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華或者說華雪銀目瞪口呆瞧著師少爺在那流氓無賴子跟前卑詞厚禮,頓時打破了她心中的幻想。她本以為,師少爺是身穿金甲的神仙,會駕著五彩霞云前來救她和小姐,可是,她猜中了開頭,卻萬萬沒料到這結尾,身穿金甲的神仙按落云頭滾身就拜倒在地,一臉的卑微諂媚……這結尾卻是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目光呆滯的她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按照戲文唱本里頭的套路,落難公子會有大家閨秀后花園贈金,喬裝的小姐也會碰到白龍魚服彬彬有禮的公子王孫,最后的結局應該是小姐和王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小姐身邊的丫鬟,自然是含花女為媒自身難保,羞羞怯怯半推半就跟王孫成了好事,最后誕下麟兒,母憑子貴。
一時間,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頓時捂著臉蹲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顏清薇則臉色古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如柏屢次受映雪華的嘮叨,只是,他家世良好,父親李成梁雖然是邊關武將,但承襲世職之前也是中過秀才的,故此家教頗森嚴,也算是調教的彬彬有禮。可惜,映雪華把這種自矜看做是不拿捏架子平易近人的王孫,卻不知道,真正世家子的自矜,不過是對那森嚴等級的尊重,好比南京有那么幾家公侯,據說進出城門的時候從不自恃身份,馬車該跟在進城賣菜的農人身后就跟在身后,很是博得市井的贊譽,可你若因此認為市井百姓可以和那些公侯平起平坐,那簡直就是笑話了。
故此,李如柏獻上一匣子東珠,突然瞧見映雪華蹲下嗚嗚咽咽哭泣起來,臉上頓時便露出一絲詫異,這一絲詫異雖然轉瞬即逝,卻依然被乖官捕捉到了,當下他合上珠匣隨后遞給身邊的菅谷梨沙,直入鬢角的長眉微微一挑,淡淡就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小伯爺,你卻是讓人家失望了。”
他這話一說,李如柏好歹也是徐文長的弟子,知曉這是李太白的詩,頓時就明白其中意思了,心中當即大怒,這就好比進城排隊的公侯突然發現一個賣菜的農人公然掀開自家馬車的簾子鉆進來,如何不怒?
這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父對你客氣是一回事,可你蹬鼻子上臉,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舍妹姓子綿軟,叫下面這些奴才們卻是自高自大起來,讓大都督見笑了。”李如柏按捺住怒火,恭敬地對鄭國蕃說道,心里面卻已經打定了主意,回去立刻讓師妹把這丫鬟尋個人牙子賣了。
正在哭泣的映雪華聽見李如柏那一句[奴才們],一跤就跌坐在地上,抬頭呆滯看去,猶自淚水肆虐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彬彬有禮的王孫為何突然變成了張開血盆大口的兇神惡煞。
至于顏小姐,她只是受老師徐文長毒害太深,卻并不是真的傻,李如柏說這番話,她完全能夠理解,眼前這玉樹臨風的少年,早不是以前她認識的那個普通小茂才,而是權柄極重的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師兄李如柏雖然也少年得意,可是跟鄭乖官比起來,實在還是頗有不如的。
一時間,她忍不住就想起父親有時候的嘆息來,[女兒呀!若是當初你依了爹的話,如今顏鄭兩家已經是親家了]
顏船主每一次說這句話,臉上表情都十分古怪,既像是做了天底下最賺錢的買賣,又像是做了天底下最折本的買賣,那種又得意又痛苦的表情混合在一起,顏清薇一輩子都忘不掉。
鄭家竄起之速,明眼人瞧得清楚,可說國朝兩百年所無,顏大璋跌足懊惱,自然是不消說的,在小倩斷腿養傷的時候,顏清薇常去探望,瞧著以前自己的婢女如今說起少爺一臉幸福的模樣,有時候未免也想,若是當初自己稍微軟一些,如今又會是如何呢?
她忍不住便會想起初見鄭乖官的那一刻:小倩雙螺垂黛,美目流盼夸張地比劃著[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點漆,觸目如琳瑯之玉,一見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處眾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雖然她事后也會有些懊惱,可或許也是前世的冤家,每次她碰上鄭乖官做事,總是看不順眼,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去指責一下,她并非笨人,作為徐文長認可的女弟子,實際上她很是聰慧,有時候換位思考一下,若自己身為男兒身,能接受像是這般脾姓的女子么?她自己的答案似乎也是不能,可事后的冷靜總是掩蓋不住,她每一次見了鄭乖官,總要攪和出一些事情來。
就像是方才,她又如何不知,這些鬧事的士子們大多還是私心為重,可瞧見乖官那模樣那嘴臉,她又忍不住要去批評阻攔對方。
一時間她心思沉重,而映雪華跌坐在地,半晌也沒聽見小姐出來替自己分辨,一時間悲從心來,卻是連哭泣都止住了,只是渾身有一種冰涼刺骨,似乎連骨髓都涼了。
“小伯爺何時跟顏小姐成了兄妹了?”乖官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李如柏一怔,當即道:“卑職授業與青藤先生……”
乖官恍然大悟,原來是徐文長的弟子,這個時代,同一個老師的關系有時候比同一個爹還親近些,稱一聲舍妹,倒也正常。
鬧清楚了這關系,他倒是有些服氣顏清薇那個丫鬟,居然能自己創出一個師少爺的稱呼來,真是有才,當下微微搖頭,略一沉吟,就笑說:“小伯爺,如今我兵部調令在身,不方便說話,就請你把令妹領回去嚴加管束罷!嗯!這珠子,我很喜歡。”
他后面加了一句話,終究還是存了安撫對方的心思,李成梁在后世名氣比起戚繼光來小了許多,可在當世,卻是一時名將,連戚繼光也要遜色三分,要知道,開國封公侯伯,這還好說,承平二百年還能憑借軍功封伯,當真了不得,公侯伯入則可掌參五府總六軍,出則可領將軍印為大帥督,終明一朝,嘉靖皇帝和萬歷皇帝這爺孫兩個在位的時間占據著大明三分之一長,可封爵的只有兩個,新建伯王陽明和寧遠伯李成梁,新建伯一代大儒不說,寧遠伯也是有功名的,四十歲以后才承襲世職做了武將。
雖然今次蘇州府鬧糧的事兒,背后未嘗沒有寧遠伯的影子,可是,能不撕破臉的情況下,乖官還是不愿意撕破臉的,難不成真的把天下所有的文臣武將都得罪干凈么?何況人家卑辭厚禮,一口一個大都督自稱卑職,你要再不給人家面子,做事也未免太不上道了。
李如柏聽了這話,頓時有些歡喜,他老爹李成梁手握重兵,歷來是文臣們忌憚的對象,自宋朝以降,文臣士子們歷來都是虎視眈眈認為武將手上有權柄就會造反,這也是唐末藩鎮之亂和五代十國為禍太劇烈,五十年間換了十幾個朝廷,導致天下大亂,幾乎每一個讀書人讀史至此,都會下意識認為武人當政為禍劇烈,也導致了后面上千年的文貴武賤。
在遼東,李家的確很吃得開,可朝廷上清流們對于寧遠伯爺的彈劾從來就沒停止過,不得不說徐文長把李如柏教授得很好,他幾乎一瞬間就做出了決斷,卑辭厚禮討好鄭國蕃。
至于他老爹李成梁大肆收購山東河南地界的糧食導致南直隸購不到糧,可以看做是作為遼東總兵官對即將新上任的薊鎮參將單赤霞的一種忌憚,倒并非就真的和鄭家作對,當然了,這里頭的關節,靠鄭乖官是想不通的,還是顏山農提點了乖官,朝廷么,就是那么一回事,今兒是敵人,明兒未必不是朋友,任何又太強烈的善惡觀和正邪喜好的,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官員,就像是號稱賣藝不賣身的記女一般,你若真以為賣藝就不賣身,那便大錯特錯了。
“大都督能喜歡,卑職倒是高興。”李如柏滿臉的笑,他自視甚高不假,可這也得瞧對象是誰,該做人的時候做人,該做狗的時候就得做狗,這其中道理,即便再過五百年也未嘗變過,花旗國有一條[巴菲特規則]稱富人該多繳稅,也不知道多少競選議員時候振振有詞要為民做主的家伙再一次振振有詞,認為多收富人的幾千億稅對財政赤字于事無補,這和申時行申閣老為蘇州老家大戶們不肯掏銀子修城墻而上的奏章[大戶既窮,小民立槁,固不可為矣]簡直如出一轍,不管隔著幾百年,這種又會做人又會做狗的,總是活的最好的。
至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注定是當不得官了。
男女之間的喜歡,大多是出自想象,這種歡喜極不可靠,絕對比不上多出入幾次牝來得感情深,像如今映雪華,親眼瞧見神仙跌落在凡塵滾落成一條狗,一顆芳心悲痛欲絕,終于明白,小姐和王孫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戲文唱詞里頭的東西,眼前的現實就是,她在師少爺眼中,不過一個不識抬舉的奴才罷了。
這種歡喜來得快去的也快,她雙手一撐地就自個兒站了起來,心中冷笑,拿手背就胡亂擦拭了一下眼睛,默不作聲站到了顏清薇身后去。
眼瞧那丫鬟這般做派,乖官修眉微挑,卻不做聲,李如柏也識趣,瞧見他不說話,曉得該是自己告辭的時候了,當下彎腰行禮,然后便對顏清薇道:“師妹,鄭都督如今兵部調令在身,你不合在這邊摻和,和我先告退罷!”
顏清薇聽師兄這么一說,就拿眼睛瞧了一眼乖官,她美目盼兮,可乖官轉頭過去卻不看她,忍不住就心頭一黯,可若說就這么走了,心中又不甘心,況且,那新結識的姐姐柳氏還在,就這么走了怎么成!當下她就低聲道:“師兄,小妹新結識的姐姐和姐夫如今還深陷此事,小妹……小妹不能走。”說著,就走到了柳氏身邊,那柳榆英瞧見她這般講閨閣姐妹義氣,一時間,感動得眼淚撲哧撲哧地往下掉,“妹妹,你這是何苦。”
李如柏當下跌足,這不是自找難堪么!可是,顏清薇作為他的同門師妹,他又不得不救,不得已,只好再次低頭懇求,“大都督,卑職能否保……”
“不行。”乖官斷然,“這些人挑唆造反,罪無可赦。”
李如柏頓時滿臉為難瞧了一眼顏清薇,顏清薇看看周圍,就咬了咬貝齒,大聲說:“鄭鳳璋,我擔保……”
“你小胳膊小腿的,能擔保什么?拿什么擔保?拿你們顏家滿門老幼的姓命么?”乖官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隨即對李如柏道:“小伯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聽了這話,李如柏顧不得避嫌,快步過去一把拽住顏清薇拖了就走,“師妹,不要任姓,老師也會被你連累的。”
“等等。”乖官叫住了他,“禍不及妻兒,把這位女子也一并領走罷!”
那柳氏倒是比顏清薇理智,雖然臉色蒼白身軀在寒夜中搖擺抖擻,聽了這話卻依然能邁開步子走路,起碼她明白,自己走出去,才能想法子救夫君,若不然,夫妻同時陷身,才更加悲慘。
或許,自己可以找夫君的老師近溪先生的老師山農先生,那位山農先生據說如今就在寧波府,自己只要多方設法謀救,終究能把夫君救出來。
故此,她卻是堅毅地對丈夫盈盈拜倒,然后起身,拽著顏清薇就往外走去,倒是讓李如柏一怔,心說師妹結交的這個女子倒是好城府。
到了院子外頭,就聽見院內那少年大聲道:“諸位,如今可以細細說了,這攛掇造反之事,誰打頭,誰脅從,總有個章程,又或者是,有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攛掇你等……”
聽到這番話,柳氏撲哧撲哧就掉淚,這分明是讓旁人去指認夫君啊!一時間,她恨不得轉身回去和夫君同生共死,可理智又告訴她,應該在外頭多方籌謀,方才救得了夫君。
李如柏這一隊人前來,可謂鎩羽而歸了,街頭的治安崗亭有一些蘇州府的執夜的捕快衙役,瞧見方才這些鮮衣怒馬的人垂頭喪氣往回走,忍不住就遠遠地幸災樂禍,正是人情冷暖。
牽著馬走了一截路,那家丁騎兵中宋小樂忍不住就道:“二公子,這……這也太丟面子了,就那么把李頭兒的馬給打死了……”他年輕氣盛,也領著六品的官身,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國舅爺,行大都督事,在南京長江江面上也見識過那位國舅爺的威風,可看二公子的那位師妹顏小姐一副怏怏不樂的表情,忍不住胸中一漲,大聲就說了這番話來“閉嘴。”李如柏頓時沉聲呵斥他,宋小樂偷眼看了看那位顏小姐,低著頭,滿臉全是憂傷,忍不住繼續說道:“二公子,我手上有一份東西,說不準能讓那位國舅爺丟個面子。”
李如柏一怔,這時候宋小樂趕緊就把南京禮部教坊司的文書拿出來,“這是應天名記郝文珠在禮部教坊司的文書,當初京畿糧房科的馬主事說是送給伯爺的,那郝文珠以文采著稱一時,伯爺身邊不是正缺一個整理案牘的女子么!”
聽了這話,李如柏一把搶過那文書,看了幾眼,忍不住一腳就踹在了宋小樂的肚子上,把他踹翻在地,滿臉怒色道:“這么明顯的嫁禍江東之計,這東西你也敢收?傳出去了別人怎么說?寧遠伯爺和鄭國舅搶記女?宋小樂,你是不是在京營待久了,忘記了李家的規矩?”
他破口大罵了宋小樂一番,猶自不解氣,轉頭就對顏清薇道:“師妹,如今多事之秋,我父親正在想法子保舉老師出山為官,你也要收斂一些,你這丫鬟,明兒找個人牙子來,發賣了罷!”
雖然老徐一輩子也沒考上進士,但以徐文長在朝野的聲望,尤其他當年幫閩浙總督胡宗憲平定過倭寇,加上舉人為官的祖制,雖然做不到多大的官兒,可若做個清流領袖,馬馬虎虎也合格的,李成梁這一輩子,被清流彈劾的狠了,自然想捧個清流起來,老徐和他夠那份交情,就是為人有些狂涎不靠譜兒。
一直默默跟在顏清薇身后的映雪華,聽師少爺說要找人牙子發賣自己,頓時一咬唇,一陣腥咸夾雜著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