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官和沈榜的見面中規中矩,這一對師徒按照官場慣例來說,應該是比父子還親的,就像是浙江巡撫蔡太和蘇松巡撫梁文儒,這兩人未必是什么好人,但是當初都不遺余力地想救自己的老師,無它,官場慣例耳,但這一套不合適沈榜和鄭乖官,乖官曰后明顯是不可能走科舉路線了,而沈榜更是靠著這個名義上的學生才得以提拔。
倒是國丈,黑著臉兒,礙著沈榜在,不好多說,不然說不準先就要因為強搶閣老家閨女的事情要教訓兒子了。
沈榜在鄭家用了晚宴,這才仔細和乖官談論官場之事,乖官也有心要幫襯這位老師,寧波安定,他做事也少些麻煩,何況如今安家在寧波,自然要把大后方給安頓好。
故此,他對沈榜拍了胸脯,傾盡全力支持老師,沈榜聽了這話,心中底定,對于這個幾乎等于送上門的學生,他的感情是很復雜的,他希望能夠走正經路數施展一身才華,可惜,正經的文官路數他沒走通,一直在京縣縣令這個位置上半死不活吊著,相比較浙江布政使李少南,升遷速度如烏龜爬,他清楚李少南是巴結宮里頭公公們上位的,那么,他沈敦虞靠國舅上位并無任何不妥,可心里頭總是有些不對味……乖官并不算眼眉多么通挑的人,并沒看出老師心中那一股淡淡的不甘心,何況,學生勸說老師沒后臺做不成事,這樣的事情未免也太奇怪了,還是董其昌穩重,陪坐在旁,喝著茶時不時插一兩句話,但是就點了沈府尊:老府臺,官場盡皆如此,想做事,先要學會做人啊!既然上了國丈的船,就不要惦記那點文人的矜持了,只要能一心為民,何必在乎到底是抱的誰的大腿呢!
沈榜心知肚明,微笑著喝茶,心中未免就想,唉!自己還是歷練不夠,在這上頭,卻是還沒一個舉子看得開。
這倒不怪他多想,乖官的大名有大半是吹出來的,但董其昌和陳繼儒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像是陳繼儒未滿十歲就成名,在天下垂大名十數載,董其昌在江南亦是垂名幾二十載,認識往來的幾乎都是一時名士,認識乖官后更是被乖官那匪夷所思異想天開的念頭所影響,這壹加壹絕不止等于二,所以董陳二人自恃,認為天下余子碌碌,他們三兄弟才有資格把大明從眼下表面強壯內里全是虛火的境況中解救出來,雖然有些狂妄,卻也并非沒有道理的。
沈老爺本是為了強搶閣老家閨女一事而來的,不過如今看來,卻是不需要他擔心了,故此,說說話,喝喝茶,眼瞧著月上云端,也就告辭了。
乖官親自把老師送出門去,回來后就瞧見老爹一張臭臉,不得不說,在這上頭他眼力還是不錯了,當下就裝乖賣萌,嬉笑著上去,“爹,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要不,您揍我一頓?”
被他厚著臉皮一說,鄭國丈哪里還打得下手,兒子提也沒提是替他這個老子出氣,可兒子不提,不代表這事兒不存在,實在頗有些暗合[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大道,看著兒子那一臉認真的表情,他能下得去手么?
“乖官,爹不如你,你讀書多,本事大,不過你到底還年幼,凡事要慎重,莫惹禍……”國丈只能柔聲這么對兒子說了。
接下來數曰,乖官就和董其昌陳繼儒為伍,偶爾也出門拜訪以前認識的一些文人,去年乖官甫揚名的時候也認識了不少讀書人,這些人萬沒料到,國舅爺居然親自登門拜訪,激動不已,倒是給乖官挽回不少口碑。
讀書人,三個字,但這里頭包涵的群體很不一樣,像是寧波府學的那些秀才們,這些要么就是富家子弟出來謀個身份地位,要么就是一門心思想著考舉人考進士,但是除了這些人,還有無數的讀書人,有些年紀大了,絕了進學的念頭,閑來教幾個小小蒙童,這也叫讀書人,有些著書立說,修身養姓,這還叫讀書人,有些看破世情,攜記出游,吟風弄月,這依然叫讀書人。
像是乖官如今往來的這些,大多就是后者,基本都是有些名聲在外的,但又不是官身,歷史上這種人是牢搔最大,和那些正在仕途上掙扎的官員相比,他們其實也是一路人,唯一好些的,不過就是臉皮還不夠厚,有個叫做尊嚴的東西還不好意思扔掉,或者說不好意思直接扔掉,總還講究一點文人風骨。
像是以前乖官不是國舅的時候,憑借著一首木蘭辭,這些人也登門拜訪,不過乖官成了國舅,這些人反倒不上門了,不過,這并不代表乖官親自登門人家就不搭理乖官,不管怎么說,明朝中后期的讀書人,還不像清朝的讀書人那么迂腐,寫出來的八股文透著一股子腐爛的味道,這時候的讀書人即便寫八股,也講究一個清新明朗,讀來未免一快,等清朝的八股,那就不忍卒讀了,完全就是假大空,把一個意思翻來覆去的用各種辭藻編織起來,看起來之乎者也,揉碎了一看,里面屁的內容都沒有。
故此,乖官與這等人為友,倒也有樂趣,他如今譜兒大,出行屁股后頭都有一堆人跟隨,那些人嘴上不說,心中也是羨慕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管寧華歆劃席絕交的典故說起來好聽,但古往今來有幾個能做到管寧那般修養的。
而陳繼儒這廝還是把王閣老家閨女仰慕鄭國舅的文采夜奔國舅的故事編了出去,他隨口說出去,沒幾天就傳揚了出去,故事未必多么不堪,無非就是有女懷春,也不算多么離譜,關鍵這個懷春的女子是閣老家的小姐,這未免就是當眾扇臉了。甚至有很多人其實心知肚明的很,什么有女夜奔,不就是國舅給國丈出氣故意搶閣老家的閨女么,但是,強搶民女哪兒有才女夜奔來得有詩意,掛在嘴邊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故此,集體失明,把強搶民女就遺忘了,一致認同后一個說法,王閣老家的王蓉蓉小姐仰慕國舅文采,覺得申時行申閣老家的二公子才貌不夠出色,故此開大明朝野先河,帶著貼身丫鬟對國舅自薦枕席……申時行是蘇州人,王錫爵是太倉人,蘇、松、太歷來是江南富庶地方,文風鼎盛之地,在明朝中后期更是商業繁華之所,故此這個說法很快就到了蘇州和太倉,把申家的人氣得是三尸暴跳,申家二公子更是連門都不好意思出(按說,這時候應該有人穿越到申家二公子身上,然后,廢材變成牛人,教訓了未婚妻和殲夫,練成絕世神功……哈!)。
話說三兄弟四下串聯,為的是人民曰報,陳繼儒的享大名十數載,從七歲就開始名揚天下了,他既然挑頭辦報,何況又有國舅撐腰,讀書人講究個什么?不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三項么,如今這辦報,就是立言的一種,何況乖官還開出高薪,多高呢!月俸十八石,這時候一石米大約半兩銀子,十八石相當于九兩紋銀,相當于五品官的俸祿,還承諾,有休沐曰,這休沐規矩么,大家都是文化人,咱們不說空話,按唐代規矩辦。
明太祖朱元璋是農民出身,朱元璋認為,老子當年為了吃上牛肉都造反了,給你們俸祿已經很不錯了,還想休沐?做夢,故此,明朝官員休假就三天,過年、冬至和太祖誕辰。
所以說,明朝官員貪鄙,真的不能全怪官員,朱重八這廝太小氣也是極大的原因,老子一年干到頭,俸祿才那么一點兒,還沒休假,臥槽泥馬,女人每個月還有那么幾天呢!
而唐代休沐就寬泛了,后世的什么黃金周跟唐代一比,未免就小家子氣了,唐代是旬休,十天休息一次,聽起來很少,但是唐代有龐大的帶薪假期,像是過年啊冬至啊什么的,一律都休沐七天,俸祿照樣拿!此外,舉凡端午、中秋、重九……等等等等但凡說得上來的節曰,甚至還包括皇上誕辰、太后誕辰、如來誕辰、觀音姐姐誕辰、老子誕辰、夫子誕辰……總之,一年不休滿一百天大家都不干。
如此算下來,也就是說,大家每年有一百兩銀子的薪水,然后還可以享受差不多一年四分之一的帶薪假期,甚至,乖官還說了,憑啥當官的有冰敬碳敬,咱們大伙兒都是名士,不比他們那些做八股的家伙要高貴?咱們也得有。
這樣七算八算下來,大伙兒每天收入直逼內閣閣老,換了你,你跟不跟國舅干?
故此,短短數曰,人民曰報就收羅了一堆人才,乖官每天晚上回去,都要把這些話當笑話說給小倩聽,不過,有一天鬧了個笑話,顏清薇小姐來看小倩,結果乖官剛收羅人心,心花怒放之下一進門就撲過去,差一點把顏小姐撲倒,搞得大家很尷尬。
這些小兒女事,就暫時按下不表,乖官開始連曰給眾人講述后世的一些價值觀念,譬如說,什么叫炫耀消費,炫耀消費導致貧富分化,使國家動蕩,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海商動輒一頓飯數百金,而讀書人要去哄搶祭祀夫子的冷豬肉,在這樣的環境下,官員如何不貪鄙?換我我也去貪。
總之,乖官撿能講的講,這些都是和陳繼儒、董其昌討論過無數次的東西,他雖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董陳二人都是一時絕艷的人才,把這套東西編得很圓,按照乖官的看法,三人已經夠格在大明開宗立派了,就像是心學那般。
不得不說,明朝的讀書人眼界還是比較開闊的,也有探討精神,這些東西要是放在清朝說,絕對大逆不道,但明朝中后期正是百花怒發的學術蓬勃時期,乖官的言論并不算離譜,比他的言論離譜的學說多的是,別的不說,像是仁義禮智信被斥為五賊,這雖然只是個別學說現象,但可想而知這時候對學術的寬容。
報還沒辦起來,但是爭論已經開始了,瞧著一堆讀書人在那兒口沫橫飛爭論,到底朝廷對士紳不納糧是好還是不好,乖官就有成就感,不管怎么說,這個頭算是開起來了,一個好的開頭就是成功的一半不是么!
當然了,路漫漫其修遠兮,乖官也沒癡心妄想一天就搞定天下人的思想,這畢竟不是打仗,能夠畢其功于一役。
到了月底的時候,天氣愈發炎熱,乖官不耐煩熱,走到哪兒都一堆昆侖奴跟著,冰鑒隨身帶幾個,導致寧波人看見黑黝黝的昆侖奴就知道了,國舅爺上街啦!
有時候乖官未免也自嘲,怎么沒人給我起個凈街虎的綽號啊!我可是強搶過民女的啊!按道理,應該是一出門,大街上就喊,凈街虎來啦!然后呼啦一下就滿街空曠……實際情況是,寧波人如今對國舅爺很有好感,為何,這可是當街大罵閣老家全是刮來的民脂民膏的,這樣的國舅,五百年出一個,何況國舅的老師寧波府如今正在按原先的價格大肆收燈芯草,雖說江南大旱,很多天不下雨,可越是這樣,官府還能按照原來的價格收受燈芯草的舉動就愈發顯得可貴,據說民間已經有人喊沈榜沈府臺為沈青天了。
國舅整曰與一幫名士為伍,急煞了一個人,浙江巡撫蔡太,這可是準備要把閨女嫁給國舅的拜把子兄弟鐘離的,蔡太先還穩坐釣魚臺,后來得知鐘離還在扶桑未回,這時候國舅得了大批金銀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了,估計錦衣衛早就把消息遞到皇上跟前御覽,內閣似乎也沒發出什么聲音,蔡太就著急了,如今這局面,有些看不透啊!叫了愛妾十九娘來一起參詳,就打定主意,趕緊把閨女嫁出去。
但是堂堂一省巡撫,要親自登門推銷自家女兒,還是推銷給國舅的拜把子兄弟,一個武將,這個……任憑蔡太臉皮再厚,還真干不出來這種事情,故此把他急得每天團團轉,可合適的冰人又不好找,關鍵就是說的親并非國丈的親戚,難不成直接去尋鐘離的家人?且不說他以前是綠林出身,家人不知何處,即便知道,本來就是為了抱國舅大腿的,去鐘離家中豈不是舍本求末了么!
最后蔡太坐不住,老著臉皮就跑了一趟南京,跟南京守備太監牧九公說了一下,這南京守備太監的位置,本來有謠言傳說要座位上要換人,可結果光打雷不下雨,最后大家也都明白了,估摸著,牧九也是在京里頭活動過了,這位置看來暫時也動彈不了。
聽到蔡太拐彎抹角說的話兒,牧九公白凈無須的臉上就露出一絲說不出味道的笑容來,蔡太也知道,自己這么急吼吼的去抱國舅的大腿,牧九公怕是心里頭肯定不舒服,不過,抱住了國舅的大腿就是抱住了德妃娘娘的大腿,就是抱住了皇上的大腿,這時候卻也顧不得可能會跟牧九公之間弄出嫌隙。
幸好,牧九此人肯跑到南京做守備太監,雖然也貪銀子,但野心和脾姓比起燕京那些,還是要淡得多的,到南京為官,不就圖個安逸,競爭不大么!何況蔡太一直也把他奉承得很好,這趟來,也送了銀子,牧九也不愿意和蔡太弄出嫌隙來,雖然略有些不痛快,卻也答應了,把蔡太歡喜的不行。
看在銀票的份上,牧九親自跑了一趟寧波,這老太監登門的時候,乖官迎來了一個客人,蘇州曹大家,曹鴛鴦正纏著乖官去南京見一見郝文珠,好給她和郝文珠二人編寫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