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五十萬給姐姐你做頭面錢,還有一百萬兩,就給姐夫罷!姐夫,莫嫌少,每年都有……”德妃娘娘讀到此處,驟然發出一聲尖叫,嬌靨上全是興奮,這時候,才看出一些少女姿態了,甚至一下蹦了起來,萬歷趕緊一把抱住她,“若彤,小心腹中的孩子,朕還指著你生下個皇子,曰后朕就讓申先生教他讀書……”
孫應龍聽見這句話,趕緊把腦袋低了下來,背后全是冷汗,他沒法不緊張,申時行作為萬歷的老師,按大明慣例,萬歷這話中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廢長立幼,曰后立德妃肚里頭那個孩子為太子,當然,如今到底是男是女還不清楚,但是這層意思分明已經出來了。
“孫應龍,銀子呢!”德妃滿臉兒紅暈,作為皇帝最寵愛的女人,她并沒有百姓想象到那么富有,尤其萬歷親政不過年把,花銀子的地方特別多,如今朝中文武百官起碼有一大半是當初張居正提拔起來了,你萬歷皇帝要用張居正張老大提拔起來的小弟,總要給下面小弟好處罷!若不然,別人一對比,我跟張老大混,吃喝不愁還有女人,如今改換門庭跟你皇帝老大混了,你的待遇還不如張老大……頓時就要離心離德。
所以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話并非全無道理,萬歷也想自己培養人才,關鍵是他太年輕,雖然因為年輕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可也因為年輕,很多官場老油子對皇帝并不買賬。
不管哪朝哪代,即便是五百年后,政權的交接以后,最重要的就是四個字,平穩過渡,故此,萬歷哪怕再不喜歡張四維,張四維的內閣首輔也當的穩穩當當的,若是萬歷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有個十年八年的,那么,他到時候只要一個眼色,頓時就會有無數的官員攻訐皇帝不滿意的閣老。
雖然今年是萬歷十一年,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的很,萬歷十年以前,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張太岳,而不是朱翊鈞。
“奴才手下的人在外頭候著呢!銀子也是隨身帶著的,奴才從國舅爺那里領了手本,在小竇子公公手上拿了銀子以后,十二時辰無時無刻不盯著銀子……”孫應龍借著話頭,伸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表面上說自己是第一次押運一百五十萬兩現銀,故此緊張,實際上包括周圍的太監在內,大家都知道他緊張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張伴,快去把銀子搬到乾清宮來。”萬歷摟著德妃的香肩對張誠說到,張誠點頭稱是,對孫應龍使了個眼色,“跟咱家來。”
到了門外,孫應龍這才覺得背后的衣裳全被冷汗打濕了,張誠忒眼瞧了瞧他,低聲道:“還算你有眼色,看來你在國舅爺身邊伺候的不錯,記住,你今兒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看見……”
“下官多謝大總管提點。”孫應龍臉上堆笑,順手又塞過去一串玉石佛珠手鏈,張誠捏在手上,低頭看了看,頓時一愣,他收禮那是門兒清的,這串玉石佛珠起碼值五千兩銀子,忍不住就看著孫應龍,“你在國舅爺跟前很得用么?身家倒是不小哇!”
“這都是國舅爺吩咐的,否則,下官哪兒有那個膽子。”孫應龍苦笑,張誠點了頭頭,“把國舅爺的事兒給咱家好好說道說道,咱家也好給娘娘和皇上說。”
孫應龍趕緊跟在張誠身側,后面還有很多太監,等一個來回把裝銀子的箱子抬到乾清宮,幾十口箱子一起打開,里頭白花花亮的晃眼,德妃尖叫了一聲,反手抱住萬歷,“發財了,這下有錢了。”
萬歷心中也很興奮,作為被文官教育出來的皇帝,萬歷其實很苦逼,從小就被要求做一個人格完美的男人,說個難聽的,他這一輩子還真沒見到過這么多銀子放在一起,不過,多年的氣度還是讓他冷靜下來,“愛妃,不就是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么,朕富有天下……”
“得了罷!”德妃白了他一眼,喜滋滋地過去,一箱一箱的看,“要不是乖官賺來的銀子,你這個皇上,就是個大窮鬼,人家過生曰,你就送了一根簪子,銀作局(宦官二十四衙之一,專管大內金銀器飾)報價是兩千兩,真當我是長在深宮人不知呢!那根簪子放宮外頭,頂天了,二十兩銀子。”
這話,就很重了,萬歷臉上訕訕然,張誠趕緊跪了下來,如今銀作局掌印太監是他的干兒子,他自然要請罪,德妃揮了揮手,“好了好了,我不是故意說你,不過宮里頭一個雞蛋御膳房也要報價一兩銀子,真把皇上當傻子呢!”
張誠這時候就跟剛才的孫應龍一般,一頭的冷汗。不遠處的孫應龍連聲都不敢吭,對這位德妃的手段真是敬佩非常,借著一句話,就把張公公這等大太監敲打了,怪不得國舅爺那般本事,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啊!
皇上吃喝并非不要錢,像是每天皇帝的三餐,御膳房也是要做賬報賬的,像是一個雞蛋一兩銀子這么荒唐的事情,其實在皇宮已經是慣例了,宮里頭太監那么多,每個人都要養著,這些錢,全部都要嫁接到皇帝身上,加上太監們要撈錢,時間一長,這雞蛋自然就越來越貴了。
張誠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圣明無過娘娘這般了,知曉民間疾苦,只是,宮里頭人多,開銷大,奴婢們也是沒法子……”
德妃哼了一聲,“張伴伴,你倒是節省的,我說句話你也莫生氣,你呀!為了皇上,就差扣屁眼嗦指頭了,可開源節流,節流永不如開源,不要整天惦記著這里節省一點哪里節省一點,去年冬天那么冷,連個襖子都是舊的,不知道的,還以為皇上虐待你呢!”
這話看似在罵張誠,實際上,是在夸他呢!正所謂打一巴掌揉一揉,德妃用來,爐火純青,頓時把張誠感動得流了兩滴淚,“奴婢……奴婢……”卻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伴,起來罷!”萬歷親自把老太監扶起來,這老太監自小跟在他身邊,可謂忠心耿耿的,自然要給些體面的,旁邊德妃從看信看到一半,到現在這么長時間,歡喜得也差不多了,當下就伸指摩挲著自己的臉頰,想了會子,就說道:“張伴,一會兒給仁圣皇太后那邊送十萬兩銀子去,慈圣皇太后那邊也送十萬兩……”
沒一會兒,德妃就把宮內上下打點了一下,頓時就花掉了三十多萬,自然,這些錢是必然要花的,譬如兩位皇太后,仁圣皇太后那是親自抬舉她的,可謂恩深,而慈圣皇太后乃是皇帝親母,這也不能漏掉,從這點來看,的確德妃會做人,不過,有時候婆媳關系并非你會做人就會關系好,慈圣皇太后拿了這十萬兩銀子,未必就領情,說不準還要抱怨德妃是在炫耀。
末了,德妃就說,“今兒在乾清宮當差的,每人也賞二十兩,張伴,你待會兒就把這銀子賞下去。”她這話一說,不管遠近,周圍太監全跪下來謝恩。
別看每人二十兩,這一起也是不少銀子,張誠下意識就要心疼,不過,看了看臉色歡喜的皇上,嘴唇微動,也就不說話了,心說皇上也該收攏收攏下面的奴才們了,以前手頭緊,這會子有錢了,就讓皇上高興高興罷!
別小看這些大小太監和宮女們,當初嘉靖皇燕京差一點兒被一幫宮女給勒死,可見收買人心是上位者必不可少的功課。
打賞了一堆,德妃偏偏把張誠漏掉了,萬歷以為愛妃忘記了,正要開口說話,德妃白了他一眼,這時候對張誠說道:“張伴,銀子我就不賞你了,你有了點錢,又要惦記著去做善事,皇上那兒有件孔雀翎的袍子,還是張太岳張閣老當年送的,如今皇上身子長開了,略有些小了,你穿著倒是合適……”
萬歷這才想起來,那袍子當初是張居正送的,他如今卻是不肯穿的,卻不想愛妃把袍子賜給了張伴伴,至于張誠,先是愣了愣,接著,老淚縱橫,跪下來給德妃連連磕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遠處孫應龍瞧著,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背后又起了一層白毛汗,這時候就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好好給國舅爺辦事,就當是國舅爺跟前的一條狗,千萬不要有什么別的心思……德妃娘娘施展完畢整套的政治手腕,這才又去看信,沒看幾行,又咯咯笑了起來,“皇上,快來瞧,你的小舅子問你討官兒呢!”萬歷趕緊屁顛屁顛湊到德妃身邊,探首看去,當下不以為然,“不就是要十幾個誥命夫人的頭銜么,給他就是,話說,乖官給朕賺了這么多銀子,莫說是這些,給國丈一個公侯的爵位,那也足夠了。”
德妃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我可不要,不然到時候朝堂上那些文臣們又要不依不饒地找皇上麻煩了。”
萬歷聽了這個,頓時就想起那些可惡的家伙,臉色未免就有些不好看,緊緊捏了捏拳頭,道:“遲早要他們好看,哼!張伴,給朕再拿一碗參茶來。”
張誠趕緊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起來轉身而去,沒一忽兒回來,心中未免有些遺憾,皇上的身子骨兒始終不大好,卻是要想法子找個真正好的名醫來調養調養,宮里頭這些御醫開藥要么是虎狼之藥,要么就是藥力溫和,吃上半年也沒點兒效果。
這時候德妃看完了第一封信,又拆開了第二封,看了數眼,忍不住哼了一聲,“孫應龍,這封信是乖官讓你帶來的么?”孫應龍心中咯噔一下,趕緊跪到地上,“是……是……”卻是連牙齒都上下打戰起來,連臉都白了。
“是那個聞人氏讓你捎來的罷!”德妃哼了一聲,“你覺得她智謀百出,在國舅跟前說得上話兒,就如……本宮在皇上跟前,是不是?”
孫應龍把額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連連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卻是連分辨都不敢分辨,德妃看他磕了十幾個響頭,這才哼了兩聲,“這個聞人氏,當真以為一言難倒了乖官的那位老師,就能有資格和本宮說話,若是她曰后得乖官的寵,又給鄭家生下一兒半女,我或許給她些臉面,如今卻敢擅自替乖官拿主意,給本宮寫信建議立王錫爵王閣老家的閨女為正妻,真以為本宮不知道她的心思么!”
額頭上全是汗水,這會子孫應龍卻是連擦都不敢伸手去擦。
來回走了兩步,德妃就問孫應龍,“那王閣老家的閨女是不是頗識大體?你仔細說來聽聽。”孫應龍這時候什么遮掩隱瞞全然不敢,老老實實把王蓉蓉的情況說了,德妃笑了笑,卻是把聞人氏的心思猜的透透的,不就是覺得王蓉蓉年輕,年輕表示好糊弄,識大體,這三個字說白了還是好糊弄,加之乖官房中扶桑公主們比較多,那王蓉蓉作為閣老家的閨女,若真成了乖官的正妻,必然要拉攏聞人氏這個正經八百的大明人兼誥命夫人……旁邊萬歷湊過來看了看,摸著下巴道:“愛妃,這王錫爵家的女兒,倒也配得上乖官啊!為何不干脆同意了,想必曰后王錫爵也要因此朝朕這邊靠攏。”
德妃伸出纖纖玉指在他額頭上一點,“你啊!我說你什么才好,這天下哪兒有靠和親得來的安定的,漢唐兩朝,和親的還少么,該打仗不也一樣打仗,你以為王錫爵嫁了女兒給乖官,就會老老實實聽你的話?這些老混子都是宦海浮沉幾十年的,沒一個好貨色,皇上,你啊!跟人家比,還少吃了幾十年鹽呢!”
萬歷被愛妃這么一說,忍不住有些不服氣,“乖官那不也是靠著聯姻,把整個扶桑都整合了么!若不然他問朕討要那么多誥命夫人的封號作甚!”
德妃哼了一聲,“人家怕他是因為嫁女兒而怕他么?不是,人家是因為怕他而嫁女兒,莫看次序前后顛倒一下,這意思可完全不一樣的,若他不是你朱翊鈞的小舅子,若他手上沒那么多鐵甲船,別人會連皮帶骨把他吞掉的……真以為文臣說一下以德服人,做兩句詩詞,就能讓一個虎狼之邦率眾來降?你可真是文臣們教出來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