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東主,你先松開手好不好。”鄭國蕃覺得啼笑皆非,“小倩本就是個女鬼,什么叫被我寫死的?”
他一說起這個,趙蒼靖先是一驚,對了,我怎么忘了這茬了?
不過,這位老先生看書太投入,這時候無論如何都是死鴨子嘴硬了,不肯改口,“你這么寫總是不好,不是讀書人的路數。”
鄭國蕃微微一笑,眼神未免就帶著一絲譏諷,“老先生的意思是,我應該把小倩寫的死也不得超生?哦!我倒是忘記了,老先生也是讀書人出身,這讀書人嘛!誰不想金榜題名中進士,紅袖添香夜讀書,至于別人得不得超生,跟讀書人倒是半個永樂通寶的關系也沒,也是,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過,老先生,我書里面寫的這個書生,窮歸窮,卻是有骨頭的,和世上大多數讀書人不同……”
說到這兒,他停了口,嘴角帶著微笑,眉毛輕挑,面部表情構成了一種說不出的嘲諷鄙夷之意。
這話一說,就惡毒了,簡直罵盡了天下文人,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出自東林黨人、閩中十才子之首曹學佺之口,不過現在的曹學佺估計剛發蒙,能把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背熟就不錯了。
所以,這句話就成了少年揚名的鄭國蕃的口舌了。
他這話一說,趙蒼靖聽了,臉色忽青忽白,身子因為激動,微微顫抖起來,把旁邊趙浮沉嚇了一跳,“叔,叔……”
這位老先生不言不語,出了滿頭的大汗,半晌,松開攥著鄭國蕃衣裳的手,臉上說不出的慚愧之意,往后退了兩步,拱手作禮,道:“多謝小相公,一語驚醒夢中人,老朽雖自詡讀書人,可二十多年商賈生涯,金珠財貨早就堵塞了耳目心靈,想想小相公所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老朽卻是光顧著錢財,忘記了名教大道……”
他說到這兒,微微抬頭,“老朽真是慚愧不已,把書中的珠玉看成了瓦礫,妄自讀書數十年了。”說著,雙手高舉過頭,深深一躬到底。
這個禮就重了,一個五十來歲老先生,一個十三歲小毛頭,鄭國蕃如何敢受,趕緊雙手去拽他,“趙老東主何出此言,是小子出言孟浪了,快快請起,折煞晚輩了。”
兩人拉扯了一番,這次拉扯卻是客氣所導致,旁邊單赤霞也覺得人家趙老東主偌大一把年紀,給鄭國蕃作如此大禮,未免有些不妥,這時候的人普遍認為,年紀大的給年紀小的,輩分高的給輩分低的,等等這種顛倒倫常的行為,都是要折壽的。要是換了后世的人,估計得趾高氣揚大喊[跪下給我唱征服],但鄭國蕃卻萬萬不能讓這位趙蒼靖老先生跪下唱征服,夭壽啊!別人看了也會把你罵死。
所以,單赤霞從旁伸手,也拉住了趙老東主,“老東主嚴重了,我家少爺怎能受你如此大禮,萬萬使不得。”
他雙臂有千斤之力,輕輕一拉,趙老店主哪里還拜得下去,滿臉的尷尬,“這個……老朽……唉!既然赤霞先生如此說,老朽就觍顏了,慚愧慚愧。”
話既然說開了,誤會煙消云散,趙蒼靖就恢復了一個刻書坊坊主的冷靜,“鄭小相公,老朽想把你方才那句話拿出來,在本書最末做個脂批點評,總要讓看了本書的人明白寫這本書的真意,不然的話,大明朝那么多詞話唱本,可沒這般凄慘的結尾的,最后小倩要轉世投胎那一段,不瞞小相公說,真是賺了我這個老頭子一把眼淚,那時候什么也不想,就想著跟小相公你來理論一番。”
他說著,臉上就有點抱歉神色,“依老朽的意思,最好找個名士來點評一番,不過,如此一來的話,這書恐怕就要再晚些天才能售賣了,不知道小相公何時動身南下?”
鄭國蕃聽了這話,暗自汗顏,心說我寫這本書有什么真意啊!我就是想寫本與眾不同,叫人眼前一亮的本子來,好賣了錢養家糊口贍養老爹,我要寫個正常路數的落難公子中狀元,富小姐贈金后花園,哪兒能賣上三百兩銀子的高價啊!頂多也就如趙老東主說的那般,五兩銀子潤筆。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一說,就完蛋了,這就是整個寫作界最大的秘密,就好像后世人閑的蛋疼去分析小說,非得牽扯發散出無數的所謂隱筆、隱意,認為作者在闡述什么東西,其實全是自作多情罷了。
所以,他就頗為尷尬,臉蛋上一片兒紅暈,“小子才真真慚愧,怎么敢當老先生如此夸獎,至于老先生想做個脂批版,我倒是贊成的,老先生做了幾十年的出版,如何才能讓這本書賣的更好,這里面的道理肯定比小子清楚,哪里有小子插嘴的地方,便依老先生所想就是。”
趙蒼靖點頭,又拱了拱手,“慚愧,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他說完就匆匆走了,一是忙著要琢磨找個名氣大的文人去點評,再一個,也是有些不好意思,被人家義正言辭地擠兌了,偏偏自己還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偌大一把年紀了,見識還不抵十三歲的小官,說正經事情的時候還好,說完正經事情了,到底臉面上有點掛不住。
看自家老叔倉惶而去,頗有抱頭鼠竄的感覺,這趙老東主的侄子趙沉浮就只好苦笑,搖了搖頭,這才轉身對鄭國蕃說:“小相公,這本子的事情說完了,咱們就把剩下的銀子結清了罷!”
他說著,轉身指了指院子一角,“小相公看看這馬可滿意么?”
鄭國蕃剛才被趙老東主一陣拉扯,沒注意到自家院子角落多了一匹馬,順著趙浮沉手指看去,頓時眼前一亮。
被后世認為是最高貴的動物此刻就在院子一角站著,敏感地感覺到了鄭小官的目光,溫順的大眼睛就和鄭國蕃對視了一下,搖了搖腦袋,發出輕輕的響鼻聲。
鄭小官快步走過去,到了跟前才比較出這馬兒的肩高大約到自己的肩膀,這時候的鄭國蕃才十三歲,身高大約一米六不到,也就是說,這匹馬用后世的觀點來看的話,算得上旅游馬,東方的馬種一般不高,這匹馬也只好算中等,但體型很優美,毛色也好,趙浮沉估計因為鄭國蕃的名士做派,下意識就給他挑了一匹白色的馬。
他看了這馬兒極是歡喜,單思南在旁邊也興奮的不行,“少爺,少爺,你看,它轉頭瞧著我呢!真漂亮。”
趙浮沉走過去,笑著說:“這是一匹四歲的牝馬,我好不容易從一個熟識的馬販子那邊尋來的,牙口雖然小了點,但我這幾天一府兩縣轉下來,也就這匹馬才配得上小相公。”
似乎明白趙浮沉在說自己,那匹馬打了一個響鼻,搖著腦袋,脖頸上的鬃毛紛飛,實在是漂亮,鄭國蕃幾乎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好一匹白龍馬,有了這匹馬,兄弟我不是王子也是唐長老了。
他忍不住伸手輕撫著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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