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面鄭老爹聽了他的要求,沉默了起來,鄭國蕃在房間外面,聽得里面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心說我來換位思考,從老爹你的角度出發,這件事情的確丟人丟大了,有辱門楣,可我若不能好好安葬畫扇姐姐,我心也不得安。
鄭小官的姐姐十二歲的時候被選了秀女,接著沒多久,畫扇就被買進了門,不管是名義上的待年媳也好,后來考進了縣學匆匆做了妾禮也罷,鄭小官實際上是把畫扇當姐姐看的,所以,不管是大明朝的鄭國蕃也好,后世的鄭國蕃也罷,就想著把這件事情處理完,總不能殺了人,回來洗洗睡覺當沒事發生。
房間里面沉默了良久,鄭老爹才緩緩道:“就按你的意思辦罷!不過,不要驚動街坊鄰居。”
“兒子就想讓畫扇姐姐有個全尸,再請兩個和尚做個法事……”鄭國蕃低著頭說道。
房間里面沉重地喘了幾口氣,接著,一陣劇烈的咳,鄭國蕃在外面就喊道:“大頭。”
里面單思南哎了一聲,爬到炕上用小手給鄭老爹撫背,接著端水給鄭老爹喝,拿桑葉給鄭老爹吐痰,紙張在明朝是很昂貴的,所以用桑葉代替,吐了痰的桑葉單思南每天集中起來用火焚燒掉……
這些都是根本不用鄭國蕃囑咐的,單思南他老爹單赤霞這兩年每年七八月出九邊去買人參,九月歸來,順天府首富之地,人參價高鄭老爹用不起,單赤霞在軍中頗有故舊,每年夏秋這幾個月就單身出塞外,收一點人參貂皮之類,再返回順天府販賣,量不大,靠著軍中故舊照顧,連稅都能免了,有點后世吸毒以販養吸的意思,主要還是供鄭老爹用。
單赤霞不在的這段時間,鄭老爹就要靠單思南來照顧,至于鄭國蕃,是根本不給接近了。
好不容易等鄭老爹平喘,鄭國蕃靜靜對里面說:“兒子讀書的時候,讀到有圣賢說[不謀一世者,不足謀一時],以前還不太領會,今天兒子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聽到[圣賢說],里面鄭老爹安靜下來,鄭國蕃就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
父子間話很長,總結起來一句話,就是暫時不去縣學讀書了,先賺錢。
所謂[富貴如龍,游盡五湖四海。貧窮似虎,驚散九族六親],鄭國蕃看著這破敗的家,還有肺癆老爹要供養,自然就要開動腦筋,首先,這幅皮囊十三歲,就算天下才學十斗他獨占八斗,十年之內,想做官貪污銀子養家就不可能。
據說已故張閣老張居正年輕時候也是才華滿腹,十三歲參加鄉試,文章做的是滿紙云霞,結果巡撫顧轔就說:年少幸進,失之老練,讓他回去再讀幾年書。
他把張太岳這個典故說給老爹聽,里面鄭老爹也覺得頗有道理。
接著,他又把今兒縣尊判案時候的猶豫說了,最后才告訴老爹,“……若不是那段夫人聞人氏當堂扯下兒子的衣裳,做了有辱斯文的事,等于打了縣尊和所有讀書人的臉面,縣尊最后怎么判,可還真說不準,以兒子猜測,怎么也要拖一拖,說不定最后還要鬧到刑部、大理寺。”
鄭老爹驚了一身冷汗,真要鬧那么大,恐怕兒子這庠生就保不住了。
別看只是個縣學庠生,好像只是個名頭罷了,實際上,好處是無數的,比如說,免徭役。
當年鄭老爹就是被點了九邊的夫子,得虧鄭老爹當年救了單赤霞,單赤霞可是浙江兵出身,做過戚少保的親兵,加上鄭老爹路上還撿了兩個首級,所以不但沒破財反而撈了點賞銀,最關鍵是得了單管家投身。這玩意兒被點上,三世良善人家,很可能一夜間就能傾家蕩產。
古代徭役之重,現代是無法理解的,像開發大運河這種工程,老百姓被點到了,基本就是一個死字,但鄭國蕃進了縣學以后,這個就可以免掉。
“兒子在回家的路上想,那段夫人極精明的,把縣尊都問的啞口無言,怎么就做出這種事情,太不理智了,一直走到家門口,兒子才想明白,那段夫人只是故意給縣尊一個臺階下,反正她精明潑辣的印象已經被人所知,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若是別人貪她的田宅家產,先就要考慮考慮得罪她的后果。而且,我以前聽說這段千戶跟宮里面宦官頗有點瓜葛。”
鄭國蕃想通的時候,還真是嚇一跳,那個扒他褲子的聞人氏即便死了男人成了寡婦,也不可小瞧啊!又有人脈,又精明潑辣,這種女人那是十分之可怕。
所謂民不與官斗,窮不與富斗,他家無恒產,還要贍養老爹,拿什么跟人家斗啊!萬一人家來報復,自己這十三歲小胳膊小腿的……
一番話說下來,房間里面嘆氣,跟著又一陣咳嗽,良久,鄭老爹問他,“乖官,你看如何辦?”
“兒子覺得罷!單叔這幾天估計也要回來了,我把畫扇姐姐的喪事辦了以后就去縣學開具個游學的條子,咱們把房子賣了,南下去寧波姨夫家投親。”
房間里面有點猶豫,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啊!這時候外面鄭國蕃又加了一根稻草,“單叔年輕時候離開家鄉,迄今也很多年了,連給大頭取的名字都叫思南……”
鄭老爹嘆了口氣,他跟單管家那真是過命的交情……
“樹挪死,人挪活……乖官,這事兒你拿主意好了,只是,爹這個身體,唉!總歸是爹拖累了你。”
父子二人的對話到此為止,鄭家就決定南下寧波,但在這之前,鄭國蕃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賺一筆錢去贖畫扇的尸體,最好還要預備一些南下的路費。
對于這個,鄭國蕃倒是有點把握,他在衙門站了一上午,也差不多把思緒記憶理順了,這是什么朝代?大明朝,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鄭國蕃是干嘛的?寫小說的,而且還得加個括號,情色小說。
實際上,對他來說,這個時代是一個還不錯的時代,后世魯迅點評說:然亦時涉隱曲,猥瀆者多,后世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
大明朝從弘治、正德年之后,史載[風氣既變,并及文林],這時候朝野上下并不以談論閨幃方藥之事為恥,就好比后世酒桌上的黃段子,實在已經是一種風尚,高官士大夫們以創作情色小說為樂趣,還會被贊為[文雅風流,不操常律]
如此,他一個情色小說作者,還有什么好埋怨的。
不過,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在動筆之前,他得先洗個澡,然后上街逛逛,看看這時候什么書好賣。
他下樓后讓單思南燒了點水,在房間內用木桶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儒衫,拆了兩個羊角,把頭發梳成一束扎在頭頂,他現在有大興知縣賜的表字,雖然尚未加冠,也可以拆掉這個代表著少年的羊角發型了。
對著銅鏡子照了照,真是唇紅齒白眉目如畫,自覺比央視版天龍八部里面的段譽還要俊上幾分。
使勁在臉上捏了幾把,做了幾個鬼臉,分明感覺到面部肌肉的疼痛,不由嘆了口氣,不管是南柯夢也好,邯鄲夢也罷,總要好好活下去。
他對著鏡子良久,自言自語道:“好罷!鄭國蕃,老天爺對你還不錯,起碼沒給你扔到**時代,還有個秀才身份,雖然臉嫩了點,好歹沒變成女孩子,所以……鄭國蕃,養家糊口奉養老爹全靠你了,加油。”
對著鏡子捏了捏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轉身出了房間。
叫上單思南跟著,主仆二人出了槐樹胡同。
在大明朝萬歷年的順天府要看書,很簡單,滿大街都是租書店,明人筆記中有這樣的記載:藏書何必多,西游水滸架上鋪,借非一瓻,還則需青蚨。喜人家記性無,昨日看完,明日又租。真個詩書不負我,擁此數卷腹可果。
要是不認識字怎么辦?沒事,有說書的,所謂:一聲尺木乍登場,滾滾滔滔話短長,前史居然都記著,剛完三國又隋唐。
這時候的時事新聞也靠這種方式傳播,譬如說明末大太監魏忠賢勢敗,沒一年,世面上就有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皇明中興圣烈傳揭露閹黨吹捧東林黨。這種傳播方式一直要延續到清朝末期,戊戌變法失敗,沒三個月,北京城就有捉拿康梁二逆演義一書販賣。
在這種大環境下,閑漢唐三和冬烘高夫子才能聊得到一塊兒去,賣茶湯的范婆子才敢嘰嘰喳喳點評衙門案件,一府兩縣地界上,誰也不比誰了解的差點兒,區別只是獲取途徑不同,士子們看邸報,下層文人和識字的商人看通過邸報改編寫的書,老百姓則聽說書人通過書改編的詞曲評話。
鄭國蕃現在進的就是一家明朝的租書店,一進門,墻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書業生涯,本大利細。涂抹撕扯,全部陪抵。勤換早還,輪流更替。三日為期,過期倍計。諸祈鑒原,特此告啟。
他嘖嘖稱奇,心說這跟大學校門口的租書店簡直沒區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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