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o章打滾
周林輝走了以后,海瑞在廳堂內轉來轉去,猶自興奮,忍不住就問乖官是如何想到這法子的,這個問題,乖官自然不能老實回答了,就把菅谷梨沙叫了進來,“老大人,這是小子的婢女,扶桑人,老大人不如聽聽她說扶桑六十六國大名之間征戰的故事罷!”說著就招手讓菅谷梨沙到自己身邊,“梨沙,這是右都御使海剛峰老大人,你把扶桑諸侯轉封的事兒說一說來聽。”
菅谷梨沙瞧著海瑞,興奮得滿臉潮紅,一時間,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乖官趕緊解釋,“老大人的名聲,她雖然是化外之民,也聽得滿耳朵的……”這話,比什么赤裸裸的奉承都好聽,海瑞是清官不假,不代表他不愛聽好話,當下攬須微笑,頗有自得之姿。
待聽了菅谷梨沙說扶桑諸侯互相廝殺,打輸了的,大多是削減和轉移封地,海瑞略一沉吟,就問乖官道:“這姑娘是何等人?”乖官趕緊道:“她父親是一千兩百石的武士,用咱們大明的話說,那也是九州宣慰司使老大人的家生子了。”
把譜代家臣說成家生子,乖官也真夠邪乎的,不過道理也相差仿佛,海瑞拽著胡須,哦了一聲,就說:“嗯!也算是顯貴之后,怪不得頗有見識。”乖官聽了,臉色古怪,心說這能比么,大明正一品俸祿一千石不假,可誰真靠俸祿過日子的,嘴巴張了張想解釋,這一千兩百石是算土地而不是俸祿,實際上等于一個小村子的村長,還得自己掏錢養活手下人。
不過他終究沒開口,這位海大人拽著胡須,覺得這主意當真可行,不過,這還有個前提,得把小呂宋攥在手上才成,又問乖官,“可知道小呂宋有多少軍馬么?”
“小呂宋不足為道。”乖官當即道:“關鍵是小呂宋背后的大呂宋,嗯!他們叫做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如今兵強馬壯,號稱日不落帝國,有一支無敵艦隊,艦船上千艘,還有精銳兵卒四萬……小子手下有一個屬下,便是大呂宋人,不若叫來為老大人述說。”
說著,就讓菅谷梨沙去把瑞恩斯坦波拿巴叫來,沒一忽兒,瑞千戶到了,身上穿著半身甲,單膝跪倒,“叩見大都督,院堂老大人。”
海瑞見他一口南直隸官話,倒是有些好奇,再看他相貌堂堂,膚色深白,唇上留著一抹胡須,更是襯著些威嚴,倒是有些歡喜,“起來說話。”
這述說國事深淺,便不細表,海瑞一直待到中午,乖官就請了老師程倫程慎思作陪,不過顏山農暫時還不好出來,他要再過兩天才好做出到蘇州的架勢,而這時候,寧波人民曰報行,諸生大嘩,無它,顏山農太危言聳聽了,說朝廷不亡,是無天理,這要換了別的朝代,早拉出去砍頭了,可明朝后期,清流議政已經是風氣,什么樣兒危言聳聽的言論都有過。
但顏山農不是空口說白話啊!他有具體數字,把天下賦稅那么一攤,再跟你算算百官的俸祿,宗室的祿米,軍衛的開支,然后便說了,這整個天下都在寅吃卯糧,山、陜兩布政司的賦稅都征收到萬歷四十八年了,而最有錢的官紳們卻又喊著朝廷與民爭利,和誰爭利?民何來利?
最后,他斷言,這天下,必將亡在五十萬士紳手上,除非,士紳和百姓一樣,要納稅,要完糧,要徭役,而這洋洋灑灑萬言的文章,題目就叫做官紳一體納糧。
自然,大明的驛站交通還不足以讓當天的人民曰報傳遍天下,不過,以萬歷年的驛站水平,北直隸出新唱詞話本,大約半個月就會傳播到南直隸,可想而知,頂多一個月,這官紳一體納糧的文章,就會天下皆知。
蘇州府這時候自然還看不到這些,浙江布政司提學程慎思陪著海瑞一起吃了飯,席間講些經義文章,海瑞倒覺得眼前這個浙江提學果然是方正的夫子,想必,也是被自己的學生鄭鳳璋誑到蘇州來的,心中暗暗好笑,可隨即一想,自己不也是被這小子給誑上船了么,一時間,倒是有些啼笑皆非。
蘇州府受浙江布政司代管,又受南京直轄,有浙江提學司使和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這兩尊大菩薩,抓了上千士子和官員的事情,硬生生就被壓了下來,隨即,狗咬狗一嘴毛,大批的官員,尤其是科糧道的官員被牽扯出來,操江提督的人和錦衣衛的人滿城抓人,連布政司參政欒子夏都鎖拿了,蘇州督察四院人滿為患。
不過,這些人也只能扣押,最終還要看內閣怎么說,后世影視劇動不動把明朝說的多么黑暗,實際上像是死刑當地政府是沒法判決的,所謂秋后問斬,這得皇帝親自批示才成,所以正常情況下,即便死罪,大多也是在囚牢里頭待著,若家中條件好,使些銀子,在里面未必受罪,要是再碰上什么好事,譬如皇帝生了嫡長子、皇太后過壽辰這樣的事情,到時候大赦天下,又出來了。
所以在大明,除非萬惡不赦,幾乎沒有立死的可能,這自然就給了無數被抓的士子和官員們活動的空間,一時間,拙政園門口車馬不斷,無數人登門求見,可乖官借口被老師程慎思押著做圣賢文章,一律不見。
登門的人心中破口大罵,臥槽泥馬勒戈壁,做圣賢文章?你鄭國舅一口氣抓了上千讀書人,真真斯文掃地了,還圣賢文章。
可這話,沒人敢說,要知道,讀書只要考上所謂的秀才,基本上就餓不死了,朝廷到底都要些祿米的,只是不夠讓你胡吃海塞花天酒地罷了,不過,秀才一旦中了舉,那么,頓時鯉魚躍龍門,花天酒地也尋常了,若是中了進士,做了官,恭喜進入特權階級,你可以大肆侵占土地,即便被彈劾了,回家養老,按慣例,到你家鄉上任的官員得登門拜訪,并且備上禮儀,你家中若有人犯了事,只要不是罪惡滔天輿論紛紛,往衙門遞一張名刺,大抵也能保出來,你家周圍的村民與有榮焉,寧愿把土地獻上做你家的奴才,你每年收個三成租子,村民就要贊你仁義,是[子孫公侯萬代]的大善老爺。
所以這抓起來的上千士子,雖然不是什么權貴,可的的確確都算是富家子弟,即便像是樊玉衡那樣,說自己吃不起白米了,可你看他,四處游學,這錢哪兒來的?而大民正經的農民,一輩子或許連方圓百里都沒出去過。
見不著鄭都督,那求見海大清天罷!海瑞干過蘇松巡撫,在蘇州口碑甚好,何況他本身名滿天下的青天大老爺,說實話,若是別人抓了上千讀書人,怕早暴動了,海瑞也不拿架子,來者不拒,可是,一口咬死,士子們是被科糧道一些別有用心的官員挑唆,偽造妖書,誹謗重臣,證據確著。
聰明的人咀嚼出味道了,士子們是被挑唆的,這些士子們的家人們又是一陣攀咬,所謂氣節,正因為可貴才被人贊頌,普通士子讀書出來,即便考上進士,也不過為日后的大明增添一個貪官罷了,哪兒有什么氣節,江南俗諺云:千里做官,只為吃穿。
如此而已。
三天后,人民曰報從寧波通過驛站到了蘇州府,這時候,蘇州府人才駭然現,原來,被抓的人也不值得同情。
后世考據,天朝數千年,宋明兩朝百姓識字率最高,大抵都要過3o,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深入人心的,當然了,就像是大興縣那位冬烘夫子說閑漢唐三那般,你只好算識字,我這樣的才叫讀書人。
萬歷年間,王汝觀所纂《會計錄》成書,這位戶部尚書所寫的《萬歷會計錄》是天朝此后五百年田賦的標準,書中統計蘇州府人口,足有兩百三十五萬余,蘇州又是文風薈萃的閣老鄉,按說,一百萬人識字是絕無問題的。
古人讀書,或許最大的問題是句讀,像是邸報之類的朝廷報紙,也只有讀書人才能看得明白,可人民曰報有標點句逗,再則說,當時的白話和五百年后已經很是差不多,也只有史館編纂這等高級讀書人閑得蛋疼,才會專門把皇帝說的白話翻譯成文言文,好顯示他們的作用,再把這樣的文章弄到邸報上頭去,可實際上,皇帝下的口諭,內閣的票擬,司禮監的披紅等等,只要識字的,全都能看得懂。
故此蘇州人一看,感情我等小民在替官老爺們繳稅,不管是秀才也好,舉人也罷,這些讀書人免徭役免田畝,最終全都嫁接在我們頭上。
這等和老百姓息息相關的話語,不需要四處宣揚,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兩天,整個蘇州府全知道了,各個茶館酒樓飯莊甚至青樓妓院,幾乎全都在談論這個士紳一體納糧,至于被抓的士子,誰還管他們,怪不得海瑞海青天要抓他們,果然不是冤枉的。
所以說,有個好名聲,還是很不錯的,海瑞當年在蘇州養出的人望,這時候就見效了。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士紳都跳腳破口大罵顏山農,有別有用心的,就炮制出一片文章來:昔顏山農于講學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
這洋洋灑灑一文,看似贊顏山農童心真趣,和當年贊揚海瑞鞭撻胡宗憲公子的事情,如出一轍,其實上,是在說顏山農不過一滿地打滾嘩眾取寵的老狗而已。
這時候,李贄李卓吾從北京往南京來,在船上便聽得這文章,深夜披衣揮筆,寫下一文:所云山農打滾事,則淺學未曾聞之;若果有之,則山農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何與諸人事……
他意思說,顏山農打滾,這事兒我沒聽說過,何況,就算有這事,他打滾關別人什么事兒?官場上奴顏婢膝,諂媚權貴,也不過巴兒狗打滾一般,且時時滾,日日滾,無時無刻不滾,只要權貴一個眼神,他們便會順從地滿地打滾,山農自己打滾,總比他們強罷!
最后,他點評曰:吾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當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于中,無丑于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內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不知山農果有此乎?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西游記》這等禁書,他點評一下,賣得洛陽紙貴,故此,這篇文章一出,第二天進了南京城,當即引起轟動,隨即瘟疫一般傳遍四方,當即扇了幾乎所有為官者一個大耳刮子。
而這時候,揚州漕幫總舵,漕幫幫主的女兒雷厲風行,把幾百衛所兵圍困數日餓得一絲力氣也沒,從上到下全部綁縛了,親自押著就往蘇州府而來,求見鄭乖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