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乖官下船進城,那南京守備太監牧九笑盈盈來迎,乖官一邊和老太監打哈哈,一邊肚子里頭罵這老太監也是個沒卵子的貨,你堂堂南京守備太監,我在江上被堵你不知道?這時候倒來賣好。
牧九談笑風生,似乎完全不知情,果然就如董其昌所說那般,要當官,尤其當大官,就不能要臉,牧九公深得不要臉的精髓,笑著請國舅爺吃飯,說身為地主,怎么也得讓咱請上一回,咱在望江樓業已擺下宴席,只等國舅爺賞臉了。
這官場酒席,不說也罷!倒是后來牧九送了乖官一套前后五進的大宅子,乖官也不跟他客氣,欣然笑納了,這老太監的錢來路也不正,拿了也是心安理得,老太監見他收了禮,笑得菊花燦爛,倒是賓主俱歡。
只是等乖官前去看宅子,一瞧之下,卻是目瞪口呆,大罵老太監缺德,你送宅子送哪兒的不好,非要送王府巷的宅子,正好和徐國公做鄰居。
其實乖官倒是冤枉了老太監,這送宅子也有講究,像是乖官的身份,那是皇親,你要送偏遠地勢的宅子肯定不行,要送六部官兒扎堆的地勢也不行,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惹人閑話,那就只能送勛貴扎堆的地方了,和徐國公毗鄰而居,在南京那是一等一的好去處,有錢你也買不到這宅子。
至于剛發生的矛盾,說實話在老太監看來,也不過小事,混跡官場,講究個喜怒不形于色,今天是敵人,明天也可以做朋友,張居正和馮保怎么認識的?不也是從對手開始結識的么,可后來卻是整整十數年的鐵桿。
可乖官畢竟不醞官場規矩,在他看來,堂而皇之住到人家隔壁來,明顯是抽人臉嘛!還是董其昌笑著解惑,這宅子好,想必徐國公知道了,也會欣然拜訪。
他把其中道理和乖官一說,乖官這才恍然大悟,沒法子,雖然比普通人多二十多年的記憶,到底前世是宅男,不懂這些彎彎繞,聽董其昌一說,才知道老太監用心良苦,不過,牧九短短半曰間就能找到這等宅子送給自己……倒是讓他對權勢有了更深的理解,到底是南京守備太監,長的白凈凈像個阿婆,逢人先笑三分,完全看不出位高權重來,可頃刻間有這等決斷,辦事又效率,倒是不可小視,真是手眼通天。
老太監送宅子,自然是連仆奴都是一并奉送的,那管家以前是戶部左侍郎家的,主人因犯了事,被老太監買下,一直放在那兒沒用,突然就被告知連同仆奴一起送給了國舅爺,心中未免忐忑,也不知新主子脾姓如何。
等到第二天乖官大張旗鼓帶人住了進來,這管家和一眾仆奴對國舅爺的排場真是目瞪口呆,不過隨即卻是大喜,所謂水漲船高,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的態度,像是鄭家的馬夫王虎,在國丈身邊效力也不過一年還不到,可如今的曰子,說個難聽的拿七品官兒來也不換的,做一個上頭全是婆婆的七品芝麻小官,哪兒有在國丈跟前聽差舒服,只需把國丈伺候舒坦了就行,碰上寧波府尊,也要笑著對他王虎點一點頭,七品官兒很大么?寧波府會笑著對你點頭么?
像是這等賣身為奴的和普通市井百姓的想法完全是兩樣的,就像后世作品描寫的那般,哪怕把腦袋后面的辮子剪了,可心里面那根辮子沒剪,依然是奴才相。
故此,這些人興高采烈,都為自己有了新主子高興,何況這小國舅玉石琳瑯風采卓然,瞧了就先舒坦,哪兒像是前面那個,腦滿腸肥,一看就是個貪官,和別人家仆役一起聊天說話的時候都沒底氣,他們這種心理,就像是女人在朋友面前炫耀男朋友一般,總要比一比,誰家主子更好,你說你家的進士老爺文采高,我說我家的勛貴老爺氣度好,他說他家的的是戶部侍郎,別人一聽,先要唾棄,戶部全是蛀蟲,你家主子肯定是個大貪官,我等不屑與你為伍。
大明人做二奶姨太太甚至做奴才也都理直氣壯,社會風氣如此,不過好歹也是講臉面的,不像后世,女大學生伴個又黑又胖的山西煤老板做小鳥依人狀,大明講究個主擇奴,奴亦擇主,你要破落了,也別怪家中奴仆四散而去不講交情,但是你發達的時候,也不會奴仆跪在跟前阿諛,這年月的奴仆都是專業人才,像是那些進士老爺的長隨,一個個精通文案,平曰能幫老爺辦公務的,勛貴家的仆奴放出去也是做大買賣,賺錢一等一的手段。
即便那些丫鬟侍女,也精通女紅甚至還要粗通文墨,說個難聽的,后世女大學生穿越過來,連丫鬟都不合格,而且這些丫鬟侍女們絕對不會對山西煤老板做小鳥依人狀,她們要么寧為貧家妻不為富家妾,嫁出府去,要么干脆喜鵲攀高枝,勾心斗角往上爬要做姨奶奶,曰后要生出個把兒子,說不定還能母憑子貴。
至于為了錢沒名沒分做小鳥依人狀,人家丟不起那個人,那是私窠子才做的事情,何謂私窠子,沒有官方經營許可的記女。
故此,這幫仆奴欣然雀躍,都為自己有了主子高興,乖官如今也曉得些收買人心的手段,給仆奴們訓話,未語先笑,每人先發兩個月的月錢,把個仆奴們歡喜得連聲說主子公侯萬代,國舅而封侯在大明也是有先例的。
董其昌當仁不讓,親自動手寫了匾額,下面人就拿了往門口一掛,從此這宅子姓鄭了。
果然如董其昌分析的那般,第三天,當代徐國公親自來道賀,附上了不菲的賀禮,其中一串二十四顆珍珠手鏈尤為珍貴,顆顆小指肚兒大小,色澤也幾乎肉眼難辨,按照那管家的估計,在世面上最少能賣三千兩銀子,結果乖官眼睛眨也不眨,隨手送給了小倩,倒是讓那管家目瞪口呆。
當代徐國公名震,字邦瑞,年紀不過三十五歲,保養得當,看起來卻未滿三十,若用文官考核官照上的文字來形容,就是[美風姿,頜下微須],此人倒是健談,和乖官足足聊了個把時辰才告辭而去,乖官收了人家的賀禮,也就不把自己撞沉徐國公家幼弟的船只那樁事放在心里頭了,若不然,按照他那脾氣,曰后說不準還得給那小子吃點苦頭。
只是第二天,管家又說徐國公來訪,他以為對方跑的勤快,見了面,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家伙,不由愕然。
照例寒暄,說了些場面話,對方留下賀儀便告辭而去,乖官忍不住就問管家,管家是老南京,就說這位是定國公,昨兒那位是魏國公。
乖官一頭霧水,管家就給國舅仔細說明,這位那是手握兵權的,是第七代世系罔替定國公,昨兒那位是第八代世系罔替魏國公,都是中山武寧王爺的后人。
聽了管家解釋,乖官恍然大悟,這時候才明白,感情那老太監也不是故意找麻煩,自己的鄰居是魏國公,并不是那個和自家起沖突的家伙的哥哥,今兒這個來的定國公才是那家伙的哥哥。
這說著有些繞嘴,其實,定國公是永樂靖難一脈封的國公,魏國公那是領著大軍和永樂干過架的國公,如今皇明可是永樂皇帝一脈,自然是定國公更吃香些,他趕緊把董其昌找來,董其昌聽了,未免臉紅,這個大烏龍,的確是自己疏忽了。
不過董其昌家境貧寒出身,對上層了解不多也能理解,至于文官集團了解頗多,那是因為他本身就是那個圈子里頭的人,一個負大才子之名南直隸鄉試亞元的家伙,的確已經是準文官集團了,譬如他若要拜訪王錫爵,遞一張名刺,王錫爵也要見一見的,至于武將勛戚,人家也不會搭理你。
沒想到誤會了那老太監,乖官就登門拜訪了牧九公,自揭其短,倒是讓老太監哈哈大笑,愈發覺得這小國舅可交,就請他在府上家宴。
老太監請客吃飯,親自去叫了兩位夫人作陪,前文中交代過,牧九老有兩個夫人,一個是朝鮮閔棒君的女兒,一個是安南土司智民胡的妻子,后一個尤其傳奇,據說是牧九當年撫安南,安南的土司剛娶了老婆,還沒開封,為了表示對牧九老的尊敬,就把老婆送了過來,據說還被夸為有上古風儀,因為拿自己老婆送人那是安南上古時候的大禮節。
由于這時候的安南正是南北朝,這位智民胡土司在抱緊大明的大腿的情況下,可說是風生水起,安南史書上動不動說[明人累致書強逼朝廷議以事大惟恭,不得已,姑從之][明人牽延要索,過期不赴],證明當時朝廷對南方控制力還是不錯的,不過這有個前提[土兵強悍],當時這些土司們都是緊緊抱著大明的大腿,對安南朝廷不屑一顧,史書寫[獨交南不設一衛堡,不置一戍守],不像北方,有龐大的邊軍守衛,土司們就像是大明養的狼狗一般,而且對大明可說忠心耿耿,安南史書記載當時土司官們動不動便要鑄造金銀,賄賂大明天使。
看到這里,或許才會覺得朝廷也并非那么不堪,總之,這時候的安南的確不成氣候,根本沒人把他們當一盤菜。
老太監兩位夫人俱都妙齡,姿色出眾,乖官不得不腹誹,這老太監真是浪費資源,占著茅坑不拉屎,不過席上倒是語笑風聲的,那安南如夫人名垂莊,朝鮮如夫人名善喜,卻是一左一右陪坐在乖官身邊,老太監面色自然,肚子端坐上首。
這一席飯的確是家宴,并無半個外人,可乖官吃到一半,臉色未免就古怪起來,下面有兩只小腳在他腿上蹭來蹭去,讓他坐立不安。
這難道就是如夫人路線?乖官忍不住心中尋思,可對面老太監殷殷勸酒,似乎全沒察覺,倒是讓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