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私藏軍械,意圖謀反。”楊俊卿聲嘶力竭,口水夾雜著血水噴撒在空中,由于牙齒被敲掉幾顆,說話漏風,尤為可笑。乖官聽了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私藏軍械?你哪一只眼睛瞧見我私藏軍械了?”
乖官帶著早合少女隊,每人背著一桿雨鐵炮,聽著夸張,這樣的殺傷姓武器居然沒人管,可事實的確如此,大明律很奇怪,老百姓可以擁有佛郎機炮、地雷、諸葛弩、不滿三石的弓,還可以練楊家槍、馬家槍、沙家槍等戰陣殺人功夫,但是不能藏甲,藏甲是死罪,事實上,乖官就曾經想過,怎么去遼東,然后把野豬皮努爾哈赤給剁了,罪名就簡單了,私藏軍械,野豬皮的十三副盔甲判斬立決應該沒問題的。
歷史上大明曾經有百姓捐獻佛郎機炮給官兵,要是不了解大明律,怎么聽怎么不可置信,可事實上它就是這么真實。
聽到乖官的嗤笑,楊俊卿頓時明白了,心念電轉之下,立刻反口咬道:“你手下那些佛郎機人全藏著重甲,這是死罪,我要到皇上跟前告你……”乖官臉色頓時一沉,“梨沙,扇掉他滿嘴牙。”
菅谷梨沙立刻反手拿起佩刀,啪一聲就抽在楊俊卿臉頰上,反手又是一記,連抽數下,血水口涎橫流,那些番子眼瞧著自己被無數火銃指著,根本不敢阻攔,有幾個機靈的,趕緊跪了下來,面對面互相抽起耳光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若像是楊大檔頭這樣,那可真悲摧了。
“兩位表小姐。”不遠處護著若依若常的幾個早合少女隊低聲對雙胞胎說道:“那些都是賊子,看了污眼睛。”說著就把兩人眼睛給擋住了,若依若常互相看看,捏起粉拳使勁兒揮了揮,低聲道:“大表哥哥好威風哦!打死這些壞蛋。”
楊俊卿終于忍不住滿嘴牙被敲掉的劇烈疼痛,噗通一聲雙膝著地跪在了地上,雙手死死扣進了麻石條鋪就的路面縫隙,有兩只指甲扣斷掉了都沒察覺,口涎夾雜著血水嘀嗒嘀嗒地滴在地上,腦子也是一陣一陣的暈,若他不是東廠大檔頭,受過嚴格的訓練,早疼暈過去了。
迷迷糊糊中,他隱約聽到那鄭國舅道:“本官是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整個江南軍衛,本都督麾下,你依仗權閹,妖言惑眾,犯上作亂,當本都督治你不得?梨沙,斬了他。”
菅谷梨沙頓時抽刀在手,雙手擎刀,嬌聲[嗨呀]一聲,刀光一閃,刀刃從楊俊卿脖子后頭砍了下去。
不得不說,像是菅谷梨沙這般武家女兒,自小接受的武家教育,手上功夫當真不弱,這一刀,從脊椎骨縫中切入,砍斷大半顆腦袋,愣是留了半截喉管沒切斷,不至于出現腦袋噗通一下掉在地上亂滾的局面,還連著一層皮掛在脖頸上。
一股血箭從脖腔中射出,噴得那張彪滿頭滿臉,張千戶凄厲尖叫起來,當真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聲音尖銳簡直跟被閹割了的閹伶一般,倒是不負他東廠掌刑千戶的名頭。
唰一聲,菅谷梨沙把刀刃上的血跡給震掉,緩緩納刀入鞘,對著楊俊卿的尸體微微彎了彎腰,雙手合十,嘴巴里面低聲念叨了兩句,大約是讓對方[成菩提多],這時候楊俊卿的尸體才搖了搖,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血水頓時就從麻石條縫隙中滲透了進去。
這一幅場景,讓周圍的人倒抽涼氣,牙都酸倒了,只覺得脖子一陣陣發涼,一時間,周圍卻是一絲兒聲音都沒有,在場的人都萬萬沒想到,這國舅爺真敢殺東廠的人,更沒想到,那嬌嬌小娘這般本事,這般殺氣,一刀就斬殺了一顆腦袋。
得得得得,一陣兒牙齒碰撞的聲音,明明是在大街上,可眾人居然聽得清清楚楚,仔細瞧去,卻是一個東廠的番子嚇得呆立當場雙腿亂顫,褲襠間更是肉眼可見一層水跡蔓延開來,卻是活活被嚇尿了褲襠。
這人原本還不肯跪,這時候終于被嚇破了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拿腦門兒撞得咚咚響,沒幾下,腦門就紅腫了一大塊,猶自不覺,“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
他這一跪一磕頭,別的番子自然便跟著他一起跪下使勁兒磕頭,一時間,真是磕頭如搗蒜,哪里還有半絲兒平時東廠番子的飛揚跋扈。
這時候,蘇松巡撫梁文儒業已聞得消息,帶著十數個衙役匆匆趕來,擠開人群進來一瞧,滿地血污,地上倒著一具尸首,國舅跟前跪著一個年輕人,可不就是東廠掌刑千戶張彪么!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暗中直跺腳,壞了壞了。
他趕緊拎著道袍一角一溜兒小跑到了乖官身邊,低聲道:“國舅,孟浪了,太孟浪了,這……這這這……”
乖官扭頭一瞧,老梁穿著一身居家的道袍,臉上油光光的,頭上戴著一頂八荒[]天地一統帽,也就是后世說的瓜皮小帽,不過一臉焦急的神色倒不似偽裝,當下一笑,就低聲對梁文儒說道:“梁公,我這兒砍東廠番子的腦袋,和你們文臣彈劾萬歲是一個道理啊!”
這句話十分之誅心,也就他鄭國蕃敢于這么說,可梁文儒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兒,不就是博一個名么,可是,依然太孟浪,這可是把東廠督公張鯨張公公、御馬太監李進李公公甚至包括慈圣皇太后,都得罪狠了。
梁文儒不停搖頭嘆氣,乖官可不管他,瞧了瞧眼神呆滯的張彪,再看看那些猶自磕頭不已的東廠番子,心說一不做二不休,往旁邊走了數步,對著周圍大聲喊道:“諸位,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番薯。在下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正二品的官兒,雖然是武官,管不了民事,可當今萬歲爺是我姐夫,我可容不得這些王八蛋在外頭敗壞我姐夫的名聲,我常常聽說一句話,說皇上是好的,閣老們湊合,布政司貪鄙,知府枉法,知縣扒皮,真真是混賬行子,今兒我就在這兒砍他幾顆腦袋,正一正國法。”
不管哪朝哪代,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所謂天高皇帝遠,有時候還真拿下面一些人沒轍。
乖官在那兒裝青天,可半晌沒人說話,一時間,乖官倒是有些尷尬,正要說話,這時候人群中有一老者說道:“大都督,那蘇州織造局的太監們,你也敢砍他們腦袋么?”
一聽有人打頭,乖官自然滿口答應,“老丈只管說,今兒我這刀既然抽出來了,若不砍幾顆腦袋,那怎么成!這南直隸巡方御史們不敢出頭,我給你們出這口氣。”卻是拍著胸脯大包大攬起來。
他這一說,頓時便有人講起這蘇州織造南北兩局,連年加派,苦不堪言。
蘇州,是詩詞歌賦的蘇州,出過數位狀元,數位閣老,此外文人搔客無數,蘇州還盛產名記,所謂[索得姑蘇錢,便買姑蘇女。多少燕京人,亂學姑蘇語。],平民百姓亦風流,很多民間小調,如今看來,當真大雅,譬如馮夢龍編撰過很多蘇州民間小調、俚俗、酒令、兒歌、笑話,試舉一例:
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破故紙。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愿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
用十四味中藥寫的情書,后世的瓊瑤阿姨如若來一比,頓顯粗鄙。
所以,明明一堆蘇州人面紅耳赤述說甚至痛罵那蘇州織造南北兩局的暴行,可聽到耳中,當真糯糯酥酥,好聽得緊,乖官心中想發笑,但自知這時候一笑,那就是犯了眾怒了,扳著臉蛋聽了許久,這才大聲道:“諸位父老,今兒我鄭國蕃哪怕不吃飯不睡覺,肯定在這兒給父老們把這件事情辦了。”當下喚過兩個早合少女隊的姑娘,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兩人點頭,轉身去了,卻是把若依若常也帶走了。
梁文儒看乖官這模樣,似乎要放開手腳殺人,趕緊走了數步又過去,“國舅,這萬萬不可,太孟浪,到時候朝野喧嘩,皇上也保不住你。”
乖官笑笑,“放心,我心中有數。”心里頭卻說,我這么能賺銀子,萬歷肯殺么?自然不肯的,何況,還有姐姐呢!
他不理梁文儒,讓人把張彪和十數個番子給綁了扔在一邊,又有早合少女隊搬來小馬扎,悠哉游哉就坐了下來,儼然是等候犯人到來然后準備開鍘的包龍圖。
梁文儒見勸不住,使勁兒跺了跺腳,留下衙役維持秩序,只帶著兩個衙役匆匆走了,卻是準備去尋單赤霞單老爺來勸說國舅。
不曾想的是,單赤霞單老爺聽了匆匆趕來的蘇松巡撫大人一番話,卻是笑了,“乖官終究是積攢了些殺氣下來,好,甚好。”
梁文儒聽了這話,連連跺腳,“單管家,單百戶,單大俠,你這是……縱容國舅犯錯啊!”
單赤霞卻笑道:“殺些人也好,讓他姐夫在宮里頭也好呵斥他兩句。”梁文儒正要沖口反駁,仔細一尋思,頓時覺得不對,再細細咀嚼了下,當即目瞪口呆,這時候才覺得,這位單管家的心思,并沒有外表滿臉絡腮胡須儼然唐傳奇風塵三俠虬髯客的那般粗豪。
而這時候,大隊的昆侖奴和佛郎機雇傭兵業已把蘇州織造南北兩局的太監們帶到,這些膚色深淺不一的人,一瞧就是國舅爺麾下,天底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蘇州織造局督辦大太監匡詠梅。”瑞恩斯坦波拿巴艸著流利的南直隸官話大聲點名,隨即,一個渾身著紅身材肥胖的太監被推搡著按在了地上,臉色慘白,聲嘶力竭大喊:“咱家是皇上的人,是張鯨張督公的人,你們這些混賬……”
“蘇州織造南局委辦太監安碧軒。”又是一個太監被按在地上。
“蘇州織造北局督辦太監王野。”
“蘇州織造北局委辦太監蘇長信。”
“蘇州織造協辦太監辛灰翼……”
“蘇州織造協辦太監席不悔……”
“朗夜歌……”
“白簫玉……”
十數個太監被按在地上,有破口大罵的,有瑟瑟發抖的,有臉色死灰的,有混若無事的,可謂眾生百態。
為首那胖太監匡詠梅是張鯨跟前得用的狗腿,從萬歷七年的時候張鯨還是御馬監太監的時候便委派到了蘇州織造局,數年下來,當真風生水起,很是賺了銀子,能賺銀子,那自然是有本事的,故此在蘇州織造局督辦大太監位置上坐的牢牢的,如今驟然被鄭國蕃拿下,嚇得腿肚子抽筋,可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坦白從寬,詔獄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做公公,最關鍵的是要嘴巴牢,嘴巴不牢的公公,幾乎都很難從小公公熬成大公公。
故此這些人雖然各色各樣,甚至有怕得發抖的,但一路上行來,卻是一個坦白的都沒有。
乖官很有特色,十四歲,相貌俊美,身邊一堆昆侖奴和佛郎機傭兵,幾乎一眼看過去就能知道他鄭國舅的身份,匡詠梅一顆心直跳,碰上這么個不講理的,可是,他依然要據理力爭,大聲喊道:“鄭國舅,你想干什么?”
乖官坐在小馬扎上伸出尾指掏了掏耳朵,然后笑了笑,道:“匡公公,你是我姐夫的家奴,沒錯罷!”
匡詠梅心頭一跳,像是他這等從小凈身入宮,一步步爬上來的太監,所謂人心鬼蜮伎倆,無不爛熟,自然聽出了乖官話中的陷阱,當下嘶聲喊道:“咱家是蘇州織造局督辦大太監,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容不得你胡來。”
把雙手攤了攤,乖官聳肩,輕笑道:“匡公公,你瞧,你在蘇州弄得民怨沸騰,差點兒有人造反,這事兒,我作為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有資格管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匡詠梅臉色慘白,卻聲嘶力竭大喊,“鄭國舅,你想誑騙咱家,沒門兒。”
乖官皺了皺眉,就讓人堵住了這些太監的嘴,匡詠梅等太監們一個個拼力掙扎,哪里掙得過靠力氣吃飯的佛郎機雇傭兵,頓時就被塞上了嘴,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時候乖官起身,對周圍團團一揖,大聲道:“諸位父老,有一句話叫捉賊捉贓,捉殲拿雙,我懇請諸位父老,但凡你們所知道的,請一一道來,只要這些沒卵子的貨色有一條夠上大明律死罪的,我拼了不要頭上的帽子,也要砍了他們的狗頭。”
蘇州雖然是數一數二的江南水鄉,說話糯糯酥酥,連乖官聽了都要發笑,破口大罵聽在耳中好像,可蘇州人又是有骨頭的,嘉靖年倭寇橫行,史曰:乙卯年,倭賊從浙江嚴衢過饒州,歷徽州、寧國、太平而至南京,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與之相對兩陣,殺二把總指揮,軍士死者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
可是,倭寇在蘇州卻遇重創,嘉靖三十五年,倭寇犯蘇州,整飭蘇松兵備道任應乾帶著蘇州老百姓[殲寇賊六千](為什么是寇賊而不是倭賊,可想而知,朝廷也清楚的很,真倭寇沒多少),東南大捷。
故此,蘇州人是大膽的,眼瞧著鄭國舅果真把蘇州織造局的太監們綁來,如今又團團作揖請大家說話,當即就有人跳了出來,“我來說,大都督,前年我家小舅子結婚,他有個朋友是織造局的織工,狗太監召集織工,點名少了一人,聽說是出去婚宴了,當即帶著兵就沖到我那小舅子家,把所有參加婚宴的賓朋全部拿了下獄,關了整整半個月……”說著,就哽咽起來,“可憐我那小舅子,又驚又氣,回來以后沒幾天就亡故了,他那媳婦也……一根白綾吊死在家中……”
有一個帶頭,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乖官感覺自己像是到了打倒地主反動派的大會,一個個說的眼淚水嘩嘩地。
可是,仔細咀嚼一番的話,這些太監還真夠不上死罪,譬如那拿了全部婚宴賓朋下獄的,大明蘇州織造局的織工有沒有點卯制度不清楚,拿了下獄關半個月也頂多只能算玩忽職守,雖然死了兩個,可即便律法透明的后世,怕也夠不上死罪,何況這年月,本身就是有階級分層的,太監們還是萬歲家奴,要說光靠這個就殺人,恐怕名滿天下的青天大老爺海瑞海剛峰來了都不會這般判。
蘇州織造局督辦大太監匡詠梅聽那些百姓一個個倒苦水,就怕這愣頭青國舅當真不管不顧把自家給殺了,一時間兩股戰戰,臉色死灰。
由于太監們閹割以后難以控制下面的肌肉,故此往往一天要換兩三次內褲,若緊張起來,更是難以控制,匡公公便覺得兩股間濕嗒嗒的,被風一吹,冰涼一片,與此同樣的是內心深處,也是冰涼冰涼的,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自己身邊有人悄聲說道:“一會兒國舅讓你開口,不想死的話,你就咬那些文官,豪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