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凌晨,風冷冽非常,比夜晚來得更冷。
昨夜的一戰,胡漢雙方損失均甚慘重。無論是陌刀戰斧陣還是皮室軍,都不是那種想征召就能征召、想訓練就能練成的強軍,其體質、意志力與戰斗經驗的結合有其特殊性,在有些時代甚至連出一些這樣的強軍都無可能。
因此當劉黑虎肩頭、背部插著五六支羽箭,左耳被飛石割爛,帶著一群殘兵回到環馬高地時,奚勝心中的悲痛莫可名狀。
而耶律德光也是如此,契丹全境各種兵馬發動起來能有百萬大軍,但腹心部卻就是那么個數量,折了四百多人,猶如剜了他塊肉,肉雖小,卻能叫他感到痛!
相反,那些從屬部隊縱然有十倍的損失他反而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那些部隊是可以通過征集、訓練來補充的。
劉黑虎在軍醫拔出最后一支羽箭時才嘿了一聲,他眼睛的斜光看到那支羽箭是自家的制式,又看見奚勝臉上的愧疚,笑道:“老奚,別這樣,死不了!在昨晚那種情況下,換了我也得這么做!弟兄們雖然死了,也沒怨言!”他話說的急了,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奚勝叫道:“別說話了,休息一下吧。”
劉黑虎哼道:“休息!休息不了!契丹轉眼還會打來,這點小傷,我還扛得住,你只管下令吧!”
奚勝道:“經過昨晚一戰,契丹的戰術必定調整,接下來的打法就不大一樣了,但下一次大攻擊開始時,或許就會比昨晚更加危險……”他望向后方:“他們……應該已經發動了吧……”
――――――――――――契丹兵將雖然表現得很不將天策唐軍放在眼里,就是耶律德光言辭之間也常有狂傲之言,但應該說,這一戰除了像耶律橫那樣的莽夫之外,大部分契丹兵將在面對唐軍的時候是謹慎的。
如果不然,課里、徒離骨等人就不會尚未開展就已經想過了如何對付陌刀戰斧陣,至于耶律德光更是看到了張邁對自己的威脅,否則也不會發動這樣的傾國大戰。
可是環馬高地的這一戰卻還是讓契丹人再一次重新調整心目中對天策唐軍的評價。
“果然厲害,不愧是聞名天下的陌刀戰斧陣!”課里說道。
在他身邊,則是撒割。
“這應該還不算,”撒割看著正在收拾殘局的蕭轄里,說道:“自開戰以來,我們都不給對方機會正面步軍推進,昨晚類似于混戰,陌刀的威力應該還沒完全發揮。”
“我們不是傻子!”課里冷笑了一下:“既然知道陌刀擅長正面結陣推進,我們還怎么可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不過,在昨晚那樣混戰的情況下,奚勝還能使我軍遭受如許大的損失,可見其指揮的能力相當不錯,而陌刀戰斧陣也果然不愧是天下精兵!”
兩人沉默了一下,課里道:“現在你覺得怎么辦?”
“嗯……”撒割沉吟著,道:“那還要看看,陛下準備怎么辦。”
課里道:“這個環馬高地,肯定是要打下,但昨晚那一戰也許會微微地影響陛下的心意,或許……陛下不會那么著急了。”
“你是什么意思?”
課里道:“其實我們都明白,唐軍用這樣一支強軍,當道結寨,那是有備而戰,強攻損失必大,上上的策略,莫過于車輪困敵。”
兩人都是契丹名將,點頭知尾,有些話也不用說的那么清楚,而撒割馬上就知道課里的意思是要連續不斷地圍攻環馬高地,契丹軍對奚勝有絕對的數量優勢,在地形限制下,十幾萬大軍無法同時涌上,但如果進行車輪戰,則可以讓奚勝所部喪失休息的時間,在持續的陣地戰中,就算陌刀戰斧陣的將士再怎么強悍,挨得過三五天,挨不過七八天,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在冷兵器時代,在雙方武器沒有拉開差距的情況下,即便是兵力擁有優勢,也必須有時間來發揮。
撒割聽了課里的話以后道:“且不說陛下是否肯答應,就算陛下肯答應,我們也必須謹防中了唐軍的詭計!”
“詭計?”
“這一帶的地形,并非絕險,也非完全無路可通。”撒割道:“先前耶律屋質派出騎兵,繞過環馬高地,襲擊奚勝的背后,但派出去的小部隊全都一去無回!雖然耶律屋質派出去的試探兵馬不多,但其中卻有腹心部作為中堅,我契丹部隊,倏忽來去,快如飛鳥,就算遇到埋伏而不敵,至少也能撤退,就算不能撤退,也能帶傷逃回,然而這次卻是一個也沒能逃回來!”
課里也聽得有些動容,道:“所以環馬高地之后,必然埋伏了精兵!”
“不止是精兵,而且是騎兵,以飛速見長的精銳騎兵!是比我們的契丹鐵騎更快的騎兵。”
課里聽得雙眉一揚,契丹騎兵來去迅疾,當今天下能夠與之抗衡的騎兵部隊已經是屈指可數,舉世能比契丹鐵騎更快的騎兵,幾乎沒有!就算是張邁的龍驤鐵鎧軍,就算是楊易的鷹揚騎兵也都不能比契丹鐵騎更強、更快。
除非是……課里眉毛揚起,道:“汗血騎兵團!”
“沒錯!”
汗血騎兵團就綜合戰力而言,勝不過皮室、龍驤、鷹揚,但就速度而言卻是天下第一。這一點就算是他的敵人也無法不承認。
――――――――――環馬高地上,劉黑虎低聲對奚勝道:“薛復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奚勝道:“他們老早就已經準備妥當。但是他們能否成功,關鍵卻在我們!”
“沒錯。”劉黑虎道:“薛復他們正面沖蕩,不如我們,鐵桶般的防守,不如郭威的車陣,攻堅破銳,也不如龍驤、鷹揚,但說到速度,卻是疾如閃電!如果我們能夠給他們創造出一個契丹軍的破綻,使他們能倏然挺進,直插契丹心腹,甚至取了耶律德光的首級!那這一戰,我們便是頭功!”
奚勝道:“這一仗的關鍵,在于一個奇字!我們的機會,也只有這一次了。”
――――――――――馬嶺河北,撒割對課里道:“唐人雖多奸謀,這一次又做得絕,將我們派去的人全部殲滅,然而他們卻沒想到,正是因為他們能夠將我們派去的騎兵全殲這一點,暴露了汗血騎兵團已在附近的蹤跡!”
他頓了頓,道:“要殺得我契丹輕騎匹馬不得回歸,必然得出動汗血騎兵,且必須是多倍圍攻才能做到萬無一失,因此汗血騎兵團來的必然不是少數,而是大部隊!任何情報都可以作偽,我契丹子弟的死卻不會作偽。”
課里道:“若是如此,那么唐人這一次的目的就很明確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道:“拖疲、斬首!”
高地上又靜了下來,這時太陽已經高升,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掛在東方的天空上,照耀著馬嶺河兩岸的霜凍大地。在昨晚,一場酷烈異常的戰斗剛剛結束,而接下來卻還將有一場更加慘烈的戰爭在醞釀著。
課里悠悠嘆道:“沒想到張邁會將這里作為決勝地點!”
“正因為沒想到,所以才有勝利的可能啊。”撒割道:“天策與我,勢均力敵,毫不用奇地正面決戰,最后只能變成持久的消耗戰,要想取得大勝,就必須出奇,可是出奇就是冒險。這一次,張邁必然是以陌刀戰斧陣拖疲我軍,在我軍露出破綻的一剎那,以汗血騎兵團迅疾突入,亂我中軍!我軍一亂,輕則陣營毀棄,必須后撤整軍,重則士氣被奪,那時候龍驤鐵鎧軍與鷹揚軍后續掩來,張邁就能取得此戰大勝,十年之內,我契丹兵馬只怕再無勇氣踏過陰山了。”
課里冷笑道:“他妄想!”
撒割道:“是否妄想,還要看奚勝有多強硬,還要看薛復有多迅疾,但唐軍既作這樣的打算,秦州那邊就不用急著去了。為今之計,是如何布局將計就計,張邁用兩大偏鋒丟出,主力在后埋伏,是要用兩大偏鋒來換取全勝,但如果他無法取勝,而偏鋒就被我們吃了呢?”
課里笑道:“如果陌刀戰斧陣、汗血騎兵團同時重創,唐人不敗亦萎!秦州取也罷,不取也罷,城池易得,勁旅難求!”
撒割見課里與自己意見相同,喜道:“既然如此,我們一起入見陛下!”
――――――――――――契丹陣營之內,吐谷渾在哭泣,胡化漢兵也在哭泣。
在昨晚,他們的損失是最重的,然而逃回本營,得到的卻不是主帥的安慰,而是耶律德光嚴厲的斥責!
耶律德光的心情極其不好,要知道昨晚只是當前這場大戰役中的一個前奏曲,如果是最后的大會戰也就罷了,可是一個前奏曲就損失了四五百的腹心部,耶律德光的心情豈能好?
但他的雷霆之怒又不能對本族的子弟兵發作――相反他還要加以安慰,同時也還必須懲處導致戰敗的責任人――這個黑鍋自然就由胡化漢兵以及吐谷渾背了。
如果不是韓延徽的求情,只怕白承福和胡化漢兵的首領全都得掉腦袋,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白承福和莫白雀都被脫得赤條條的,在晨風之中打了四十皮鞭,雪花霜水隨風深入鞭痕之中,痛得二人死去活來。
韓延徽看得不忍,在他們被抽了十幾鞭后要求情,卻被耶律德光一瞪,嚇得差點摔倒,韓延徽就不敢再開口了,知道自己再不識相的話,只怕接下來就連自己也得挨鞭子了。在平時他雖然甚得耶律德光敬重,但真到節骨眼上時,耶律德光仍然是想殺就殺!
“唉――”他仰天長嘆,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樞兒……希望你還活著……若你還活著……”
忽然間,他有個期望,期望中原重建漢唐盛世,在那個社會中,文士們至少會有生命與尊嚴的保障,自己的子孫活在一個有生命與尊嚴保障的社會中,總比榮華富貴卻朝不保夕要好得多吧。
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想了。
這天晚上,大纛之下忽然亮了燈,韓延徽就知道是耶律德光召集諸將議事,他趕緊趕了過去,然而卻被擋在了外面。
“丞相留步!”
一個契丹親兵用禮貌的言辭說道,但他的眼神卻充滿了輕蔑。
韓延徽黯然離去,回到自己的帳中,忽然有人來報,說有一個上次套南大戰時被黨項俘虜的逃俘,帶來公子的消息了。韓延徽大喜,忙喚那個逃俘入內。
一入帳內,韓延徽就認出了那逃俘乃是韓德樞的親衛,喜問道:“樞兒怎么樣了?”
那逃俘看了一下帳頂,韓延徽領悟過來,便命左右退下,只剩二人時,那逃俘才壓低了聲音道:“公子已經歸順張元帥了。”
韓延徽嚇得一口氣差點接不過來,顫聲道:“你胡說什么!”
那逃俘道:“公子已經歸順張元帥了。”那逃俘低聲重復了一句,跟著又取出一封書信來,呈給了韓延徽。
韓延徽惴惴不安地接過,在燈下一看,果然是韓德樞的筆跡,上面卻都是韓德樞問候父親的話,說自己身在牢獄之中,苦受唐軍囚禁折磨,請父親設法相救云云。
韓延徽見這封信的內容與逃俘所言不符,懷疑地看了那逃俘一眼,那逃俘道:“對了,公子說了,丞相讀信時,屬下還有個歌兒要唱。”便唱了那歌,曲調不長,卻十分難聽,簡直不合音律。韓延徽細辨曲調,微一沉吟,拿出一張紙來,以宮商角徵羽標了曲調,再想一想,試著將宮商角徵羽翻成一二三四五,結果這個曲調就變成了一堆“三、五、四、五”等數字。
他再用這堆數字,琢磨其排序,再從信中挑字來讀,卻是“先前父親所得細報,兒已作微調”十三字。韓延徽一見之下,登時手足冰涼!
這十三個字看似平常,其實卻大有文章!因韓延徽是整個契丹陣營中最通漢家習俗者,因此對漢地派出奸細的事務也多是他經手,雖然耶律屋質等人也對此會進行監視,但實際事務的操作還是韓延徽。
近年韓延徽年事漸高,而韓德樞又頗能承繼父業,因此有許多事務韓延徽便讓兒子接受,所以契丹在涼蘭甘肅的細作系統韓德樞所知至少有十之七八,若韓德樞真個投靠了張邁,以他對整個細作系統的了解,要引誘這個系統做出錯誤的判斷那真是何其簡單!
也就是說,先前契丹關于涼蘭地區天策軍的所有情報,有可能全部都是錯的!或者雖然不是錯的,卻都是張邁想讓契丹人知道的內容!
就算自己現在拿著這封信還有這個逃俘去見耶律德光,耶律德光還能相信自己嗎?就算他還能相信自己,可光是先前自己錯報情報,這條罪名就足以讓契丹人將自己五馬分尸了!
韓延徽只覺得手足越來越冷,越來越冰,到了最后竟似失去了知覺一般!
他猛地脫口罵道:“逆子!逆子!”
韓德樞并未勸說韓延徽也跟著歸順,然而他卻已經斬斷了韓延徽的后路!
“這一戰,先前的情報既然都錯了,那么張邁一定占盡先機!”
韓延徽在混亂中仍然勉力保持鎮定:“如果這樣,那我軍還有勝算么?”
這時候,他忽然又想到了方才,想到了在那大纛底下,那契丹侍衛攔住自己時那輕蔑的嘴角,那輕蔑像一把刀一樣在他的心頭劃來劃去,他再看看那一封信,這封信則像一條繩索一樣套住了他的脖子!
帳篷的縫隙吹進一絲寒風,吹得燭光晃動,在燭光晃動中韓延徽幾乎是呻吟地吐出了一句話來:“張邁……你好毒!”
――――――――――大纛之下,幾個最親近的臣將羅列周圍。
不過,這時候又多來了一個人,那是契丹后族的首腦人物蕭緬思――他統帥契丹后軍,剛剛抵達。
在聽了撒割、課里的分析之后,蕭緬思表示十分中肯,這時候耶律德光卻哈哈笑了起來。
眾人愕然中,耶律德光道:“你們所說的這些,朕早就想到了!”
諸將無不驚駭,蕭緬思忙請教詳細,耶律德光道:“此次南征,并非我契丹唯一的外戰,我已經安排了人馬前往輪臺!”
撒割等驚喜道:“輪臺?”
耶律德光道:“若是不然,你們認為察割、蕭翰他們去哪里了?或許察割此刻已經翻過小金山了。哼,張邁不從天山調兵便罷,若從天山調兵,這個年底,便是天策軍全線崩潰的冬天!”
――――――――――環馬高地南三十里。
山林之中,竟然有一個隱秘的軍營內。
“報!都督!環馬高地有最新戰報!”
軍營之內,一個身材頎長的大將接過了戰報,月光透進來,照到了他的臉。
這本是一張十分英俊的臉龐,但數道刀疤卻又賦予了一種歲月的魅力,他已經不再英俊,卻變得更加懾人!
然而這張臉,這個人,卻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天策唐軍繼郭洛、楊易之后的第三個都督――薛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