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章微末的前程
乖官剛進園子就是一愣,他這副皮囊雖然是讀書人,可得虧單赤霞老爺調教的好,的確是允文允武,目力精湛的很,說百步內分辨蒼蠅的公母肯定夸張了,但是比起普通人來卻是強多了,大抵要等于后世選拔飛行員的標準,故此遠遠的就看清楚了,那一身大紅色衣裙的正是昨兒那位薛五兒薛女俠。
這時候他才明白那第五樓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心中嘆氣,這時候,薛五兒的丫鬟三七驚呼,然后乓當一聲打碎了酒壺,“小姐,那殺神殺上門來啦……”
曹鴛鴦拽著乖官走到涼亭外,“三七,說什么胡話呢!去把你家小姐珍藏的玫瑰香露拿出來,我帶著貴客臨門,這第五樓難道也不表示一下誠意……”正說著,卻現那丫鬟上下牙齒直碰撞,出[得得得得]的聲音,想是怕的狠了,連臉色都白了一層,這才覺得不對,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嘆了口氣,乖官笑著拱手道:“在下玉散人,來得孟浪,叫薛女俠見笑了。”他這番客氣,卻是因為曹鴛鴦,曹大家如今幫他主持太倉諸沙上的望江樓,如果不出意外,這個老鴇兼樓主會幾十年做下去,那么,乖官就必須給她面子。
要知道,這望江樓可不是誰都能坐鎮的,必須得長袖善舞的名妓,他搞望江樓的初衷,也是要在名妓中養望,讓這些名妓們吹噓鄭國舅的名頭,好叫天下皆知,人人贊頌,很多大才子,成名的途徑都是這般,經由名妓之口,把才名傳播出去,所以說,名士和名妓,是相輔相成的,作為名妓沒名士捧場不行,作為名士沒名妓吹噓也不行,缺一不可,起碼在這個年代是缺一不可的。
薛五眼神中閃過一層不易察覺的驚喜,不過,也有些尷尬,畢竟,兩人昨天的沖突可是實實在在的,而她的丫鬟三七,卻是顫抖個不停,活見鬼了一般,乖官見了只好嘆氣,正所謂,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后世說[紙糊的江南]雖然有些偏執,的確也是有些道理的。
像是櫻井莉雅,也不過十來歲,眼神清澈如小鹿,實際上手上人命不少,而眼前這個丫鬟,只不過見人殺了一次馬,卻是嚇得連囫圇話兒都說不出來了。
“昨兒和薛女俠有些誤會。”乖官笑著就把昨天的話很簡單說了一遍,曹大家戚了戚眉,隨即展顏一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兒,五兒姐姐,我代他給你陪個罪。”說著,盈盈對薛五萬福,然后就渾然無事一般笑著過去拉了郝文珠,“妹妹,來見見這位寫白狐的玉散人。”
“賤妾郝文文,見過尊駕。”郝文珠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酡紅,對著乖官微微一福,曹鴛鴦伸手一拍腦門兒,“瞧我糊涂了,卻是忘記介紹他的本名兒,他呀!姓鄭,名國蕃,字鳳璋,號玉散人……”說著,就咯咯笑了起來,隨即用文人標準的口吻道:“如今一個微末的前程,大明國舅。”
對于曹鴛鴦的淡淡取笑,乖官只好抿唇微笑,只當不曉得,可這個介紹卻是把侍墨和三七兩個丫鬟給嚇唬住了,國舅?
國舅自然不是什么職業,也沒甚值得驕傲的,可曹鴛鴦用這種玩笑的口吻一說,卻也符合她交際達人的性情,如此介紹,方顯豁達,也親近人,若是正兒八經給人介紹,這就是威名赫赫的鄭國舅,未免先叫人失卻三分親近,由此可見曹大家的手段,的確是交際場上的達人。
旁邊薛五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那個做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鄭國舅,得了扶桑國主饋贈一座銀山的鄭國舅,用佛郎機炮強拆了王閣老家的鄭國舅……
怪不得昨日那般傲氣,果然是有那個資本的。薛五忍不住就想到,對于昨日的略略不平心思,倒是熄滅了。
人就是這么奇怪,同樣是賣,在城外的窯子里頭賣,只能賣七文錢,俗稱,在南市十六樓賣,打個茶圍就要十兩銀子,俗稱大家。而乖官折騰人,他若不是國舅,只好叫裝逼,別人要鄙視他,可他是國舅,那就成牛逼了,別人還認為是理所當然。
即便是薛五這等人物,也不能免俗,覺得一個能作[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國舅有資格一刀把自己的愛駒斬了自己還可以不生氣,若是換個走江湖賣藝的如此,別說她不依,即便昨兒那個6弼,也要先叫應天府衙門拿人了。
說到底了,終究還是權勢作祟,你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可五石米呢!五百石,五萬石,五百萬石,誰能真個不折腰!
不過,薛五是女人,女人總是有些小虛榮的,故此,她并沒有打算就這么輕輕放下,總要找回些面子的,故此,哼了一聲,道:“昨兒我在城外打獵,身子乏了,不在狀態,若不然,你未必能躲過我的彈子,更不可能輕易殺了我的玉花驄……”
瞧著她略略高仰著的修長脖頸,乖官心中一笑,當下靦腆一笑,“慚愧……”
他又拿出大殺器,裝乖賣萌,薛五瞧著他臉上的笑,頓時一怔,這時候才省起來,如果傳聞不錯的話,眼前這位似乎才……十四歲。
千言萬語,不抵乖官一笑,他這靦腆的笑容就提醒別人,我才十四歲,你多大了?
這么一來,薛五頓時鬧了一個大紅臉兒,兩頰頓時膩膩一層酡紅,訥訥卻是說不出話來,而乖官身后的櫻井莉雅未免不舒服,心說我家殿下日出東方,唯我不敗,可是神命東照大權現,你們又有何資格和我家殿下相提并論。
這時候扶桑妓者文化可不高,像是出云阿國的舞蹈,那說白了是給扶桑的農民看的,公卿武士們可是不屑的,被乖官殺掉了前田慶次,歷史上作為前田家的嫡子,越混越回去,臨老了一千石的俸祿都沒混上,為何?他不符合當時的主流文化,老是喜歡干些不符合身份的事情,要知道,當時扶桑階級井然,武士和公卿包括他們的家眷,都不能參加農民舉辦的豐收祭。
可想而知,妓者在櫻井莉雅心目中是個什么地位,如今一個妓者,給她家白宮殿下擺譜兒,扶桑講究主辱臣死,她能舒服么?
故此她睜大了原本就格外大的眼睛,操著一口不順溜的南直隸官話說道:“我家殿下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世……嗚嗚……”
乖官反身一把捂住櫻井莉雅的嘴巴,扭頭干笑道:“我這侍女是扶桑人,沒見過什么世面,倒叫諸位見笑了……”說著,又轉頭用扶桑話對櫻井莉雅道:“莉雅,在大明不許提扶桑的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許提,知道么!”
莉雅出嗚嗚的聲音,大眼睛眨了眨,緩緩點頭,乖官這才輕輕放開手。
郝文珠臉上略帶些疑惑,不過她性子比較淡,聽過也就算過了,可薛五卻是臉上似笑非笑,“我若沒聽差的話,方才她說的是我家殿下……”
乖官趕緊打斷她的說話,“此乃扶桑習俗,尊貴之人稱殿下,在下在那扶桑,怎么說也是和扶桑國主詩歌唱答過的,扶桑國王被認為是神留在人間的血脈,迄今過千年……”他成功把話題轉移開來,滔滔不絕說起扶桑習俗,只一忽兒,就把幾女給吸引住了。
這一番說話,卻是足足說了個把時辰,其中乖官數次口渴,都是旁邊郝文珠遞過酒盞,那里頭盛的就是薛五秘釀的玫瑰香露,其實就是一種比較淡的酒水,口感卻是不俗。
薛五那也是腹中飽有詩書的,一開始,還只是聽乖官說扶桑習俗,到了后來,卻是開始提問,譬如倭寇出自扶桑何處,為何要入侵沿海,政治風貌若何……
乖官卻是被問得興致來了,頓時就把天命擴張論給拋了出來,告訴她,像是這等小國,受到地域限制,必然呈擴張態度,若要壓制,僅靠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要一手拿火銃,一手拿典籍,用儒家典籍教化他們,有那不乖的,就用火銃教訓他們,這就是上天賦予我巍巍皇明的使命,我皇明的生命利益線,在西洋,在滿剌加,在呂宋,在爪哇,在占城,甚至在西班牙,在葡萄牙……總之,這天下,應該都有我皇明的利益。
這時候的大明,還是很有大國心態的,就像是后世花旗國認為當世界警察是理所當然,這時候的大明,哪怕是那些文人,也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大明是世界的中心,諸國前來朝拜那是合理又合法,故此,乖官的這個說法并不算驚世駭俗。
唯一和當時主潮流沖突的是,乖官的天命昭昭論說左手拿火銃,右手拿典籍,太赤裸裸了,當時主流認為,應該用朱子理論來教化,說白了就是四個字,以德服人。
事實上,我們不得不說,以德服人在這個時代未必是錯的,從歷史上來看,天朝周圍諸國幾乎都被儒家文明影響著,可是,從乖官的眼中來看,不擴張肯定是不行的。
乖官又把這時候的西班牙和英國大抵說了一說,并且斷言,大家都在擴張,不擴張,死路一條,正所謂,圣人因時權變,見形施宜。
“就像是這一眼水池。”乖官指著旁邊的水池道:“她若不流動,便是死水微瀾,她若流動,便是活水,張太岳改革朝政,便是想在朝廷祖制下增添一絲變數,可惜張太岳死的早,若不然,我斷言張太岳必然要施行士紳一體納糧,士紳的銀子放在家里頭,那就是死錢,拿出來花,才叫活錢,可惜啊!天下太多豬腦子……”
郝文珠、曹鴛鴦和薛五兒聞言變色,要知道,今年開始,朝臣紛紛攻擊張太岳,曾經權傾天下的張居正,如今就是一坨臭狗屎,那是誰沾著誰臭,這少年,居然大言炎炎就如此評價張居正,真是取禍之道。
“說的好。”有聲叫好,乖官正說到興頭上,要知道,但凡讀書人,都有好為人師的毛病,乖官他可也是讀書人,說著說著就收不住,開始大放厥詞了,這時候聽到有人叫好,頓時轉頭看去。
郝文珠她們幾女頓時臉色一白,而乖官看著那數人站在院子門口,為之人保養得當,面皮白凈,看起來四十左右,瞧不出真實年紀,其余數人亦差不多,都是些一眼看去就是養尊處優的,尤其礙眼的是,都穿著儒衫。
“閣下是?”乖官心中其實有些懊惱,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番話,的確孟浪了,哎!太年輕,太沖動了。
“在下汪道昆。”為之人笑著拱手。
汪道昆,字伯玉,號南溟,新安派領袖,當時名氣和王世貞相埒,也是王世貞的好友,因為他是在兵部左侍郎位置上致仕,王世貞也曾經在兵部任職,故此當時天下合稱二人為[兩司馬],可說是一時濟濟的大名士。
按說,讀書人不可能沒聽說過這個人,可乖官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這位是誰,還是郝文珠從旁低聲提醒,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新安南溟先生。”
王世貞今年走馬上任應天府尹,而且又開南屏社,作為王世貞的好友,汪道昆是帶著新安社來給好友捧場的,他身后那些,都是新安社的文人士子。
由于汪道昆是新安(徽州)人,而他的老友王世貞曾經說過一句話[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也就是說,徽州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是商人,汪道昆本人就是徽商世家出身,新安社的文人士子們,更是幾乎個個都是商人家子弟。
而剛才乖官說的士紳一體納糧,尤其是那句天下太多豬腦子,顯然就得罪了新安社的絕大多數人。
“原來閣下贊揚張太岳施行士紳一體納糧。”汪道昆身后便有人陰陽怪氣說道。
這士紳一體納糧其實說出來也無妨,此時習俗,士子議論朝政,大罵朝廷諸公都是正常事情,提出些驚世駭俗的理論,也不打緊的,關鍵是,贊揚張太岳,這五個字,可說居心叵測,這時候朝廷攻擊張居正已經到了最酣處,戚繼光業已頂不住,明眼人都看出來了,戚少保估計要從九邊滾蛋了,而文臣當中,以前阿附張居正的,更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倒霉。
所以,那人說話的確是用心險惡。
汪道昆微微皺眉,此人跟王世貞比較的話,還算是干員,嘉靖年的時候在福建和戚繼光合作剿過倭寇,干的還算是有聲有色,故此后來做到了兵部右侍郎,不過,他家到底是商人世家,說白了,他身后那些人都是和他一體的,故此,倒不好多說什么,就淡淡說:“這位小友想必也是戲言,諸位不需在意。”
不過,乖官既然說了,可就不在乎了,贊揚張太岳如何了,難道他姐夫能派錦衣衛來抓他?故此他就笑了笑,說:“我聽過一句話,說,新安大賈,藏鏹有至百萬者,其它二三十萬則中賈耳!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啊!”
這話意思說,在徽州家資百萬才算大商人,二三十萬只好算中等商人,出自時人筆記,那些徽商子弟們忍不住面露得色,很矜持地微微頷。
乖官就呵呵笑了兩聲,“朝廷一年賦稅三百萬不到,還不抵三家大徽商家資,真是藏富于民啊!我瞧朝廷諸公也真是豬腦子……”
他再次用了一個豬腦子,可這話,怎么聽,怎么帶著一股子諷刺的味道,那些新安社成員的臉色頓時變了。
(汪箕,徽州人也,居京師,家貲數十萬。自成入城,箕自分家室不保,即奏一疏,乃下江南策,愿為先鋒,率兵前進,以效犬馬之勞。自成喜,問宋獻策云:“汪箕可遣否?”宋曰:“此人家貲數百萬,典鋪數十處,婢妾頗多,今托言領兵前導,是金蟬脫殼之計也。”自成悟,偽刑官,追贓十萬,三夾一腦箍。箕不勝刑,命家人取水,飲三碗而死——《明季北略》,當時安徽人真泥馬有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