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規模結社行為,基本上是個朝廷,都是無法容忍的,大明律就規定,歃血焚表超過十人,按照謀反罪論,斬監候,死刑緩期執行,超過二十人,斬立決,死刑立即執行。
即便五百年后,朝廷也是無法容忍結社的,當然了,老百姓所謂聽話要聽音,老師教小朋友則說讀書要學會思考,后世定罪,就不叫結社了,歸類為邪教。事實上,漕幫結社,用的也是這樣的名義,大家拜菩薩,好兄弟,講義氣,一人有難,眾人出力……赫赫有名的八字真絕就是[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由此衍生出來的教義多不勝數。
這種結社行為一旦龐大到某一種規模,朝廷也要賣三分薄面,說白了,就是忌憚對方人多勢眾。
孫應龍把漕幫的底細大略跟國舅爺一說,然后就低聲勸道:“國舅爺,漕幫勢大,總舵在揚州,連揚州知府也要賣漕幫幫主的面子的,去年漕幫幫主作六十大壽,揚州府親自登門,還送了匾額……”他意思就是說,為一個江南名記,得罪漕幫,未免不劃算,不過,他說了一半,收了口,也是有含義的,揚州府賣漕幫幫主的面子,可咱們是什么人?咱們是錦衣衛,天家鷹犬,你國舅爺真要弄他,咱們也不怵,立馬兒弄他,不過,千言萬語,還是那句話,人家勢大,俗話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斗起來未必劃算。
乖官聽了他的話,仔細咀嚼了下,明白了,當即笑罵,“孫應龍,你這彎彎還真是多,好罷!去把那本地漕幫的香主叫來好了,他們漕幫幫王喜鵲做生意,可不是得罪我了,不過,我也是講道理的人,讓他們把王喜鵲的買賣交出來,我也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跟他們一般計較了。”
這話聽著冠冕堂皇,似乎還給了人家天大的面子,可太倉知州韓澤青卻是額頭冷汗,一時間,也不知道抱這位國舅爺的大腿到底是不是正確。
乖官的確覺得自己挺講道理的,我也沒欺負你,我只是弄王家,你漕幫如何,我只當視而不見了,可別人卻不如此看的。
一張嘴,就要人家的買賣,還說自己是講道理的人,要知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
這時候,五百年的代溝就發生了碰撞,乖官覺得,算了,給對方一個面子罷!咱也不是瘋狗逮誰咬誰,可這話聽在孫應龍耳中,那就是國舅爺要弄對方了,若不然,為何張嘴就要人家的買賣呢?他自以為得了國舅爺的真意,當下拍著胸脯就叫國舅爺放心,下官定然把事情辦的妥妥的,說完,就帶著一幫錦衣衛匆匆下樓去了。
乖官有些愕然,叫對方過來講句話而已,帶這么多人干什么?
說到底,他畢竟是后世的宅男,又不是什么政壇老油子,總以為無產階級專政鐵拳之下,管你央企老總還是涉黑老大,一句話,你就得乖乖的。他卻不想想,他如今生活的時代是五百年前。
更何況,央企老總和涉黑老大,那也不是說搞就搞的,說句難聽的,專政鐵拳剛起家的時候,也要販賣大煙土的,過上海灘,也要去拜一拜那位[春申門下三千客,城南小杜五尺天]的碼頭的,而漕幫,正是青幫和無數秘密結社幫會的前身。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又看韓澤青伸手擦汗,更是奇怪,很熱么?我怎么沒覺得?
隱約覺得有點不妥,他就開口問道:“韓知州,怎么滿頭大汗,難道,我做的事情讓你覺得很害怕?”
韓澤青心說,廢話,我能不怕么,得罪王閣老,最慘的下場頂多貶官,但是這也只是極小的可能,很大的可能是我抱上了你國舅爺的大腿,從此飛黃騰達也說不定,可得罪了漕幫,以后這長江上頭,我哪里還敢坐船?我不怕漕幫派幾個水鬼鑿我的船么,那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喊冤也只能去地府閻羅王跟前喊了,你還拿人家沒轍,因為沒證據。
大明有時候還真就這么奇怪,哪怕你知道他壞的頭上長瘡腳板流膿,沒證據,就奈何不了人家,所以,明末很多話本,都有講官員到任,設計陷害那些本地無法無天的惡霸,拿到證據,這才動手,頓時還百姓朗朗晴天,讀起來固然爽快,可仔細一尋思,未免還是官本位,民煮朋友未免要抨擊。
而曹鴛鴦被他豪氣的話語嚇著了,套一句俗話,就是乖官虎軀一震,王霸之氣四散,曹大家是女人,而且還是一個被人拿刀威逼了去走穴的偶像,正在這灰暗的時候,發現自己以前暗暗喜歡的小男人原來是汰漬檔,然后很紈绔地說[誰敢搞你,我搞死他]……大抵就是這么個狀況了,作為一個感姓的女人,她首先是感動,愣了好久,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乖官的手腕,使勁兒一陣搖頭,道:“姐姐不值當你這么做……”說著,眼淚水就在眼眶里頭打轉兒。
她說的是不值當,而不是你不要去,所以說,名記和家里頭的女人畢竟是有區別的,家中女人,看你要去做一件危險的事情,第一反應肯定是不行,你不能去,但名記么,說話方式終歸不一樣的。
聽她這么一說,乖官也不傻,頓時就曉得,里頭有誤會,但是,他更不是傻的去解釋的男人,你要一解釋,豈不是更加尷尬了。
還是韓澤青沒忍住,“國舅爺,這……真是不妥,漕幫雖然是下九流的幫會,下官也不大瞧得起這些粗俗的漢子,可漕幫勢大。”他也用了一個[勢大]這個詞,乖官頓時就一驚了,這個可是太倉知州,剛才孫應龍講揚州知府要給漕幫幫主面子,那畢竟是話中形容,瞧不見,未必當真,可如今太倉知州就在眼前,也這么說,那,肯定就是真的勢大了。
韓澤青繼續說道:“長江兩岸,仰漕幫鼻息討生活的不知凡凡,說個難聽的,下官要回安慶老家,估計坐的船,也是漕幫的,萬一漕幫說,船在江中觸礁沉沒……”
他是文人,說話自然是七拐八繞的,不過乖官也是,頓時就聽懂了,這話意思是說,得罪了漕幫,就算是他五品官,人家在江中把船一鑿,毀尸滅跡,你又能怎么地?
文人對流氓大抵都有些忌憚的,也就是俗話說的好鞋不踩狗屎。
這時候,乖官徹底明白了,感情,是自己會錯意思,同樣的,自己說的話,別人也會錯了意思。
可這時候反悔,豈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么,再說了,他還真不相信,對方敢對他如何。說白了,乖官很順,順到一點兒挫折都沒有,在扶桑,多少史上留名的人都跪在跟前,平秀吉都給殺了,難道回國了,還要對一個幫會裝孫子?開什么玩笑。
所以乖官就對韓澤青笑笑,“韓知州,可聽說過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做事焉能畏首畏尾,有些人,你把他當人看,他卻要把你當傻子的,你不把他當人看……呵!韓知州,要不,咱們一會兒拭目以待。”
這話極有氣勢,連王蓉蓉那個貼身的小丫鬟都覺得這個大惡人國舅說話好大做派,人也生的好看,可惜,為什么是國舅,戲文上不是都說了么,國舅不是好東西。
韓知州嘆了口氣,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可否討一杯酒喝。”乖官頓時一笑,這太倉知州倒也算個妙人,當下讓貝荷瑞給他和他那幕友各自勺了一杯冰鎮的葡萄酒,然后轉頭,渾不當一回事,和曹鴛鴦說說笑笑講些閑話。
沒一忽兒,孫應龍把漕幫太倉香主帶到國舅爺跟前,那漢子約莫五尺身高,腰圍看起來有些胖,臉卻頗瘦削,顯得眼睛很精神,很有些迷惑半老徐娘的本錢,一身勁裝打扮,氣勢倒是不凡,一上二樓,先跪倒在地給國舅爺問安,姿態雖低,卻也不卑不亢的,怪不得能做上高位,果然成名絕無幸至。
“小人姓彭,行三,如今添為漕幫太倉分舵香主,見過國舅。”
乖官也不跟他廢話,直接開門見山道:“彭三爺……”“國舅爺跟前,如何當得起一個爺字,小人不敢。”這彭三趕緊搖頭,不至于在這上頭占國舅的便宜。
笑了笑,乖官繼續道:“明人不說暗話,王閣老和我這個仇,是結大了,所謂有仇不報非君子,我自然要跟他沒完,我聽說,王閣老家的買賣泰半是你們漕幫在打理,可有此事么?”
彭三愣了下,再看看國舅爺身邊的曹大家,曹鴛鴦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眼神。
暗中罵到[臥槽,就知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婊子果然靠不住],臉上當下全無表情,拱手道:“好叫國舅爺知曉,我們漕幫家大業大,人口百萬眾,朝廷也是知道我們的難處的,若不額外攬點兒活,幫中弟兄未免吃不飽飯,吃不飽飯就沒力氣,沒力氣怎么給朝廷辦事呢!”
他話中隱隱就有諷刺和自抬身價的味道,國舅爺,不要隨便弄我們哦!我們可是百萬眾,真要出事了,你國舅爺小身子板兒也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