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戰場,如巨大的碾輪。≧,
馬蹄飛馳,在混亂而廣大的戰場上盤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馬隊猶如穿行交織的洪流,分割開武朝軍隊原本密集的陣型。點點的火光中,鮮血與尸體鋪展開去,原野上都是奔逃的潰兵,也有各種規模正自鏖戰的,成建制的隊伍,當女真的馬隊沖鋒過去,他們便一片一片的被沖散,呈現在眼前的,幾乎便是大規模的屠殺。
原本戍衛大名府的武勝軍,在女真騎兵的第一次沖鋒下,便被硬生生的撕裂成兩半,正面沖鋒的精騎在敲碎了軍隊的正面抵抗之后,一支支數量上千的騎隊從各個方向發起進攻,以驚人的高速碾碎了這支人數多達六萬的大軍的抵抗。
而對于武朝士兵來說,眼前的一切,便只能稱得上慘烈了。數萬人聚集的龐大戰場上,到處都是人,女真人的進攻是硬生生的鑿進來的。無論是誰,遭遇這一幕之后,首先都是覺得匪夷所思,而后是沛然難御的巨大恐懼,動搖的軍心,莫大的惶恐,周圍惶然的、歇斯底里的吶喊與慘叫,而女真騎兵沖鋒過來,周圍人避讓、互相擁擠,隨后被沖至眼前的戰馬撞碎筋骨,斬裂身體。在這片哪里都是人的戰場上,無論這些騎兵去到哪邊,掀起的都是觸目驚心的尸山血浪。
武勝軍都指揮使陳彥殊正在沒命的逃亡,就在方才,一直女真人的騎隊突破了他身邊親兵的拱衛,幾乎將刀鋒遞到了他的眼前,有兩支箭矢還射在了他的甲胄上——這支女真的隊伍是有針對性的殺過來的,要取的,便是他這軍隊主將的項上人頭。
當女真騎兵出現在大軍陣前時。陳彥殊還想著要藉由人海放手一搏,當那數騎、十數騎一撥的連環馬瘋狂攻入前陣時,他也沒有想過退卻。然而一切真的是太快了。
以步兵對戰騎兵,若要打硬仗,靠的便是密不透風的擁擠陣型,當成千上萬成擠成一大塊。前陣跑不掉,后陣則奮勇向前,形成巨大的、馬隊也沖不開的人墻。然而說法是一回事,當死亡的威脅出現,隊列的前陣,也會下意識的想要避、想要退。若將整支大軍看做一個整體,勇敢超過懦弱的多少程度,決定了這陣型是否堅固。
女真的沖鋒隊伍,飛快地敲碎了這一片人海。橫飛的血肉即便是飽經戰場的將領都會看得觸目驚心,其中一支兩千人的騎隊撕裂人海直沖武勝軍的大旗所在,陳彥殊試圖以軍中精銳擋住這支“強弩之末”的騎兵,然而先前掀起的血海似乎只是激發了女真人的兇悍血性,他們抵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同時朝著陳彥殊的親兵陣中瘋狂地鑿殺進來。
又或者說,他們斬殺著四面八方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同時還在飛快地突進著。
陳彥殊的親兵抵擋了片刻。巨大的壓力讓他們死傷慘重,陳彥殊心膽俱寒。當有人在混亂中朝他放箭之后,他開始迅速后撤,同時調動軍中其他的部隊往這邊過來,為他阻擋攻擊。
這樣的調動之后,整支軍隊都已經開始亂了。女真人的殺戮絞碎著夜空下的一切,整支武勝軍的掌控已經失效。逐漸專為各自為戰,而邊緣的隊伍已經開始瘋狂潰逃,戰陣中的士兵們在中層軍官的率領下或鏖戰或轉進,但屠殺已經轉變為整個戰場的主旋律。人如此之多,屠殺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距離此地十余里。武威軍同樣已經被沖散碾碎,附近這邊戰場的是金國將領賽剌。一支支女真騎隊縱橫沖殺,朝著每一個有著鮮明標志的武朝軍人殺過去。
丘陵上,奔跑不及的大部隊被大約一千人的騎隊追上去,銜尾屠殺。大片大片的潰兵沖進了附近的樹林里,但女真騎兵在這片樹林邊緣包抄盤旋,隨后在四面八方開始點火,時間已經是秋末冬初,天氣干燥,不多時,大量的明火便開始熊熊燃燒,點亮整片林子。附近的一道河谷邊,有近三千的武朝士兵被屠殺著逼進河水里。不久女真人開始往河里射箭,鮮血染紅整片河面。
此地往南十數里,武瑞營的戰場,同樣慘烈難言。它的崩潰速度比武勝、武威兩支軍隊要慢,但連環馬同樣敲碎了步兵隊伍的抵抗,已經將整個戰場切成了幾大塊。戰場內外,軍心同樣在崩潰,小半的部隊已經開始潰散逃跑。
一支大約千人的女真騎兵隊,在戰場邊緣朝著潰散的人群繞行掃蕩過去。
在這巨大的戰場上,寧毅已經找不到秦紹謙的位置——大戰展開后不久,他便帶著武瑞營最寶貝的兩千騎兵朝女真人沖了過去,但無論這支隊伍對于武瑞營來說有多寶貴,首先武朝的戰馬不如女真人的戰馬,其次武朝騎兵的素質,比起眼前的女真騎兵而言,也差了不少,這場騎兵對沖無比慘烈,死傷也是相當慘重。
眼看著前方戰局崩潰,更有幾支女真騎兵從不同的方向往這邊沖來,坦白說,寧毅很想離開了。他此時所在的位置周圍都是田地,找不到能夠占據的、高的地方,而且周圍全是各種軍隊,他的車隊若想要擺開一個大動作,所有人都會開始炸營逃跑。
在杞縣的那段時間,寧毅曾與秦紹謙溝通過關于榆木炮的用法,若有大軍策應,選一狹長地帶,正面迎敵,對于女真的馬隊,當有不錯的殺傷。即便地形不成,有大軍策應的話,炮陣擺在前列、高出,也能起到不少作用,但軍隊的配合是少不了的。而在眼下,就算把炮陣在平地上擺開,他都不知道該對著哪邊。
他們這次過去,原本的打算,是要在牟駝崗附近與女真人作戰的——要么姚平仲劫營成功,十余萬軍隊正好包抄女真大軍,一舉收底;要么姚平仲失敗,十余萬的軍隊集中起來。擺開陣勢與女真人堂堂正正地干一場,然而,他們還沒到,女真人過來了,甚至于斥候的情報都沒有提前多少。
秦紹謙便是意識到了這點,也意識到了寧毅的榆木炮恐怕難以發揮作用。才讓人著他自行拿捏,若事不可為,趕快逃走。然而寧毅也并不想當首先崩潰的那個。
岳飛手下的三百多人已經集結起來,在這位年輕小將的訓練下,三百多人陣型訓練得很好,但依舊緊張而忐忑,所有士兵臉上都有些恐懼。寧毅這邊則也有三百多人的陣容,都是竹記的精銳,跟著寧毅去了呂梁山的那些人是都在這里的。他們列的雖然并非大量步兵對上騎兵的密集陣型,但多數人的眼神,都沒有恐懼的意思。
當然,一部分的技術人員,還是害怕的。
站在馬車頂上,望著屠殺的鋒線逐漸往這邊蔓延逼來,寧毅其實也是害怕的。女真連環馬,甚至于后來的重騎兵鐵浮屠。在后來的傳說中,岳飛以斬馬腿的辦法對付它們。然而在這段時間里,寧毅稍稍了解之后,就知道重點根本不在斬馬腿上。
當戰馬沖過來,斬掉馬腿,在所有經歷戰陣的人來說,都是可以知道的常識。只有在傳說中,它會變成“秘籍”。因為重點根本不在這么簡單的事情上,重點在于,當十余匹戰馬如同后世坦克一般橫掃而來時,如何讓前列的士兵能夠冷靜的、高效的、準確的朝馬腿遞出刀槍。
就算砍中了。這些士兵有九成的幾率,也被撞死了。
可能要經過無數的、簡單枯燥的訓練,需要高度嚴格的紀律,還需要戰爭的淬煉,才有可能訓練出這樣的士兵。而擁有他們之后,需要讓他們做的,才是跟戰馬換命,這才能夠讓步兵真正有可能產生跟騎兵的一戰之力。而在眼下,不遠處那位小將所訓練的三百多人,距離這樣的素質,也差得極遠,作為民兵一般的武裝,他們只是沒有崩潰逃跑而已。
方才女真人開始沖陣的時候,寧毅站在車頂上看,女真人的數千騎沖陣,聲勢浩大驚人,武瑞營的前列也作為了頑強的抵抗,然而這數千騎里真正折損的,恐怕僅僅是百余騎、兩百余騎。秦紹謙安排的三聲齊喝鼓舞了士氣,然而隊伍前列,只有士氣也只能讓人狂熱地揮刀,甚至于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當女真人的沖鋒第一次撞開陣列,他們的傷亡,就直線下降了。
大戰的喊殺蔓延過來,女真的殺戮浪潮在視野間朝著各處延伸,要求附近部隊前進的命令也在飛快下達——寧毅附近的這些人多是四面八方趕過來的散碎廂兵、義兵,他們有的仍有血勇,在身邊將官的帶領下開始朝著前方殺去,也有人開始逃跑,一直女真騎兵已經往這邊殺了過來,數量看來有數百上千,恐慌與騷亂便在周圍變得更加明顯了起來。然后,更多的潰兵如同潮水般的在周圍蔓延過去,不少人都開始逃了。
前方,岳飛手持鋼槍,冷漠地看著這一切。
已經回來的祝彪來到馬車車背上,也朝周圍看了看:“我們要不要幫忙執行軍法?”
竹記的衛士當中,也有不少人正橫眉看著這一切。習武之人多有血勇,見了這樣的大戰,不會吝于上前拼命,同樣也看不慣這些未戰就逃的。不過寧毅還是搖了搖頭:“待會我們也得走,敗得太快,我們幾百人,攔住他們也沒意義了。”
祝彪沉默片刻:“我們的炮陣擺不開。”
這樣擁擠混亂的場所里,就算真擺開了,一輪齊射,也只會打死自己人。
夜空喧鬧,火光點點蔓延,騎兵在戰場上橫掃而過,掀起血浪,死亡與重傷的場景大片大片地出現在眼前,那是難以形容的一幕。寧毅站在馬車上握緊了雙手,這是他來到武朝之后第一次經歷如此龐大的戰爭,也是如此龐大的戰敗。他的一生已經經歷過許多事情了,但親歷這樣的場景則是另一回事,這一刻他很想帶人沖上去,也很想擺開榆木炮陣,給女真人一個迎頭痛擊,但心中即便調動所有腦力來計算,都毫無意義。在前方,秦紹謙他們還在奮戰,那是因為不得不奮戰,這個時候不進行奮戰,會連最后一絲逃亡的機會都失去。
又一支千人左右的騎隊從側面繞來,到了戰場附近。
率領這支騎兵的女真將領名叫蘇克納,騎兵隊稍稍的減速中,他也在觀察著戰場的狀況。
“該走了。”寧毅說道,隨后朝著附近的竹記眾人抬了抬手,“我知道你們很想沖上去,但趁還有機會,我們要……逃回杞縣。先往側面走,不用太快……”
馬車即便緩緩轉移,也引起了擁擠,好在寧毅此時選擇的并非逃亡路線,還沒有引起大家的蜂擁潰散。不遠處,女真將領蘇克納伸出手指來:“那里,武朝人的車隊,必有各種輜重器物。都隨我來!那是咱們的了!”
“哇——”女真騎兵隊中掀起呼喊的狂潮,隨后,騎兵奔涌而來,直插向開始慌亂的人群。
騎兵攻入戰陣,掀起如潮的血浪,然后是又一陣的潰敗與逃散,距離兩百多米,隔著厚厚的人群,寧毅朝那邊望過去。
“是朝我們來的。”祝彪勒轉馬頭,往周圍示意。
“麻煩了……”寧毅皺起眉頭,低喃一句,“繼續轉移,準備打仗。”
不遠處,同樣發現了事態的岳飛開始轉移隊伍,這邊,車隊還在往側面移動,而竹記中善戰的好手,已經全都聚集過來了。更遠處的戰場慘烈地鏖戰,女真的騎兵隊如洪流般的殺來,整片原野陷入修羅場后不久,寧毅等人陷入了這片浩瀚的戰斗,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京城,肅殺而詭異的氣息正在發酵。姚家軍慘敗的消息,已經首先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