較!”
耶律朔古是老于軍政的人,聽了這話消氣道:“放心,我豈能與被寵壞了的小三郎意氣用事?”
就在這時張邁的戰書傳到,耶律朔古重開軍帳會議,命耶律屋質讀來,耶律屋質越讀心中越是驚駭,甚至有幾次讀不下去,猛將耶律吼卻大喜道:“好個張邁!他竟然敢跟我們打硬仗!好,好!詳穩,咱們快快進兵,他們干他個娘賊的吧!”
耶律朔古的心情也與耶律屋質類似,他雖然識字不多,但心思之縝密卻絕不在中原任何名將之下,否則如何能高居方面元帥之位?撇開威名不說,對于張邁的能耐耶律朔古心中也有著很高的評價,對于天策軍的戰斗力耶律朔古也絕對不敢抱有輕敵之心,經過輪臺一戰之后就連契丹的皮室軍也不得不承認唐軍精銳不在契丹腹心部之下。
如今這場戰爭是發生在天策政權的家門口,烏蘭堡離天策軍的中樞涼州不過區區二百里,天策軍幾乎是本土作戰,后勤補給幾乎不做考慮,而且家鄉就在背后退無可退,一旦張邁鼓舞起來士氣也可想而知,因此耶律朔古判斷:以此攻守遠近之勢,張邁若有一萬大軍則足以穩守黃河,若有兩萬大軍則足以呼應靈州、夏州,若有三萬大軍則有機會扭轉整個河套戰局的勝敗。
耶律朔古之所以還繼續南下進攻張邁者,完全建立在“張邁東進者乃是虛兵”這個推測之上,但如果這個判斷完全錯誤,如果張邁真有六萬大軍、三萬精銳,那么契丹人要考慮的就不再是取勝的問題,而是自保的問題了。
“元帥,怎么辦?”耶律屋質道。漢人善守,躲在堡壘營寨之中利用遠程武器和守城器械可以抵消契丹騎兵的優勢,但張邁手下若無強兵硬將,如何敢正面與契丹人野戰?耶律屋質是契丹軍中之智者,但這時也開始懷疑自己對天策軍的判斷是否有誤了。
耶律朔古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道:“張邁啊張邁,你騙得過別人,騙不過我!”
他指著那份戰書道:“漢人最擅扮豬吃虎,他若真有兵馬,就該假裝力弱,現在卻一味逞強,步步進逼,為的就是要我們以為他們是真強!張邁萬里遠征歸來,力氣都還沒養足既然有這份來與我契丹勇士決戰的勇氣,好!那我就成全他!”
耶律屋質等聽得精神一振,耶律吼等則都嘶吼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只等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