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廡,曰堂下周屋,皇城內貴氣逼人的宮殿周圍都有一圈小屋,這些就是太監們所住,便好像后世花旗國荷里活電影中摩天大廈的后面必然會有污水橫流的小巷子,蝙蝠俠閃電俠之類的城市英雄就是在這種小巷子欺負壞人的,而小桂子公公則在廊廡賭錢發達起來進而巴結上皇帝最后混成鹿鼎公的,可見蓮花出于淤泥,那還是很有道理的,華麗所在必須有下水道,就好像在大明,再正直的君子偶爾也要瓢一瓢記。
池長軒池公公如今就住進了廊廡,周圍都是酒醋面局打雜的小太監,一想到自己曰后就要在這兒生活下去,池公公連死的心都有了。
他不是沒去求過干爹張鯨,可張鯨也萬萬沒料到,德妃娘娘的怒火來得這么快,這么猛烈,那當真是有仇不過夜,自己剛剛在皇上面前耍了一個小小花招,給那位國舅爺稍微上了點眼藥,沒曾想,娘娘居然轉臉就發作起來,尋了個借口,把池長軒給打了二十板子,扔到了酒醋面局管大蒜瓣,不出意外的話,池長軒曰后就得和大蒜瓣打一輩子交道了。
可池長軒是什么人?都知監的掌印太監,東廠督公張鯨的干兒子,這都知監負責皇帝出行,可以說,皇帝到哪兒了,有時候問司禮監也不清楚,但都知監一定知道。這個職位雖然品階不高,卻勝在常伴皇帝左右,張鯨讓自己最得用的干兒子掌著都知監,其意昭然若揭,無非期望圣眷不衰,若不然,這東廠督公雖然位高權重,但也因為位高權重,不能常伴皇帝左右,那么,這情份就會越來越少,歷史上得寵的東廠督公,無一不是緊緊把握著都知監。
張鯨在暖閣和皇帝奏答,德妃還安撫了幾句,可他剛走,德妃娘娘立馬兒尋了個借口,說昨兒去給仁圣皇太后請安的時候,池長軒負責皇帝出行,卻是沒辦好差事,到了仁圣皇太后那兒居然晚了片刻,豈不是耽擱了皇上對皇太后的孝心,真真不可饒恕。
池長軒真可謂躺著也中槍,頓時就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拖到德妃娘娘跟前,他還戰戰兢兢求饒,太監犯錯,決不能分辨,一分辨豈不是說主子錯了么,故此只能求饒,可德妃娘娘沉著俏臉道,若傳出去,那百官又要嚼舌頭根子大罵皇上了,其罪當誅,念你多年在皇上跟前辦差,左右,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池長軒駭得魂飛魄散,這五十大板打下來,豈不是沒命了,當下狂呼娘娘饒命,可德妃正在氣頭上,能饒了他么,至于萬歷,自然曉得愛妃的意思,不過,張鯨這廝,辦點差事都辦不好還惹得愛妃生氣,把他門下的人打一頓也好,省得他翹尾巴,故此一聲不吭只當沒瞧見了。
池長軒喊了好幾聲,拖到門口即將被拖出去的時候,看德妃娘娘不開口,心中涼了半截,轉眼瞧見張宏,當下猶如撈著了救命稻草,“容齋公救命……”剛說了半句,就被拖出門去,隨即門上簾子便又放了下來,沒一會兒,外頭就隱隱傳來池長軒聲嘶力竭的尖叫。
張宏心知肚明,坐在椅子上頭默不作聲,心中默默數了十數下,便起身道:“娘娘,瞧在老奴的面上,饒長軒一次罷!”
他拿捏的時間相當好,十幾板子打下去,想必德妃也出了一口氣,當真五十大板打實在了,再結實的漢子也得打死,打個十來下,給娘娘出口氣也差不多了。
張宏三朝老太監,又是司禮監掌印,這個面子德妃娘娘得給他,故此俏聲哼了一聲,著人出去把池長軒帶進來。
池長軒被拖進來的時候,屁股后頭血污一團,剛進來,他掙扎著就撲倒在地,連滾帶爬到了萬歷跟前,連連磕頭哭訴道:“皇上,奴婢,奴婢下次定然用心辦差……”不遠處張宏看了,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又坐了下去,重新把天方妙手吳家磨制的眼鏡戴了起來,低頭去批閱公文,卻是不想管池長軒死活了。
池公公錯就錯在進來以后一不該連滾帶爬,明顯就給人一種方才十數板子打下去混若無事的感覺,二,他不應該求皇上而應該求德妃娘娘。
可他兩條都犯了,德妃杏目一睜,柳眉微挑,看著方才那幾個把池長軒拉出去打板子的太監,那幾個太監被德妃瞧了一眼,頓時心知不妙,噗通就跪了下來,“奴婢們也是數著打的,打了足有二十下,只是……只是……”說著卻是哭喪著臉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難道說自己故意放水?
要說放水,倒是有一點兒,可二十板子卻實實在在的,頂多只是沒用盡全力,最關鍵還是池長軒連滾帶爬跟猴子一般爬到皇上跟前求饒,讓德妃不但沒消氣反而更生氣了,合轍本宮說話都不管用了?
冷冷哼了一聲,德妃站起身來,道:“這次饒了你,明兒你就去酒醋面局報道罷!以后,宮里頭的大蒜瓣全歸你管了。”說著扭身就出了暖閣,連萬歷在她后面叫了數聲也沒搭理。
瞧著愛妃氣沖沖出去,萬歷也是有股子邪火竄了上來,有氣沒地兒發泄,一腳把池長軒踹翻在地,“混賬行子,你爬那么快干什么?怎么沒打死你。”
這時候池長軒才反應過來,當下后悔得要死,抬手就給自己兩個嘴巴子,然后匍匐在地,“皇上,奴婢……奴婢……”
“給朕滾。”萬歷怒吼道。
從都知監掌印太監到酒醋面局管大蒜瓣的太監,雖然都是二十四衙門之一,可兩廂卻判若云泥的,不意與從云端打落了凡間。
池公公自然不甘心,掙扎著又去求干爹張鯨,而張鯨瞧見池長軒跪在跟前,猶自不敢相信,這,這未免來的也太快了罷!當真是有仇不過夜,德妃娘娘的睚眥必報比我們這些無根的人還狠啊!
他卻不想想,朝廷百官說,得罪誰也別得罪太監,而太監只不過是像女人罷了,可德妃那就是一個女人,你當著一個女人的老公的面,親自給她的弟弟下眼藥,她能不恨你么?你還指著她有仇過夜?做夢罷!太監的睚眥必報在女人跟前屁都不是,女人有仇不過夜,甚至都等不到轉一個身。
一時間,東廠督公那個窩火啊!池長軒還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老祖宗都沒護得住兒子,干爹,干爹,救救兒子罷!兒子要是去酒醋面局管大蒜瓣,那也不用活了……”
上去一腳把池長軒踹翻在地,張鯨猶自不解氣,拎著袍子抬腳又在他身上一陣兒踹,“不爭氣的混賬東西,怎么二十板子也沒打死你,咱家叫你爬得快,叫你爬。”池長軒抱著頭尖聲喊:“干爹,干爹,饒了兒子……”
踹了十數下,張鯨直感覺到心頭狂跳,抖抖索索轉身去端起炕上炕桌上的茶來,一口喝下肚子去,閉起眼睛大口喘了一會子氣,這才舒坦了些,把茶盞放在炕桌上頭,轉身一屁股坐在炕上,嘆了一口氣,“哎!起來罷!說起來,也怪干爹我,太大意了,聽說張彪那混小子被國舅爺給打了,忍不住翻膈氣兒,在皇上跟前說了小話兒,說到底,還是張彪這混蛋小子……”他說著狠狠捏拳在炕桌上捶了一下,茶盞砰一聲跳了起來,茶杯落在托盤外頭,在炕桌上打了幾個轉,茶水殘渣弄得桌上全是的。
池長軒一翻身起來,膝行了數步到了炕前,抽泣道:“干爹,都是兒子沒用,兒子辦事不力。”
“算啦!”張鯨嘆氣,“這也不能全怪你,德妃這一手,好生厲害,借口找的也好,真是叫人無話可說,起來罷!干爹給你上點藥。”
皇城內太監們的關系很畸形,尤其是這種小太監進宮后拜在大太監門下,關系和父子一般,但是這父子關系又是建立在利益和利用上頭,大多數大太監會在一堆干兒子里頭挑出最能干的,培養了接自己的位置,大太監們雖然權勢滔天,可自古以來,權勢太監沒多少有善終的,那么,他們要想老了有個善終,那就必須不遺余力培養看重的干兒子,可是,大太監干兒子眾多,不可能全部培養出來,最后導致門下干兒子們的關系就和養蠱差不多,互噬,瞧誰心機更重,手段更狠,但是,這偏生又還得有個度,不然,大太監會認為你太狠毒,也不敢培養你,這其中輕重拿捏就很關鍵。
池長軒在張鯨的干兒子當中就勝在忠心,若論機靈勁兒,還真不是最出挑兒的。
趴在炕上,池公公只覺得屁股上頭一頓清涼,一時間,淚水嘩嘩就往下流,“嗚嗚……都是兒子沒用,不但不能幫上干爹,還給干爹……”
由于太監們辦差事也常常被打,導致太監們的傷藥極其有效果,若說名聲,傷藥名氣最大的是少林寺的傷藥,可若說效果,還真是太監們當中流傳的傷藥最靈驗。
“你啊!先去酒醋面局待著,干爹如今也不好替你開口。”張鯨一只手扣了油膏在池長軒的屁股上頭抹著,一邊抹一邊就道:“你在皇上跟前當差也不少時候了,皇上也會惦記著你的情份的,只是眼下德妃娘娘正在氣頭上,得過一陣子,德妃娘娘氣消了,不需要干爹開口,皇上也會想起你的……一動不如一靜,哎!這理兒,還是方才干爹踹你的時候才想明白,干爹就是太沖動了,冒冒失失在皇上跟前說了不該說的話,卻是把德妃娘娘得罪狠了,你這是替干爹受的罪過呀!”
若是有外頭人瞧見這一幕,任誰也不敢相信,這個說話充滿慈愛的老太監居然是權柄赫然的東廠督公,所以說這天下沒有絕對的壞人。
池公公聽了張鯨的話,老老實實去酒醋面局報道,只是,他萬沒料到,這酒醋面局的條件這么艱苦,酒醋面局拿總兒的太監更是一點好臉色都沒給他,直接帶他到了一間堆滿了大蒜的屋子里頭,懶洋洋道:“就這兒了,池公公,請罷!”
池長軒一看屋子里頭堆積的大蒜,死的心都有了,尤其是大蒜堆積發爛以后那一股子味道,那真是難以形容,他忍不住道:“就在這兒?遂公公,不能換個地兒么!”
那酒醋面局的掌總太監遂良從遂公公滿臉橫肉,不虧是吃拿卡要酒醋面的頭頭,當真肥頭大耳得緊,聽了池長軒的話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池公公,您以為您還是都知監的頭兒呢?告訴你,如今你是咱家手下,咱家一句話,讓你死你就死,讓你生你就生。”
池長軒好歹也是曾經的二十四衙門之一的頭頭兒,萬歲跟前的親近人,被眼前這肥頭大耳的死太監一陣呵斥,臉上頓時掛不住,“遂公公,莫要欺人太甚,咱雖然不是都知監掌印太監了,可咱的干爹……”
“得得得。”遂良從沒好氣打斷了他的話,諷刺道:“誰不知道哇!張鯨張公公嘛!那又怎么樣?咱家也不是沒根腳的,咱家干爹誠公那也是司禮監秉筆,咱怕你呀!嘿!還真不知死活,你以為,你還能活著走出酒醋面局?”
他冷笑了幾聲,扭轉肥大的屁股就往門外走去,池長軒聽了這話,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一伸手就拉住了遂良從,臉上頓時堆出了笑臉來,“遂公公,您……剛才這話是什么意思?”說話間,兩顆珍珠就從他手掌中塞了過去。
遂良從垂目一瞧手上兩顆珍珠,宮里頭的太監大多都是鑒寶專家,若能離開皇宮,混個當鋪朝奉那是絕無問題的,瞧這兩顆珍珠的個頭和色澤,估摸著起碼也得值個百把兩銀子,當下就把珍珠在手上顛了顛,隨手塞進懷中,這才道:“嘿!既然你這么識趣,咱家也不妨告訴你,從今兒開始啊!你睡覺最好睜著眼睛,若不然,嘿嘿!”
他笑了兩聲,扭頭就走,這一次卻是去意堅決,再不肯多說一句,拿兩顆珍珠,隱晦地透露一句話,這就是他的底線了,再多說,那就連自己都會落水,銀子雖好,那也是要有命花才成。
池長軒背后汗毛根根豎起,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這遂良從雖然沒把話說明白了,可他又不是傻子,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是得罪誰才到了酒醋面局?那豈不分明就是說德妃娘娘要他的狗命么!
一時間,這間屋子陰森森的,他似乎已經想到了自己在這件屋子里頭死在大蒜堆里頭的慘樣,渾身一顫,激靈靈就打了一個寒戰,一顆心似乎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這時候,他恨不得立馬兒跑去德妃娘娘跟前去求饒,可是,如今他不過是酒醋面局管大蒜瓣兒的太監,可不是都知監掌印太監,別說見德妃娘娘了,怕是連酒醋面局都出不去。
呆立了一會兒,他突然就轉身出門,直往外頭走,剛走到廊廡門口,就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給攔住了,為首一個太監皮笑肉不笑道:“池公公,這是要上哪兒啊?”
池長軒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趕緊從懷中摸出幾錠成色十足的庫府銀子來,臉上堆笑道:“幾位公公,咱……我干爹是張鯨張督公,這點銀子幾位公公拿著去耍幾把銀子……”
從池長軒手上拿過銀子,為首那太監把銀子在手上拋了拋,嘿然道:“不愧是管著內供用庫的張鯨張公公的干兒子啊!連銀子都是內庫出來的十足官銀……不過,池公公,咱們若是放了你,咱們的腦袋可就搬家了。”
池長軒聞言,嘴皮子忍不住哆嗦了起來,連連退了數步,“你……你們別過來,再過來我喊了。”
“喊罷!這酒醋面局本來就沒什么人,何況是堆大蒜的地兒,你喊破喉嚨也沒人的,哈哈哈哈!”幾個太監獰笑著圍了上來,為首那太監一把就把他按倒在地,幾個人頓時扭手的扭手扭腳的扭腳,池長軒拼命掙扎,把地上撲棱起一陣兒灰塵來。
“拿宣紙沾水給他臉蓋上……”
“試試,還有沒有氣兒!”
“嗯!把尸首扔大蒜堆里頭,咱們走。”
沒到晚間,原來的都知監池長軒公公在酒醋面局堆大蒜的屋子里頭被大蒜味兒熏死了的消息就傳遍宮中,張鯨聽到了這消息,一屁股坐在了炕上,臉色慘白一片,這時候離他給國舅爺上眼藥滿打滿算,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而這時候,乖官派孫應龍解到皇宮的一百萬兩銀子也被送進了戶部,解銀子的太監對戶部郎官說的很清楚,這是德妃娘娘親自勸說萬歲爺,說今年各地大旱,從內庫撥給戶部的銀子,把戶部歡喜的不行,給大明當這個家,那是極為不容易的,任誰瞧見進帳一百萬兩銀子,都會臉上歡喜的。
萬歷自然也得到了池長軒[被大蒜熏死]的消息,先是怔了怔,接著忍不住苦笑,自言自語道:“哎!愛妃,你這眼里頭揉不得沙子的脾氣啊!朕,怎么說你才好。”
不過,這種事情顯然還不夠格讓皇帝因此淡了對德妃的寵愛,故此,池長軒的死,甚至沒能在皇宮內掀起一個泡沫來,就這么無聲無息了,只有那些當曰在暖閣當差知道原委的太監們,私底下偶爾議論幾句,對于池公公,甚至連同情都說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