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人兒互相看了兩眼,然后對曹鴛鴦說:“曹小姐,你是要送若依(若常)禮物么?不過娘親說,不能隨便收別人的禮物哩!”
這一開口,曹鴛鴦愈發不好意思了,可誰叫她眼下身無長物,旁邊陳繼儒到底和她相熟,看她窘迫,低咳了一聲,喉嚨里頭含含糊糊說了一聲,“珍珠。”
曹鴛鴦前頭給車夫車錢就是拿的珍珠,像她這樣的名妓,身上帶銀子,那多俗氣啊!自然帶著珍珠體面,賞別人一錠銀子,總有一股子措大味道,就像陳繼儒寫的李公子傳里頭的進士,可賞一顆珍珠,這味道就不同的,但她終究是拿珍珠當錢使喚的,拿錢給人當禮物,實在還是有點兒俗氣。
不過,總比什么都不給強罷!曹鴛鴦咬了咬唇,在袖籠里頭拿了四顆珍珠出來,給若依和若常一人兩顆,說是給小姐妹兩個玩耍的,乖官作為表哥,就點頭示意兩人收下,曹鴛鴦這才起身,走到小倩身邊,伸手握住小倩的手,滿臉的歉意,“小倩妹妹,下次姐姐一定給你預備一件禮物。”要知道若依若常姊妹兩個雖然和曹鴛鴦互相萬福,但終究是孩子,給兩顆珠子她們把玩,倒也不妨,但小倩一來年紀和乖官差不多了,二來又是乖官身邊的貼身人兒,給錢未免就有侮辱的意思,所以這會子她拿了珍珠給兩個小姊妹,就要對小倩道歉。
小倩就微笑說姐姐這是哪里話,曹鴛鴦看她絲毫沒有一般小丫鬟的那種拘手拘腳的拘束感,言談自若,愈發高看一眼,忍不住就后悔自己男裝打扮,連個鐲子什么的都沒帶,結果認識一個小妹妹,居然沒見面禮,忒的丟丑,以后說出去,怕是要被別人嘲笑。
若依和若常也知道這珍珠是貴的,緊緊攥在手里頭,抿著唇,互相用眼神交流,這兩個雙胞胎不比尋常姊妹,頗有些你一眨眼我就知道什么意思的心靈相通,尤其是她們兩個生在有七姐妹的家庭,平時也常常看到爹爹娘親嘆氣,說起日后長大這嫁妝怎么得了,因此小小年紀,對錢還是著緊的,也談不上見錢眼開,但肯定比同齡的女孩子要更看重些金錢。
兩人互相看了看,走到乖官身邊,伸出手來,把珍珠托在掌心上,圓溜溜的珍珠在嫩嫩的掌心內,看起來極為漂亮,也不知道是手漂亮還是珍珠漂亮。
“干什么?”乖官一愣,姊妹兩個異口同聲說:“大姨爹爹講,等若依(若常)長大了,給大表哥哥做小老婆,所以若依(若常)就不要攢嫁妝了。”
這話是何等的兇殘,乖官當即臉色就黑了,陳繼儒和董其昌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曹鴛鴦以交際聞名,最忌諱別人尷尬的時候發笑,容易得罪人,即便這樣,曹鴛鴦還是沒忍住,頓時露出幾顆雪白的貝齒來,接著趕緊伸掌捂住了嘴。
“鳳璋賢弟,這是何等的青梅竹馬之情啊!我等羨煞啊!”陳繼儒雖然佩服乖官的才思和胸量,但有機會嘲笑對方報之前被打臉的一箭之仇,他這種以罵人揚名天下的名士怎么會不抓住機會呢!當然要趁機報復了。
看陳繼儒用折扇拍著掌心的得意模樣,乖官恨不得給他臉上來一拳,羨你老母啊!煞你老母啊!但是,誰叫他的痛腳被別人抓住了呢!只好嘿嘿笑兩聲當沒聽見,然后對小姊妹兩個瞪了瞪眼珠子。
這小老婆一說,是有緣故的,乖官的姨母打的什么主意鄭老爹不是不知道,妻妹對鄭家一直不錯,相貌也酷似亡妻,這人呢!總要講究一個愛屋及烏罷!何況若依若常的確討人喜歡,鄭老爹就浮想聯翩了,老大若妤肯定不行,再過三四年,乖官也不過十六七歲,但若依若常姊妹兩個等個七八年也無所謂啊!
要知道等七年后乖官二十歲加冠了,那就有資格正式納妾,老大若妤等不起,七年后十九歲了,哪兒有十九歲的姑娘還不嫁人的道理,但若依若常七年后也不過十五歲,將將好,配乖官蠻合適的。
這兩個小丫頭長得漂亮,眉目間依稀就有妻子的影子,鄭老爹愛屋及烏之下,覺得要是讓姊妹兩個給兒子做小老婆,想必妻子在泉下也會高興的罷!兒子是她們的表哥,即便以后娶了正妻,肯定不會虧待了姊妹兩個,何況還有自己這個大姨爹爹給她們撐腰呢!
所以,他雖然因為自己的肺病總是不肯讓孩子們進他的屋子,不過,平時在家里頭總有交集,他也愿意遠遠地看著孩子們,覺得這家里頭愈發有家的味道,有時候就忍不住對單赤霞或者大頭說,哎呀!若依若常要是給乖官做小老婆,那真是不錯。這么一來二去,鄭家的下人們都知道了,而乖官的姨母裝聾作啞,或許在心里頭也覺得這樣不錯,要知道這姊妹兩個長得實在太像,有時姊妹兩個作弄人,姐姐扮妹妹,妹妹扮姐姐,總弄得人哭笑不得,眼下兩個還小,依這個趨勢下去,長大了該如何嫁人呢?
這兩人長相如此接近,連做母親的有時候都分不清,長大嫁人,若是一不小心鬧出什么笑話來,要知道王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萬一鬧出譬如姐姐進了妹夫的房間這樣的笑話來,豈不是貽笑大方,沒的讓整個寧波多了談資,給王家門楣抹黑。
而若是一起嫁給自家的姨侄,姨侄眼看就是有大出息的,日后說不準還能成為一樁美談,雙胞胎表妹嫁給青梅竹馬的表哥哥,這無論走到哪里,也是一樁美事,至于妾不妾的,乖官的姨母覺得若依若常年紀還小,自己有大把的時間把姨侄的心拴在姐妹兩個身上,就算最后實在不行,做妾也不是不能接受,譬如乖官年未及冠就高中進士,那時候還管什么妾不妾的,趁早嫁過去肯定沒錯。
乖官的姨母也不是沒見識的鄉下婆娘,她的公公好歹也是一個京官出身,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句話她還是聽過的,要是姨侄年不滿二十就高中進士,到時候怕是做妾也有大把的人搶著送罷!
要知道,一切皆有可能,無數讀書人年復一年的考下去,不就是為了一個鯉魚躍龍門,而乖官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十三歲的秀才,放眼天下,雖然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最重要最關鍵的,沒有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小秀才像乖官這么有名氣。
這半個月來,乖官的姨母也是眼看著有寧波地方上的讀書人來拜訪姨侄,來人不管年紀大小,都要稱一聲可是人生若只如初見鄭賢兄么?然后奉上拜帖,基本都要附上幾兩銀子,這些天來光這個銀子就收了百十兩了,就這種局面,乖官的姨母如何不動心呢!
當然,少年成名未必長大了就肯定能中進士當大官,最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山陰徐文長了,青藤先生名動天下,可一輩子都沒考中進士。
可話又說回來了,青藤先生的好朋友,山陰諸大綬,那也是少年成名的,長大了可是高中狀元的,官至禮部右侍郎,謚號文懿。
所以,成名須要早,有少年揚名的,又是自家嫡嫡親的姨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牢在手上就對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說。
因此,這么一來二去的,若依若常兩個也曉得了,以后自己要給大表哥哥做小老婆,這姊妹兩人雖然有點兒古靈精怪的,但到底還是年紀小,并不懂里頭真正的含義,這才當這么些人的面把這話說了,等再過幾年,這種話怕是打死她們兩個也開不了口了。
乖官瞪了兩人一眼,可卻也毫無辦法,總不好去呵斥,何況這也是童年純真,再過幾年,恐怕他想讓人家說人家還不一定樂意了,因此也只好對董其昌和陳繼儒苦笑笑,“童言無忌,你們就不要取笑我了。”
陳繼儒嘿嘿笑了兩聲,說:“能看到[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吃癟的樣子,我真是覺得不虛此行了。”乖官看他不依不饒的,被他搞得頭大,只好告饒,“好了好了,陳家哥哥,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褻褲都錯掉了,可還能饒了小弟么。”
聽他[褻褲都錯掉了]這種話都說了出來,曹鴛鴦終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旁邊董其昌也笑著說:“仲醇,做人要厚道,不帶這么欺負人的。”
陳繼儒終于出了胸中一口氣,呼得一口吐出一口長氣,然后笑著說:“賢弟,請哥哥我吃一頓飯,咱們之間就一筆勾銷了。”他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直接就把讀書人那一套扔一邊兒去了,這是以示一見如故,通家之好了。
乖官搖頭,得,算我碰上大明朝的文人流氓了,這文人一旦不要臉了,那真是天下無敵手。
“曹小姐,前頭先請。”他側過身子,表示讓曹鴛鴦先行,然后對董其昌和陳繼儒說:“請罷!兩位哥哥。”
曹鴛鴦在前,后頭董其昌讓那跟隨的車夫跟上,乖官卻是揮了揮手,示意小倩過去給點賞錢把那車夫打發了,然后眾人就回了鄭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