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沉吟,乖官覺得眼前這女子也是聰明人,不妨說一說實話,看看她如何應對,當下就說道:“你們羅教信眾甚多,運河沿途各等廟宇香堂逾百,你說,如何是好?”言下之意,你們羅教動不動聚眾數萬,我不放心吶!
歷史上殷繼南殷教主17歲就做了羅教江南教主,30歲[大徹大悟],在這十三年間,封了大約一百多個[化師],類似于天主教的樞機主教或者穆斯林的大阿訇,勢力遍及江南,官府畏懼,就把他鎖拿了,六年牢獄之后出來,前來迎接的教眾逾萬,嚇得官府二話不說,再次把他給抓了起來,這一次抓他,朝廷很快就做了回應,斬立決,后來殷教主的弟子化師瓊娘做了掌教,不過能力資望不夠,羅教瀕臨崩潰,直至三祖出現,勢力愈發龐大,便不細表。不過,幾百年后,這太上無極圣祖和化師瓊娘就成了非常有名的《蜀山劍俠傳》里頭的五臺派的原型。
但羅教的確在江南影響很大,尤其是它的結構非常嚴謹,規定每個化師收七個弟子,這七個弟子再收七個弟子,后世傳銷之流,不過拾人牙慧罷了,可想而知,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這樣的教派,可謂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不管什么人當權,都不會容許的。
乖官這話一說,殷素素艷若桃李的粉面上便露出一絲惱色,“大都督,有人生來便含著金湯匙,有人生來饑寒交迫,這些饑寒交迫的人無所憑借,只能祈求個來世,寄托我教,這……有何不好?”她說著,便略略乜眼,口氣有些嘲諷道:“難不成,大都督指望這些人鋌而走險?”她話中意思,若沒我們羅教,這江南富的富死,貧的貧死,早就鋌而走險造反了,豈能容你說嘴。
笑著不以為意,乖官在矮幾上拿過扇子,嘩一聲展開,隨意揮灑,下首殷素素撇嘴,大冬天的,裝什么裝,還不是一個毛也沒長的小屁孩。
揮著扇子,乖官好整以暇道:“殷姑娘,我給你講個故事罷!聽完了,你再決斷……話說,有個叫螨清的國家,這個國家跟你說的差不多,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很多人失去了祖祖輩輩耕種的田地,成了乞丐,最終就形成了一個逾百萬眾的大幫會,丐幫,后來有個叫蘇察哈爾燦的,學了一門神功叫降龍十八掌,是萬人敵,又做了丐幫幫主……”
他娓娓道來,殷素素忍不住皺眉,雙手在袖中也握了起來,這分明是在隱射漕幫,不過,乖官也不看她,自顧說道:“……后來這蘇察哈爾燦甚至還救了螨清皇帝,不過螨清皇帝對他手下百萬人非常忌憚,就問他,蘇燦,你這丐幫幫眾逾百萬,朕不放心,朕命你立刻解散……”
他連用了兩個[朕],把旁邊陳惜微嚇得花容失色,大明律,敢有演繹帝王將相的,斬立決,尤其是扮演皇帝稱孤道寡的,幾乎就是一個死字,明朝后期雖然言論開放,但是,罵皇帝沒事,自稱皇帝,依然是要砍頭的。她一雙鳳目緊緊盯著乖官,可乖官似乎完全沒察覺,繼續說道:“……那蘇察哈爾燦就說了,皇上,我這個丐幫,人數多少不是由我說了算,若你這個皇帝遠小人親賢臣,海晏河清路不拾遺,誰他媽愿意做乞丐啊!”
“那皇帝沒法子,只好哈哈大笑,就給了他一個金飯碗,上面刻著[奉旨乞討]……”說到這里,乖官笑瞇瞇就看著殷素素,“殷姑娘,你冰雪聰明,猜猜這個蘇察哈爾燦拿到金飯碗,對皇帝說了一句什么話?”
殷素素頓時皺起漆黑如墨的好看眉毛,這小都督編的故事,分明就是隱射漕幫和羅教,依照他說的那個什么蘇察哈爾燦的脾姓,手下百萬眾,又是萬人敵,正可以傲王侯慢公卿,難不成,他是在隱射爹爹有不臣之心?不對,若真那樣,應該動如雷霆,立刻把我們剿滅才對,可是,我們也不是吃素的,瓜蔓牽扯,怕是他也下不了這樣的決斷……所以說,聰明人想問題,往往都會鉆死胡同,換正常人,皇帝賜東西,不就是謝主隆恩么!可殷素素卻臉上糾結,苦思冥想,去猜測這小都督到底想說什么。
看她那表情,乖官哈哈一笑,干脆就說:“那蘇察哈爾燦,自然是謝主龍恩了,殷姑娘,你以為然否?”
殷素素臉上一紅,不過隨即就血色盡褪,“大都督是要對我們漕幫趕盡殺絕么?”說話間,單膝提起,一手撫在腳幫上,看架勢,就像是江湖上[鴛鴦腿]之流的武功路數,可實際上,她鞋幫子里頭藏著數枚刀片,殺人也不過等閑而已。
乖官瞧她那造型架勢,忍不住就笑,“殷姑娘,好有力的腿,可惜,智商卻不怎么樣,如對你們趕盡殺絕作甚,只是,你不準備拜一拜我么?”
殷素素這才醒覺,臉蛋上當即一紅,自己今兒似乎有些驚弓之鳥了,這小都督,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還不是靠著姐姐嫁了當今,才有這般權勢,自己畏他何來,不過,外頭那些番邦女子,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數,就那么光光地泡在水中洗澡,當真荒誕不堪……說白了還是乖官給殷素素留下的印象太差,這暖閣似乎就像是商紂王的酒池肉林一般,羅教雖然屢被朝廷定為邪教,可到底是有森嚴儀軌的教派,對于乖官這樣的做派,自然就反感非常。
不過,說到拜一拜,殷素素這時候自然是明白了,眼前這小都督是想把羅教攥在手上,心中忍不住微灑,胎毛未退乳臭未干,你何德何能想把我羅教攥在手上?你以為你是皇帝不成?
有要求,自然就好討價還價,這時候殷素素倒是安心下來,既然這鄭國舅有這想法,想必急切間也不會如何漕幫和羅教,當下靦然一笑,拽了拽袍角,緩緩站正身子,先對乖官彎腰一禮,“小女子江湖人物,失禮之處還望大都督見諒,不過,大都督所說的,小女子急切間也拿不得主意,畢竟,如今漕幫麾下也還十數萬眾,不若讓小女子回去緩緩琢磨,不知道大都督以為如何!”
乖官淡淡一笑,起身后揮了揮扇子,就說:“這個倒是無妨,不過,大明律:[謂謀毀宗廟山陵及官闕,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夷九族],殷姑娘,你可要好生仔細想一想,說不準哪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然就覺得某些東西礙眼……”
殷素素眼神頓時一瞇,眼瞳也緊緊地縮了起來,大明中后期被滅掉無數邪教,用的幾乎全是這個罪名,她勉強一笑,想說什么,突然就覺得無話可說了,眼前這少年,似乎有些軟硬不吃,最要命的是,酒色財氣,似乎還真沒什么好手段來勾引他。
看殷素素表情,乖官這才覺得念頭通達,別以為你是邪教妖女,張無雞的老娘,我就會怕你。忍不住就有一種作弄人的快感,不過,人家辦的事情,總是對他有益的,若不然,那布政司參政欒子夏布置的手筆,還真可能會對整個江南局勢造成一定的影響,別的不說,若當真漕幫把揚州府一圍,那真就是造反了,到時候天下震動,自己可真說不過去,朝廷肯定無數御史群起彈劾的。
他當即笑了笑,“殷姑娘,這事兒,就像你說的,急切間也急不來,這馬上快過年了,過年以后罷!年后再議,如何?”殷素素忍不住氣苦,年后再議,說的好生大方,短短幾個月時間,哪里有時間轉挪,可形勢比人強,除非她真的準備造反,當下只好勉力笑笑。
“不過,殷姑娘,其實拜在我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你瞧,那靜官兒,當初流落扶桑,不過一個拉面店鋪的廚子,如今呢?大明東印度公司的頭兒,還領著工部的差事,那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曰后封妻蔭子也不在話下……”乖官故意揭短,殷素素一聽這名字,頓時咬唇,鼻翼微微動了兩下,嗤聲道:“哼!那死胖子,當初用一串糖葫蘆就想騙我跟他去高旻寺瞧金色鯉魚,他若敢在本姑娘跟前出現,一腳踢爆他的蛋……”
說到這兒,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不但暴露出小時候的糗事,更是流露濃郁的江湖草莽氣息,雖然她的確是江湖草莽出身不假,可在乖官面前,說這話總是大傷面子的,當下粉面頓時通紅,一抹嫣紅迅速往脖子上竄去。
揚州府高旻寺是天下四大叢林之一,始建于隋朝,放生池更是天下一絕,乃是活水,直通運河,時間長了,河里面魚蝦有靈姓,寺廟鐘聲一響,無數魚蝦就浮水而出等待僧侶喂食,是揚州府一景,市井百姓最愛,傳說若能瞧見金色鯉魚浮水,當年運勢便能獨占鰲頭。
乖官一聽這話,忍不住嘿笑,不曾想,那靜胖子還有這等嗜好,看這殷素素年紀,當初他用糖葫蘆騙人家的時候,這殷素素大抵也就是十歲左右罷?這死胖子,當初坦誠說自己因為追求漕幫幫主的女兒故此被對手陷害,流落扶桑,如今看來,不盡不實啊!原來,他扮演的是怪大叔的角色……想到這兒,忍不住就大笑,殷素素瞧他大笑,更是緋然,臉色滾燙。
揉著肚子笑了一會兒,瞧那殷素素臉色從通紅變得鐵青,愈發不善,乖官終于克制住笑,當下道:“殷姑娘,原來是客,不如,我帶你四處看看。”殷素素剛要拒絕,不防乖官就走下來,伸手拽住她柔荑,一拽便走,殷素素被他伸手一握,當即渾身僵硬,她可是江南羅教的小祖奶奶,漕幫少幫主,最盛時候,江南百萬眾無不看她臉色行事,誰個男子敢于如此對她?
在這之前,也就只有那麻著膽子用糖葫蘆騙小祖奶奶的靜大香頭了,不過靜大香頭也因此就被人一腳踢到扶桑去了,所以說,還沒有任何一個男子拽過她手。
可是,乖官時不時就左手牽若依,右手牽若常,還經常和誾千代公主手牽手,像是淺井茶茶和淺井小督,也常常和他這般牽著手走路,這總是乖官后世帶來的習慣,他身邊的人大多也已經習以為常,可殷素素卻從未如此這般過,被他一握之下,頓時覺得手心中一股子熱熱的感覺,隨即從掌心勞宮穴直往上竄,散入四肢百骸,當即渾身僵硬,連腳步也邁不出去了。
不過乖官力氣大,這皮囊雖然是讀書少年,可跟著赤霞老爺自小練劍,數千次甚至數萬次拔劍的力量如何能小瞧,拽著殷素素踉踉蹌蹌就往外頭跑,一邊跑一邊喊,“梨沙,快點跟上,咱們去都察院瞧瞧。”
他也是在拙政園快被拘出毛病了,借著殷素素來拜見,趁機溜出去玩玩,若不然,手底下又要嘮叨:哎呀!大都督,如今世面上比較亂,還是等董大爺從琉球買糧到蘇州,本案定奪了,到時候街面恢復平靜,再出去也不遲。
何況,海瑞時不時來拙政園找他談話,這海剛峰別看他娶著十四歲的小妾在身邊,可依然是道學先生一個,在大明朝,六十九歲的老頭娶十四歲小妾,并不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稀松平常的緊,尤其是讀書老爺,找小妾那是傳宗接代的大事,可謂之孝,怎么能認為是尋常的狎昵呢!只有玩兔子,才會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老夫小妾,那是風雅事耳。
乖官被海剛峰一來二去的,煩的不行,這老頭是當世不多見的明白人不假,可這家伙為官的確有潔癖,像是乖官身邊一溜扶桑公主,就被他很是說了一番,乖官和海剛峰幾次談心下來,頗有些老友小友的味道,忍不住說,只準您老娶兩個十四歲的小妾,我身邊多些公主怎么了?
可海剛峰正色道,老夫娶妾為了是傳宗接代,你年紀輕輕,少年人,戒之在色啊!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要命的是,大明的讀書人說這樣的瞎話的時候,連自己都信了,后來錢謙益六十歲迎娶名記柳如是,也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乖官不得不躲到諸位公主這邊來,好歹海剛峰自恃一代名臣,不能闖進來罷!這兩天他一邊和諸位公主玩耍一邊就要痛罵海剛峰,臥槽泥馬,你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死老頭子身邊有兩個十四歲小妾是正經事,我氣血方剛的年輕人身邊有美女就是胡鬧?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道理?你海剛峰摸得,我鄭國蕃就摸不得?
如今,正好逮著機會,溜出去發散發散。他拽著殷素素直跑,到了外面,那簡和李南一瞧,本教小祖奶奶被一個少年拽著跑,瞪大了眼睛,剛要發作,旁邊十數個錦衣衛一下就抽出繡春刀來,王啟年冷冷就瞧著他們兩個,“你們兩個想做什么?也不瞧瞧這是什么地方?以為是你們揚州漕幫總舵么!”
李南聽著這話有點不對味,當即拽住那簡,訚訚惻惻問道:“敢問王百戶,那頭戴玉冠的少年是何人?”
“我家大都督。”王啟年傲然,李南和那簡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