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單赤霞瞧瞧帳內武官,一個個臉上全帶著笑,那都是發自內心的笑容,這沒法不笑,一仗斬首韃子萬余首級,功勞可不小哇!由于這一次是四鎮聯合作戰,故此像是李成梁那樣封爵不大可能,但是,蔭庇妻兒老小,卻是篤篤定定的,想到能給自家后院葡萄架掙一副誥命,金花八寶鳳冠兒,云霞五彩帔肩兒,到時候臉上也有光彩,說不準,夫人一高興,還能批準納個妾,又或許,床上耍一個倒澆蠟燭,這些都是可能的。
故此,人人高興,個個開懷,至于董一元和麻貴,作為宣府和大同的總兵官,總還矜持些,不過,內心也是樂開了花,心里頭便想,說不準,朝廷還能給加個太子少保的銜,到時候,便可以在老家豎起牌坊,那是多威風。
有了這一萬首級打底,赤霞老爺的面子就漲起來了,眾人公推他做了頭一位,這功勞可說是這位薊鎮代理總兵官單赤霞老爺雙手奉上的,真真是厚道,若不然,人家后臺板扎,自己不會去掙功勞,非得分你一杯羹么!
單赤霞謙虛了數回,架不住眾人抬,連李如松都堅持說:“小子年輕時候就在老師青藤先生口中聽說過單總兵[浙兵劍法第一]的大名,小子是晚輩,這首位,應當單總兵來坐。”
徐文長那眼高于頂的毛病,能瞧得起一介武夫才怪了,單赤霞也是心知肚明,對方說來說去,怕還是因為乖官和若彤姐弟兩個的面子,推卻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依照眾人的意思,坐了首位。
眾人接下來就要議一議,如何才能更多地殺韃子,甚至,把土蠻汗給干掉。
這土蠻汗在大明朝尤其是九邊和京師附近,可謂能止小兒夜啼,惡名昭彰,當真是朝廷的大敵。
隆慶元年的時候,戚繼光調到了薊鎮,職務是[總理薊鎮、昌平、遼東、保定等地軍務],提出了車、騎、步三軍聯合作戰的策略,并且上了《請兵破虜四事疏》的奏章,總的來說,戚少保做事有章程,打仗又厲害,第二年,俺答汗就放棄打草谷的行為,內附了,朝廷封了俺答順義王,不過這時候戚繼光也開始被壓制,職務成了薊鎮總兵官,雖然打退了朵顏三衛的幾次寇邊,并且威脅朵顏三衛,使其不再搔擾邊關,卻再也無甚大作為,只能埋頭修長城。
而土蠻汗見在戚繼光這兒討不了好,就開始大部東移,往遼東方向去了,就在萬歷三年的時候,土蠻汗糾集了十萬騎兵,號稱二十萬,寇遼東,李成梁大敗土蠻汗,被朝廷封了太子太保。萬歷六年,土蠻汗又大肆寇遼東,這一次,又被李成梁打敗了,李成梁被朝廷封了寧遠伯。萬歷八年,土蠻汗又寇遼東,李成梁再一次大捷,朝廷敕建寧遠伯石坊。萬歷九年,土蠻汗糾集了九個部落,再一次寇遼東,雖然又被李成梁給打敗了,但,史稱[殺掠數萬,村堡蕩然],總之,每一次,都是對大明百姓造下無邊殺孽。
這樣的人,若能殺了,功勞不必說,朝廷自然不吝封賞的,也是給自己和子孫后代留一個可以夸耀的武功,到時候便能說,當年殺土蠻汗,我家祖先,當時便在軍中,跟薊鎮總兵官單赤霞老爺一起……想必旁人便會投來羨慕的眼光。
當年乖官南下,在往天津的路上,路邊小店的店主無意聽說單赤霞是戚爺爺帳下,無論如何都要送一瓶酒,便是這個道理,邊關百姓,對韃子的仇恨,是江南百姓無法想象的。
不過,大明軍隊打韃子,有一個弱點,而且無法彌補,想大勝,容易,但是,想殲滅,卻不容易。
韃子若號稱二十萬,寇邊了,那么,這一支隊伍或許是五萬人,也可能十萬人,也可能十五萬人,但是,肯定全是騎兵,而天朝軍隊若號稱二十萬,頂天了,里頭一兩萬騎兵。
朝廷為何把濟州島都給朝鮮了?就是因為要問朝鮮征馬,朝鮮要求濟州島養馬。
這也是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相比較最大的短板。
天朝若有名將,打敗韃子容易,要想把對方全滅,這個難度卻是無限難。
故此,大家要坐下來議一議,如何才能把土蠻汗給滅了。
這時候大明出關的軍隊已經超過二十萬,達到了當年大將軍藍玉直搗捕魚兒海的盛容,但是,和開國之初相比,勿論是士兵的素質還是騎兵的數量,這二十萬都無法和當年那二十萬相比較的,任何朝代開國之初,軍力定然是鼎盛的,士氣定然是蓬勃的。
按當初乖官的意思,自然是釣魚,可薊鎮、宣府、大同三鎮聯合的人馬已經吃了土蠻汗一次,斬首萬余,雖然三鎮聯軍也想擴大戰果,但是,土蠻汗手下全是騎兵,草原上又是一望無垠,最合適騎兵作戰,兩條腿的能跑得過四條腿么?土蠻汗還能上當么?
大帳內熱烈地議論著,說了許久,一個人忍不住就說話了,“諸位將軍,要咱家說,就一步步平推過去,一直推到土蠻汗的老巢便是了,何必非得使什么計策呢!”眾人一下便愣住了。
說話的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御馬監太監呂遠呂公公。
御馬監掌印太監李進是慈圣皇太后的親兄弟,而御馬監,就等于是朝廷的兵部,這一次,單赤霞進京,單獨給皇帝和德妃稟告了,但是,慈圣皇太后那邊這,終究還是伸出了手,從朝廷祖制和法理上頭來說,御馬監派出監軍,那也是合理合法的,連皇帝也沒轍,這位呂遠呂公公,就是御馬監掌印大太監李進的親信。
雖然寧遠伯爺李成梁不在,但薊鎮、宣府、大同、遼東四鎮武將齊聚,作為監軍,怎么可能不出席呢!不過,當兵的沒人喜歡監軍,就好像后世資本家沒有喜歡工會主席一樣。
可這會子,這位呂公公居然冒出這么一句,在座諸位又都是打老了仗的,雖然和監軍不對付,但話語入耳,仔細一尋思,居然很有道理。
是啊!何必糾結?如今二十萬大軍,依然保持中軍緩緩向前,騎兵左右游擊的軍勢,就這么繼續挺進漠北,土蠻汗來了,就啃一口,不來,就直搗他的老巢。
有時候便是如此,內行人想了半天,計謀奇出,偏生沒什么好用的,外行人隨口說了一句,居然很好用。說白了,總是這些武將打仗太多,桎梏了想法,而打仗有時候就是天馬行空,靈光一閃,真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單赤霞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但是,他不好多說,這是準備留著讓乖官回來后說的,不想這太監居然說了,一時間,就有些嘆氣。
這時候,大帳的簾子突然被掀起來,從外頭進來一個少年,渾身披掛,頭上是一頂六瓣六棱紫金冠,身上是紅銅色九吞八乍鎖子連環甲,腳底下一雙盤錦寶相薄底靴,腰間是豬婆龍的皮帶,左腰處懸掛著一枚明裝倭刀,乃是扶桑五大名劍之一,名[酒吞童子退治],這一身打扮,真是威風凜凜的少將軍。
“爹……”這少年一沖進來,就對上頭單赤霞喊道,單老爺老臉一紅,當下很嚴肅大聲冷哼了一聲,緩緩伸指,“滾出去再進來。”
進來的少年自然是大頭了,他如今也十三歲了,個頭已經躥到了跟乖官差不多,甚至唇上都生出了茂密細微的黑色絨毛,儼然就是一個很棒的小伙子了,聽到自家老爹呵斥,一耷拉腦袋,掀開簾子轉身出去,然后大聲道:“稟總兵官大人,末將單思南,有重要軍情稟報。”
“單小將軍好生威風。”那呂遠呂公公倒是滿臉微笑,甚至,還說了一樁大多數武將不知道的事兒,“這一身鎧甲,還是萬歲爺欽賜的,德妃娘娘親自給單小將軍披的甲……”
這一說,眾人都明白了,感情,這位就是隨著鄭國舅去過扶桑的單思南,綽號大頭,據說國丈極寵愛,呼之為[我兒],德妃也視之如弟,一時間,個個在心底羨慕,這單總兵后臺之板扎,真是旁人無法比擬。
緩緩咳嗽了一聲,單赤霞這才道:“進來。”
單思南這才掀開簾子從外頭進來,快步走到大帳中間,一掀裙甲,單膝跪地,抱拳大聲道:“稟總兵大人,五軍都督鄭國蕃業已到了十里外。”
大帳內包括呂公公在內的眾人大多全都一下站了起來。
乖官如今聲勢了不得,這一次大軍出塞,朝廷大佬們內心明白,背后都是這位鄭國舅在呼風喚雨,聽到國舅爺到了十里外,眾人自然就要起身出去迎一迎,這個態度是必須的。
單赤霞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倒是監軍呂遠呂公公對董一元、麻貴和李如松道:“諸位,咱們還是出帳迎一下罷?”
大同總兵麻貴身材粗壯,生著一張國字臉,下頜留著短須,說話聲音爽朗且豪邁,當下大笑,“這是自然的,單總兵,董總兵,李京城撫,呂公公,請啊!”
一眾人隨即就出了大帳,到了營盤外頭,站了一小會兒,就感覺到地面輕微震動起來,地平線上也瞧見了大隊騎兵而來,沒一忽兒了,三千騎兵擁著乖官便到了中軍營盤大門前。
乖官情緒很是低落,不過,隨著大頭不顧自家老爹殺人的眼神一下興奮地跳起來大喊“少爺,少爺,俺在這兒……”卻是克制住低落的情緒,當下翻身下馬,快步就走了過去,大頭早已經虎撲過來,到了跟前,先給少爺磕了個頭,然后起來一把拽住乖官,臉上就全是興奮,一張嘴更是噼里啪啦說個不停,“少爺,可想死俺啦!俺進京見著若彤姐姐了,若彤姐姐可漂亮了,比以前漂亮的多,俺也見著皇帝來著,很威嚴,就是沒少爺生的俊,若彤姐姐生的公主俺也瞧見了,真可愛,太好了,俺可高興了,要是今年若彤姐姐再生個皇子,那就更好了……”
旁邊一堆武將聽了,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只能表示妒忌,對方口中的若彤姐姐,那肯定就是德妃娘娘了,這可是德妃娘娘的閨名,咱們還是趕緊東耳朵進西耳朵出,至于[皇帝生的沒國舅爺俊]這樣兒的話,更是要忘到腦后去,不過,今年再生皇子?莫不是……德妃娘娘又懷上龍種了?這也太快了罷!去年誕下公主到現在,似乎才半年。
乖官笑著就伸拳在大頭胸前擂了一下,“臭小子,居然長得比我還高一點兒,胡子都出來了……”說了一句后,就趕緊撥開大頭,快步走過去,到了單赤霞跟前,看著赤霞老爺,似乎有些憔悴,想來也是,這薊鎮十數萬大軍,都要他艸心起來,比起以前艸心鄭家上下吃喝,那不知道要累多少,當下一把就抱住了赤霞老爺,千言萬語,就化作了兩個字,“單叔。”
赤霞老爺這樣的漢子,還真有些不習慣乖官在眾人跟前這般撒嬌賣乖,臉上有些抽搐,不過,內心也頗為激動,身軀僵硬了一下,緩緩抬手就在他后背上拍了數下,這才推開他。
“奴婢御馬監呂遠,見過國舅爺。”呂公公首先就上來,白嫩的一張臉上滿是笑,點頭哈腰的,哪兒有一絲監軍大人的威風。
接下來,自然有單赤霞把宣府總兵董一元和大同總兵麻貴介紹給乖官,其余參將、游擊,卻是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的,倒是薊鎮參將甄美信有些自來熟,“國舅爺,末將甄美信,當年和國丈也有過一面之緣的,今天見到國舅爺,真是高興得緊……”
他這么一出來,旁邊那些參將游擊一個個羨慕得就在心中大罵,狗曰的甄美信,平曰里頭看著他粗豪,不曾想,馬屁拍得如此嫻熟。
亂哄哄中,李如松瞧見李如柏臉色難看,忍不住就問了一句,李如柏偌大的漢子,瞧見大哥,忍不住就又潮濕了眼眶,“大哥,師妹她……我……我怎么向老師交代啊!”說著,從眼眶中就落了兩顆淚來。
李如松一驚,轉臉看向乖官,乖官臉色就又沉了下來,眼眶也有些酸澀,“清薇她……她……”
等單大頭弄明白是顏小姐被一個小韃子給刺死了,心中有些撇嘴,心說那位顏小姐,死了就死了唄!又不可親又不可愛,還威脅過老爺,可厭得緊……不過,他如今也長大了些,到底知道,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
單赤霞就皺了皺眉頭,像是他這樣的,死人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想做名將,有時候,就是要把傷亡看成一個冷冰冰的數字,除非,是他極為親近的人,或許他會動容,不過顏小姐顯然不算他親近的人,他考慮的是,顏家如今跟鄭家,也算關系極近的,出了這事兒,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不好的影響,尤其是,那顏船主還管束著江南銀號錢莊,這萬一……當然,赤霞老爺心中這番話不會在這個時候當著乖官的面說出來,只是心里頭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