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似秋風,人生如落葉。
在大同的幾個月里,史進每每感受到的,是那再無根基的凄涼感。這感受倒并非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他時時看到的,漢人奴隸們的生活。
對粘罕的第二次刺殺過后,史進在隨后的追捕中被救了下來,醒過來時,已經身處大同城外的奴人窟了。
女真一族崛起的幾十年,先后滅遼、伐武,這天南地北的征戰中,淪為奴隸的,其實也不僅僅只有漢人。不過征伐有先后,隨著金國政權的逐漸穩定,先前淪為奴隸的,或者已經死了,或者漸漸歸化為金國的一部分,這十年來,金國境內最大的奴隸群體,便多是先前中原的漢人。
從最初的女真南下到幾年前的搜山檢海,數年時間內,陸陸續續有百萬的漢人被擄至金國境內,這些人無論富貴貧窮,無差別地淪為苦役、奴隸,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反抗也曾有過,但大都迎來了更為殘酷的對待。最近幾年,金國境內對漢奴的政策也開始柔和了,隨意地殺死奴隸,主人家是要賠錢的,再加上就算養一群畜生,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高壓鞭撻,打一棍子,還要賞個甜棗,一部分的漢奴,才漸漸的有了自己些許的生存空間。
金國境內,如今多有私奴,但最主要的,還是歸于金國朝廷,挖礦、做工、為苦役的奴隸。大同城外的這處聚居點,聚集的便是附近礦場、作坊的奴隸,雜亂的窩棚、泥濘的道路,聚居點外圍草草地圍起一圈圍欄,偶爾有士兵來守,但也都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終于形成了最底層的聚居生態。白日里做工,獲取些許的事物維持生計,夜里也終于有了些許自由,逃亡并不容易,面上刺字、皮包骨頭的奴隸們就算能夠逃出這聚居點,也極難翻越千百里的女真大地。史進就是在這里醒過來的。
到底是誰將他救過來,一開始并不知道。
黑暗的窩棚里,收留他的,是一個身材干瘦的老頭。在大略有過幾次交流后,史進才知道,在奴人窟這等絕望的死水下,反抗的暗流,其實一直也都是有的。
被女真人從中原擄來的百萬漢人,曾經畢竟也都過著相對平穩的生活,并非是過慣了非人日子的豬狗。在最初的高壓和屠刀下,反抗的心思固然被一遍遍的殺沒了,然而當周圍的環境稍微寬松,這些漢人中有儒生、有官員、有士紳,多少還能記得當初的生活,便或多或少的,有些反抗的想法。這樣的日子過得不像人,但只要團結起來,回去的希望并不是沒有。
就好像一直在暗地里與女真人作對的那些“俠客”,就好像暗地里活動的某些“善人”,這些力量或許不大,但總是有些人,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僥幸逃脫又或是對女真人造成了某些傷害。老人便屬于這樣的一個小組織,據說也與武朝的人有些聯系,一方面在這非人的環境里艱難求活,一方面存著小小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武朝能夠興師北伐,他們能夠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南方的土地。
至于將他救來的是誰,老人也說不清楚。
史進傷勢不輕,在窩棚里靜靜帶了半個月有余,其中便也聽說了因他而來的對漢人的屠殺。老人在被抓來之前是個讀書人,大概猜到史進的身份,對外頭的屠殺卻不以為意:“本來就活不長,早死早超生,壯士你不必在乎。”言語之中,也有著一股喪死之氣。
棚屋區聚集的人群眾多,縱然老人隸屬于某個小勢力,也難免會有人知道史進的所在而選擇去告密,半個多月的時間,史進藏匿起來,未敢出去。期間也有女真人的管事在外頭搜查,待到半個多月之后的一天,老人已經出去上工,忽然有人闖進來。史進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便要動手,那人卻顯然知道史進的來歷:“我救的你,出問題了,快跟我走。”史進跟著那人竄出棚屋區,這才躲過了一次大的搜查。
救他的那人年紀不大,戴著個表情僵硬的面具,看行動的方式,像是活躍于大同底層的“俠客”形象。出了這棚屋區,那人又給史進指點了躲避的地方,隨后大致向他說明一些情況:“吳乞買中風導致的大變已經出現,宗輔宗弼調兵已成事實,金國境內局勢轉緊,大戰在即……”說到最后,儼然有:“你要殺宗翰趕快去。”的意思。
史進得他指點,又想起另一個給他指點過躲藏之地的女人,開口說起那天的事情。在史進想來,那天被女真人圍過來,很可能是因為那女人告的密,因此向對方稍作求證。對方便也點頭:“金國這種地方,漢人想要過點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壯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賤人的嘴臉,就該知道這里沒有什么溫情可說,賤人狗賊,下次一并殺過去就是!”
這人言語之中,兇戾偏激,但史進想想,也就能夠理解。在這種地方與女真人作對的,沒有這種兇狠和偏激反倒奇怪了。
他依照對方的說法,在附近藏匿起來,但畢竟此時傷勢已近痊愈,以他的身手,天下也沒幾個人能夠抓得住他。史進心中隱隱覺得,刺殺粘罕兩次未死,就算是上天的眷顧,估計第三次也是要死的了,他先前義無反顧,此時心中稍稍多了些想法——就算要死,也該更謹慎些了。便就此在大同附近觀察和打聽起消息來。
四五月間氣溫漸漸升高,大同附近的狀況眼看著緊張起來,史進抽了個空擋去找過那老人,閑聊之中,對方的小組織似乎也察覺到了大勢的變化,似乎聯絡上了武朝的探子,想要做些什么大事。這番閑談中,卻有另外一個信息令他愕然半晌:“那位伍秋荷姑娘,因為出面救你,被女真的谷神完顏希尹一劍劈死了,唉,這些年來,伍姑娘她們,私下里救了很多人,她們不該死的,也死了……”
在這等地獄般的生活里,人們對于生死已經變得麻木,縱然說起這種事情,也并無太多動容之色。史進連連詢問,才知道對方是被跟蹤,而并非是出賣了他。他回到藏身之所,過了兩日,那戴面具的男子再來,便被他單手制住,嚴詞喝問。
對方武藝不高,笑得卻是諷刺:“為什么騙你,告訴你有什么用。你是來殺粘罕的,刺客之道一往無前,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對你有好處?兩次刺殺不成,女真人找不到你,就把漢人拖出來殺了三百,私下里殺了的更多。他們殘忍,你就不刺殺粘罕了?我把真相說給你聽干什么?亂你的心志?你們這些大俠最喜歡胡思亂想,還不如讓你覺得天下都是壞人更簡簡單單,反正姓伍的女人已經死了,她不會怪你的,你快去給她報仇吧。”
“我想了想,這樣的刺殺,終究沒有結果……”
“你想要什么結果?一個人殺了粘罕,再去殺吳乞買?拯救天下?你一個漢人刺殺粘罕兩次,再去殺第三次,這就是最好的結果,說起來,是漢人心里的那口氣沒散!女真人要殺人,殺就殺,他們一開始隨意殺的那段時間,你還沒見過。”
史進看著他:“那你們又在做什么。”
“做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情。”對方說得一通,情緒也放緩下來,兩人走過樹林,往棚屋區那邊遠遠看過去,“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為真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了就能救這個天下的?誰都做不到,伍秋荷那個女人,就想著私下里買一個兩個人賣回南邊,要打仗了,這樣那樣的人想要給宗翰搗亂的、想要炸掉大造院的……收留你的那個老頭,他們指著搞一次大暴亂,然后一塊逃到南邊去,指不定武朝的細作怎么騙的他們,可是……也都沒錯,能做點事情,比不做好。”
“你來這里,殺粘罕兩次了,擺明想不開。那也無所謂,你去殺你的粘罕,我做我的事情,盡人事、聽天命,說不定你就真的把他給殺了呢。你心里有恨,那就繼續恨下去!”
對方也真是在北地打混的漢人,自暴自棄得一塌糊涂。史進的心中反倒稍稍信任起這人來,此后他與對方又有過兩次的接觸,從對方的口中,那位老人的口中,史進也逐漸得知了更多的消息,老人這邊,似乎是受到了武朝探子的煽動,正要準備一場大的起事,其余各方地下勢力,大都也已經蠢蠢欲動起來,這中間,對粘罕、對谷神、對大造院、對軍隊動心思的人都不少。而此時的中原,似乎也有著許多的事情正在發生,如劉豫的反正,如武朝做好了迎戰女真的準備……
至于那位戴面具的年輕人,一番了解之后,史進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便是大同附近外號“小丑”的被通緝者。這人武藝不高,名聲也比不上多數榜上有名的金國“亂匪”,但至少在史進看來,對方的確有著不少本領和手段,只是性情偏激,神出鬼沒的,史進也不太猜得到對方的心思。
“仗就要打起來,武朝的這幫家伙,指著這些漢人奴隸來一次大暴動,給金國添亂……實在是一點志氣都沒有……”
“那個老頭子,他們心里未嘗想不到這些,不過,橫豎也是生不如死,就算會死很多人,也許能跑幾個呢,跑幾個算幾個……”
“我啊……我想對大造院動手啊,大造院里的工匠多半是漢人,娘的,如果能一下子全都炸死了,完顏希尹真的要哭,哈哈哈哈……”
聽對方這樣說,史進正起目光:“你……他們畢竟也都是漢人。”
“跟死了有什么區別?”
“你!”史進承周侗衣缽,內心之中算得上一身正氣,聽了這話,猛地出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小丑”也看著他,眼中沒有半點波動:“是啊,殺了我啊。”
“你……你不該這樣,總有……總有其它辦法……”
“你刺殺粘罕,我沒有對你指手畫腳,你也少對我指手畫腳,要不然殺了我,要不然……我才是你的前輩,金國這片地方,你懂什么?為了救你,現在滿都達魯整天在查我,我才是無妄之災……”
他嘟嘟囔囔,史進終究也沒能下手,聽說那滿都達魯的名字,道:“了不起我找個時間殺了他。”心中卻知道,如果要殺滿都達魯,終究是浪費了一次行刺的機會,要出手,終究還是得殺更加有價值的目標才對。
時間漸漸的過去,暗地里的氣氛,也一天天的更加緊張了。天氣愈發悶熱起來,然后在六月下旬的那天,一場大的暴亂終于爆發。
那一天,史進目睹和參與了那一場巨大的失敗……
暴亂的突然爆發,是在六月二十一的晚上,叛逃與廝殺在城內城外響起來,有人點起了大火,在大同城內的漢人俠士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引起了一陣陣的騷動。
由于整個情報系統的脫節,史進并沒有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但在這之前,他便已經決定,一旦事發,他將會開始第三次的刺殺。
這一次的目標,并不是完顏宗翰,而是相對來說可能更加簡單、在女真內部或許也更加舉足輕重的智囊,完顏希尹。
史進沖向了谷神的府中,尋找完顏希尹的下落,還沒有抵達那邊,大造院的那頭已經傳來了昂揚的號角鑼鼓聲,從段時間內觀察的結果來看,這一次在大同內外暴亂的眾人,落入了宗翰、希尹等人守株待兔的預備之中。
一場屠殺和追逃正在展開。
史進想起小丑所說的話,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參與了進去,但是直到他悄悄進入谷神的府邸,大造院那邊至少燃起了火焰,看起來破壞的范圍卻并不太大。
整個城市騷亂嚴重,史進在谷神的府中稍稍觀察了一下,便知對方此時不在,他想要找個地方暗中躲藏起來,待對方回家,暴起一擊。隨后卻還是被女真的高手察覺到了蛛絲馬跡,一番交手和追逃后,史進撞入谷神府中的一間房里,看見了放進對面陳列著的東西。
偌大的房間,擺放和收藏著的,是完顏希尹這一生大大小小戰役中收藏的戰利品,一桿渾厚古拙的長槍被擺在了前方,看到它,史進依稀之間像是看到了十余年前的月光。
那是周侗的長槍。
江湖上的名字是——蒼龍伏。
它橫跨十余年的光陰,靜靜地來到了史進的面前……
陡然發動的烏合之眾們敵不過完顏希尹的有心布置,這個夜里,暴動逐漸轉化為一面倒的屠殺——在女真的政權歷史上,這樣的鎮壓其實遠非一次兩次,只是近兩年才漸漸少起來而已。
史進背負長槍,一路廝殺奔逃,經過城外的奴隸窟時,軍隊已經將那里包圍了,火焰燃燒起來,血腥氣蔓延。這樣的混亂里,史進也終于擺脫了追殺的敵人,他試圖進去尋找那曾收留他的老者,但終究沒能找到。如此一路折往更加偏僻的山中,來到他暫時隱匿的小茅屋時,前頭已經有人過來了。
是那半身染血的“小丑”,過來沒能找到史進,敲了敲周圍,然后找了一塊石頭,癱倒下去。
史進走出去,那“小丑”看了他一眼:“有件事情拜托你。”
“你沒炸掉大造院。”史進說了一句,然后看看周圍,“后頭有沒有人跟?”
對方搖了搖頭:“本來就沒打算炸。大造院每天都在開工,今天炸掉一堆軍資,對女真大軍來說,又能算得了什么?”
“……什么事情?”
“劉豫政權投誠武朝,會喚醒中原最后一批不甘心的人起來抵抗,但是偽齊和金國畢竟掌控了中原近十年,死心的人和不甘心的人一樣多。去年田虎政權事變,新上位的田實、樓舒婉等人聯手王巨云,是打算反抗金國的,但是這中間,當然有很多人,會在金國南下的第一時間,向女真人投誠。”
小丑伸手進懷中,掏出一份東西:“完顏希尹的手上,有這樣的一份名單,屬于掌握了把柄的、過去有很多往來的、表態愿意投誠的漢人大員。我打它的主意有一段時間了,拼拼湊湊的,經過了核對,應該是真的……”
史進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對方將東西遞出來:“中原大戰一旦開打,不能讓人剛剛起事,背后立馬被人捅刀子。這份東西很重要,我武藝不行,很難帶著它南下,只能拜托你,帶著它交到田實、樓舒婉、于玉麟這些人的手上,名單上附有證據,你可以多看看,不要交錯了人。”
“……好。”史進接過了那份東西,“你……”
“你反正是不想活了,就算要死,麻煩把東西交到了再死。”對方搖搖晃晃站起來,拿出個小包晃了晃,“我有藥,問題不大,待會要回去,還有些人要救。不要婆婆媽媽,我做了什么,完顏希尹很快就會察覺,你帶著這份東西,這一路追殺你的,不會只有女真人,走,只要送到它,這邊都是小事了。”
史進點了點頭:“放心,我死了也會送到。”轉身離開時,回頭問道,“對了,你是黑旗的人?”
“華夏軍,代號小丑……謝謝了。”黑暗中,那道身影伸手,敬了一個禮。
史進在那兒站了一瞬間,轉身,奔向南方。
天空中,有鷹隼飛旋。
塵世如秋風吹拂,人生卻如落葉。此時起風了,誰也不知下一刻的自己將飄向哪里,但至少在眼下,感受著這吹來的疾風,史進的心里,稍稍的安寧下來。
背后的長槍仿佛還帶著鐵臂膀周侗十年前的吶喊,伴隨著他,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