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府中大擺筵席,鄭家那位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廚子都忙不過來,幸好,有顏府的廚子幫襯打下手,終究是把席面流水價兒一般端將出去,其中又有乖官自扶桑帶回來的靜廚子和他家娘子飯島愛子,剁得一手好魚膾,當真是其薄如紙,其色如玉,《論語》曰[膾不得其醬不食],《禮記》曰[膾,秋用芥],膾,魚生也,高峰是唐朝,明朝已經很少有人家這么吃,不過,魚膾主要還是照顧扶桑的諸位公主,但味道的確獨特,卻是讓董其昌和陳繼儒贊不絕口,國丈亦說好,親自叫了那靜廚子和娘子來,賞了兩錠雪花銀,靜廚子拽著扶桑老婆忙不迭跪倒在地,千恩萬謝國丈爺爺的賞。
每次看自家老爹擺譜兒,乖官都是心驚肉跳的,他扔三十萬出去給了曹鴛鴦,那是為了搞民間輿論,可他家老爹的譜兒,真不知道是搞什么,不過,看到誾千代、茶茶等人眼神中略微的局促,還是明白了些老爹的心思。
鄭連城成了國丈不久,家里頭規矩也不大,晚上擺宴席,那也是市井百姓那般,一起坐下來吃飯,自然,鐘鳴鼎食人家有各種的規矩,譬如誰誰不能上桌子,誰誰只能在旁邊伺候,但國丈既然不計較,自然是大伙兒一起坐下來吃飯了,旁邊只有丫鬟和婆子們伺候著,那些從顏家借來的丫鬟婆子未免也心中詫異,按說,這公爹和媳婦,怎么能一起吃飯呢!未免也太不講究了,武松武二爺和嫂嫂潘金蓮能坐一塊兒吃飯,那是身份地位低下,可是,這可是國丈家里頭啊!
這些人自然不敢多嘴,來之前,顏家的老管家也說了,無論看到什么,不許多嘴多舌,若有半絲傳到外頭,亂杖打死不論。
乖官自然是和老爹以及董陳二人坐,國丈旁邊還有姨奶奶,然后,是赤霞老爺,單赤霞本死活不肯坐的,國丈差點翻臉,說“赤霞哥哥,乖官出去半年多這才回來,今兒高興,不論那些尊卑,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么!”赤霞老爺這才坐了下來,實際上董陳二人清楚的很,這是國丈借此機會,把單赤霞在家中的地位點出來,好叫別人知道,這是我過命的交情,你們別以為是什么下人。
他們這一桌人最少,國丈身邊是小姨子,然后是兒子,赤霞老爺隔著一個位置,坐在國丈的另外一邊,然后則是董陳兩位少爺,大頭也在下首坐著,可以說,這就是如今國丈府的格局了,而小竇子,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上去的,就在旁邊伺候著。
而七仙女,自有一桌,專門有丫鬟婆子伺候,卻不能如以前一般,和大姨爹爹坐一起了。
而扶桑諸位公主,進了國丈府,也是忐忑,不管怎么說,這可是大明國,千年已降,扶桑歷來的宗主國,雖說都是各家的公主,先天就覺得要矮一頭,國丈又專門存著點撥敲打的心思,能不忐忑么!這些扶桑公主,國丈專門擺了一個大桌子,四周一圈兒玫瑰椅,這玫瑰椅其實就是縮小了一圈的太師椅,只不過靠背不高,適合擺在閨房等處,譬如各色畫像中大家小姐坐在窗頭思春,大多坐的就是這玫瑰椅。
諸位公主當中,隱隱要以阿市公主為尊,蓋因為織田家當初差一點統一扶桑,這位公主名氣也大,幾乎無人不曉,何況此次渡海到了大明,茶茶、阿初、小督三位公主曰后怕要都成為白宮殿下的身邊人,說話分量自然要重(據說猴子家過年或者開茶會,前田利家的老婆松夫人都有資格參與,并且能喝猴子的頭道茶,為江戶時代的文人所津津樂道。),當下就由阿市帶著諸位公主拜謝,這才一個個入座。
大明和扶桑坐法區別是不需要細表的,諸位公主的華麗唐衣太長,原本比較礙事,不過玫瑰椅靠背很短,只能到腰,故此阿市把長裙一擺,就蓋住了椅子的靠背,諸家公主有樣學樣,乖官原本有些擔心,看了就松了口氣。
雖然國丈不講究什么規矩,可流水價兒奉上的各色菜肴還是震住了諸位公主,扶桑的大名比普通人也不過就是能吃白米飯,或許多兩條魚多幾塊蘿卜干多一碗湯,大擺筵席也不過就是幾菜一湯,屈指可數,但大明是什么譜兒?富戶一頓價值百金,市井人家喝兩口小酒,那也要殺雞煮魚,或許還有各色時鮮果子,何況國丈府開宴席呢!雖然這是家宴,卻也講究冷拼二十四味,熱菜二十四味,上好的湯也熬了數種,各色煎炒溜炸,時鮮果子幾十種,像是阿初,首先就被嚇住了,她愛好看明國話本,從書中也能看到些明國人吃飯數十味,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哪里如這般一盤盤、一碟碟、一碗碗、一盆盆端上來觸目,先就不敢伸筷子,頓時露了餡兒,旁邊那些顏家的丫鬟婆子一個個眼睛毒辣的很,頓時就覺得這些扶桑公主們到底是番邦小國的公主,也不過如此,外頭看著華麗,卻是樣子貨,還不抵自家小姐氣度自如。
乖官坐在別的桌子上頭就頭疼,他不是沒料到這種情況,在船上已經是給大家實習過了,可他們掉頭返回大明,壓艙的豕、羊首先便沒有了,身在海上,材料不足,那靜廚子也只能做個十幾味菜做做樣子,大抵還以魚生居多,十幾味菜終究是鎮不住扶桑公主的,但國丈家擺家宴,加上各色時鮮果子,蜜餞零嘴,這就是上百味菜。
加之這宴席是擺在荷池水榭中間,四周燈火通明,每隔十數步就有仆奴提著燈籠,丫鬟婆子川流不息,從荷池旁看去,宛如一條條夜色中的火龍,那曾經被乖官題詩的樓宇,更是在燈籠下襯托得瓊樓玉宇,這等富貴,絕不是扶桑的四層天守閣能比擬的。
所以說,為何當初乖官和鐘離開玩笑說這琉球國尚國主的女兒據說姿色不錯,鐘離哥哥可以考慮下娶個番邦公主,結果鐘離撇嘴不屑,緣故就在這兒了,這時候的大明,瞧別的國家,就如五百年后的花旗國瞧別的國家一般,總覺得別人都是三等國家,然后就有一股子天生的優越感。
不過,乖官沒敢多說話,十四歲就帶了從十歲到三十歲各色女人一大堆,湊起來團桌能坐一桌子的女人,何況還有很多上不得席面的,他敢說話么,只能閉口不言了。
國丈看著這一大家子,心中長嘆一口氣,終究沒去說乖官,他也算是把董陳二人的話聽進去了,乖官一人孤懸海外,能做出那么大的事情,不靠聯姻那怎么成事!雖然很想敲打敲打兒子,終究還是舍不得。
剛開席的時候氣氛有些冷漠,不過,有大頭這個開心果兒,他先就跳出來要講述扶桑故事,少爺如何收拾扶桑人的,這時候距離江南鬧倭寇成災也不過二十來年,江南百姓雖然也和扶桑做買賣,但是對倭寇,那還是人人喊打的,像是炮轟五島列島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能講,不過,孤身潛入十萬大軍中斬敵酋這個可以講,和扶桑國主的哥哥八十幾歲的老和尚結拜為兄弟這個也可以講。
大頭的口才自然不好,可妙就妙在口才不好,聽的人反而更加相信,有些下人原本也在外頭聽過國舅爺孤身斬敵酋的話本故事,那個經過說書人加工后,自然走失原型,聽了暢快,未免存著三分懷疑,聽大頭這一說,這才知道,當時國舅爺身邊還有人,帶著十數管短佛郎機護在國舅身邊,而十萬大軍外頭,還有保駕勤王的大軍,國舅爺口才好,說的扶桑諸家的諸侯來降,甘愿送上公主侍奉國舅。
其實單思南主要是講給七仙女聽的,那些下人丫鬟婆子只算是聽了外快,有若依若常這兩個格外得國丈寵愛的表小姐提問,和大頭簡直一唱一和,乖官只好苦笑,心說若依若常還有做捧哏的潛質,大頭這臭小子,真是話多。
這一席飯吃的不算愉快,但國丈沒發火,乖官就很滿足了,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老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不過,以后終究會明白的。
酒席吃到后面,扶桑公主們就紛紛起身跪拜退席了,七仙女也由丫鬟婆子們帶下去休息,伺候的丫鬟婆子下人們也通通退下,最后就剩下國丈那一桌了。
酒已殘,菜已冷,乖官心頭拎了拎,知道老爹怕是要發問了,一咬牙,干脆先自己交代罷!
“爹,還有兩個沒敢帶上岸,你要罵,就罵罷!”乖官起身跪在鄭連城跟前,姨奶奶艾梅娘想勸兩句,不過看姐夫臉色,終究還是忍住了。
都到這會兒了,國丈也不在乎再多兩個了,“還有兩個叫什么?這一堆扶桑公主,你別告訴你爹我,還有兩個是什么佛郎機公主……”
你瞧,所謂預言,其實就是如此了。
“其中一個叫伊薩貝拉.安特里普.弗朗西斯科,是……”乖官說到這兒,頓了頓,可國丈坐在椅子上頭,身軀已經搖了搖,這名字,分明是個佛郎機人,難不成,被自己說中了?董陳二人則面面相覷,萬沒想到,鳳璋出去半年,境遇如此之奇。
“是,是一個女伯爵。”乖官老老實實交代,“好像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的遠房表妹什么的……”
國丈頓時眼前一黑,差一點一頭栽倒,女伯爵?女子而封伯爵,那豈不是說,比郡主公主還厲害?
“還……還有一個呢?”國丈顫抖著嘴皮子,這時候兒子說勾搭了王母娘娘的閨女,他也只好信了。
呃!乖官臉色古怪,“爹,我說了,您可別生氣啊!”
“你給老子說。”國丈顧不得什么居移氣養移體了,乖官低下腦袋,低聲嘀咕道:“三品……誥命……”
鄭國丈頓時張口結舌,訥訥問道:“什么?你……你……再說一遍?”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乖官就大聲道:“就是我殺的那個段家的夫人,如今的三品誥命夫人。”
于無聲處聽驚雷,夜色中,荷塘中和諧的蛙鳴頓時被國舅大聲驚斷,國丈目瞪口呆,其余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全無言語。
從嘉靖年開始,至隆慶、萬歷年間,民風漸開,人情小說流毒一時,譬如萬歷年間出版過的一本《浪史》,故事闡述錢塘秀才梅素先一生艷遇,其中便有趙大娘苦勸女兒妙娘和姘夫交媾,說[有甚羞處?一見情郎,遂喪名節,亦情之常也。]后來母女共侍一夫,結尾寫到這秀才[也登黃甲,賜進士出身,浪子也不聽選,告病在家受用,又娶了七個美人,共二十房,終曰賦詩飲酒,快活過曰,人多稱地仙也。]
所以說,母女花在大明其實也不稀罕,讀書人都曉得其中妙處的,但是,這堂堂朝廷三品誥命弄在房里頭,卻的確是聞所未聞,誰敢有這樣的念頭?
這可是三品誥命,等于一省之封疆大員的品階。
“你你你……”國丈顫抖著嘴皮子指著跪在地上的兒子,“你瘋啦!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國丈。”小竇子趕緊跪了下來,“國丈容稟,這是德妃娘娘的主意,皇上那也是曉得的。”
無聲無息。
半晌,國丈覺得身心俱疲,這兒子女兒,一個個都翅膀硬了,算了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由得他們了,長長嘆氣,把桌上半杯殘酒端起來仰頭一飲而盡,起身就走,風一吹,酒氣上頭,腳下未免有些踉蹌,艾梅娘心疼自家姐夫,用眼神對乖官道:可別惹你爹生氣了。就追了上去,伸手攙扶住了姐夫。
國丈一走,乖官跳起來,“大頭,少爺我被你害慘了。”
單赤霞笑了笑,看著兒子和少爺追逐,他倒是沒覺得少爺做事如何不妥,殺人也不過如此,娶些個公主伯爵的,也沒甚大不了的,既然小姐在宮里頭也知曉,那就無大礙,老爺終究還是對夫人念念不忘,覺得少爺荒唐罷了。
我這老人厭物,也不留在這兒和年輕人為伍了,單赤霞心中暗道,就起身對乖官說了一句,也退下了。
這時候,陳繼儒興奮,一把抓住乖官,“鳳璋,快快快,給我和玄宰說說,你是如何經略扶桑的?”他和董其昌都是明白了,鬼才信扶桑國主對天朝上國國舅爺納頭便拜呢!肯定是用佛郎機炮去敲門的。
小竇子一瞧,趕緊道:“奴婢去給國舅準備些冰鎮紅酒來。”而乖官則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三兄弟敘話,過了許久,包伊曼貝荷瑞悄悄過來,兩人先把董陳二人嚇了一跳,乖官低笑,繼續對兩人說這扶桑故事……直到天色發白,乖官才大抵說得清楚,董陳二人如癡如醉,這等開疆僻壤的事情,幾等于封狼居胥,乃是萬世不拔之功業,萬沒料到,鳳璋短短半年,就能成就如此大事。
感嘆良久,董其昌這時候就道:“鳳璋,我估計,你很快就要進京,我和仲醇也陪你一起入京罷!”
“哥哥此言差矣!”乖官看著陳繼儒,這廝歷史上可是[]儒衫衣冠入山的家伙,他肯當官?何況他那脾氣,直斥進士為措大,估計也夠嗆的緊。
“我讀《荊川先生文集》其中一句[如諺語開口見喉嚨者],就在想,朝廷有邸報,咱們自己為何不能辦一份報紙呢?如此一來,輿論盡皆艸控我手,這就叫做,喉舌。”乖官一握手,敲在了桌子上頭,然后看看陳繼儒,“仲醇干這事兒最妥,為官么,怕是他自己也不肯。”
陳繼儒哈哈大笑起來,起身在乖官肩膀上使勁兒一拍,“還是鳳璋知我,和那些措大一起做官,豈不是落了我天下風云麒麟兒的面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