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在后世看來對整個金國天下具有轉折意義的雨水溪之戰,其主體戰斗在這一天結束之前就已落下帷幕。
而延續性的戰斗狀態當然不會就此停歇。
雨水溪之戰,本質上是渠正言在華夏軍的兵力素質已經超越金兵的前提下,利用金人還未完全接受這一認知的心理盲點,在戰場上第一次展開正面進攻之后的結果。一萬四千余的華夏軍正面擊潰接近五萬的金、遼、奚、渤海、偽等多方聯軍,趁著對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間段,擴大了戰果。
支撐起這場戰斗的核心要素,就是華夏軍已經能夠在正面擊垮女真主力精銳這一事實。在這個核心要素下,這場戰斗里的許多細節上的籌劃與陰謀的使用,反倒成為了細枝末節。
這其中,勝利峽的浴血阻擊也好,鷹嘴巖擊殺訛里里也好……都只能算是錦上添花的一個插曲。從大局上來說,只要華夏軍素質超越女真已經成為現實,那么必然會在某一天的某個戰場上——又或是在眾多戰績的累積下——昭示出這一結果。而渠正言等人選擇的,則是在這個主動的點上,將這張最大的底牌翻開,順便一鼓作氣,斬下雨水溪。
戰爭持續了兩個月的時間,這個時候女真人已經不能再退,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昭告所有人:華夏軍守西南的底氣,并不在于女真人的勞師遠征,也不在于西南防守的地利之便,更不需要趁著女真內部有問題而以漫長的時間拖垮對方的這次出征。
華夏軍與女真人作戰的底氣,在于:即便正面作戰,你們也不是我的對手。
“……如此想來,我若是粘罕,如今要頭疼死了……”
十二月二十的這個凌晨,梓州指揮部一大群人在等待雨水溪消息的同時,前線戰場之上,渠正言與于仲道兩位師長,也在前線的小屋里裹著被子烤著火,等待著天明的到來。這個夜里,外頭的山間,還都是亂糟糟的一片。
白日里的作戰,帶來的一場堅決的、無人質疑的勝利。有超過三萬人或被斬殺或被俘虜在附近的山間,這其中,戰死的人數還是以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遼東人為主體的。
在金兵的這次戰役當中,為了避免漢人偽軍作戰不利而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宗翰調動入劍門關的漢軍并沒有超過二十萬的數量。雨水溪進攻軍隊接近五萬,其中偽軍數量大概在兩萬余的樣子,戰場的中堅力量由還是由金、契丹、奚、渤海、遼東人組成。
能夠被女真人帶著南下,這些人的作戰能力并不弱,考慮到金國建立已近二十年,又是一帆風順的黃金時期,各個主體民族的歸屬感還算強烈,奚人渤海人原本就與女真交好,即便是一度被滅國的契丹人,在后來的時間里也有一批老臣得到了重用,遼東漢人則并沒有將南人當成同族看待。
二十年的時間過去,女真人大都有了好的歸屬,其余幾個民族則有著更為旺盛的上進心——這就好比你若沒有一個好爹,那就得多吃點苦頭——這次南征被人們視為是最后的立功機會,女真人之外的幾族軍隊,在許多時候甚至會展現出比女真人更加強烈的立功欲望與作戰意志。
五萬人的女真大軍——除了本就是降兵的漢偽軍之外——許多人甚至還沒有過在戰場上被擊潰或是大規模投降的心理準備,這導致居于劣勢之后不少人還是展開了殊死的作戰,增加了華夏軍在攻堅時的傷亡。
到得這一天完全過去,雨水溪金兵的外部營地已毀,內部營地聚集了以女真人為核心的五千余人,靠著密集的炮火展開頑強的抵抗,外部的山間則分散著數千人的逃兵。這個時候,考慮到全殲對方的難度,渠正言保持理智展開后退。
事實上,雖然雨水溪到黃頭巖之間的道路此時仍未修通,女真人中與訛里里同級別的兩名將領——余余與達賚——此時已經帶著數百人穿山過嶺來到了雨水溪。
以一萬四千人強攻對面五萬大軍,這一天又俘虜了兩萬余人,華夏軍這邊也是疲累不堪,幾乎到了極限。凌晨三點,也就是在丑時將將過后,達賚率領六百余人艱難地繞出雨水溪大營,試圖偷襲華夏軍營地,他的預期是令得已成疲兵的華夏軍炸營,或者至少要讓還未完全被押送到后方的兩萬余俘虜嘩變。
未曾想到的是,渠正言安排在前線的監控網仍舊在維持著它的工作。為了防止女真人在這個夜晚的反撲,渠正言與于仲道徹夜未眠,甚至是以親自點名的方式不斷督促小規模的巡查隊伍到前線展開嚴格的監督。
黑夜中瞭望的斥候發現了鬼鬼祟祟而來的達賚部隊,情況迅速被反饋回去,附近負責的團長悄悄調集了幾門火炮,趁著對方走進,猝不及防地展開了一輪炮擊。
由于是在夜里,炮擊造成的損傷難以判斷,但引起的巨大動靜終于令得達賚這一行人放棄了偷襲的計劃,將其嚇回了軍營當中。
這是二十這天凌晨發生的小小插曲。到得天明時分,從梓州趕來的支援部隊已經陸續進入雨水溪,此時剩下的便是清理山間潰兵,進一步擴大戰果的后續行動,而整個雨水溪戰斗勝利的基本盤,終于完全的被穩固下來。
此后數日時間,傷兵、俘虜被陸續轉移往后方,從雨水溪至梓州的山路之中,每一日都擠滿了來來往往的人群。傷兵、俘虜們往梓州方向轉移,宣傳隊、后勤補給隊、經歷了一定訓練的新兵部隊則向著前線陸續補充。此時小年已至,后方殺了些豬、宰了些雞運來前方犒賞軍隊,文工團體也上來了,而雨水溪之戰的戰果、意義,此時已經被華夏軍的宣傳部門渲染起來。消息傳遞到后方以及軍中各處,整個西南都在這一戰的結果中躁動起來。
黃明縣,拔離速的進攻已經暫時停止,從劍閣至前線的數十里的山間,以宗翰為首的女真人部隊,陷入到真正的寒冬之中。
走到人生的最后一程里,這些縱橫一生的女真英雄們,陷入到了騎虎難下、進退維谷的尷尬局面當中。
他們當然會做出決定。
華夏軍也在等待著他們決定的落下。
十二月二十六的這天下午,在經歷了初步的治療之后,毛一山被作為英雄代表召回后方。此時團里的傷亡統計、后續安排都已完成,他帶著兩名副手,胸前掛著紅花,與宣傳部門的幾位工作人員一道返回。
返回的日期并沒有硬性的標準,回去的路上軍人頗多,毛一山掛個紅花自覺丟人現眼,出了雨水溪山口便不好意思地取掉了。途徑傷兵總營地時,他打法了幾名宣傳部的人先走,自己帶著副手進去看重傷的同伴,傍晚時分則在附近的俘虜營地里見了侯五與侯元颙父子。
他親手即殺訛里里,乃是立功的大英雄,被安排暫離前線時,師長于仲道順手拿了瓶酒打發他,這天傍晚毛一山便拿出來分給侯五、侯元颙喝。侯五負責俘虜營的工作,揮手拒絕,便由侯元颙陪著他將這瓶酒喝掉了。酒飯之后,毛一山興高采烈地參觀俘虜營地,直接朝被俘虜的女真精兵那頭過去。
此時營地之中也正用了粗糙的晚飯,毛一山過去時大量的俘虜正飯后防風,四四方方的土坪圍了繩子,讓俘虜們走過一圈了事。毛一山走上旁邊的木頭臺子:“這幫家伙……都懂漢話嗎?”
“有一些……懂幾句。”
“哦,五哥,你叫個人來,給我翻譯。”毛一山興致高昂,雙手叉腰,“喂!女真的孫子們!看我!殺了你們老大鵝里里的,就是老子——”
侯五哭笑不得:“一山你這也沒喝多少……”
“什么滿萬不可敵,孬種!”毛一山笑著扯侯五的衣袖,“五哥,你幫我翻譯。”
臺下的女真俘虜們便陸陸續續地朝這邊看過來,有少數人聽懂了毛一山的話,面容便不善起來,侯五面色一寒,朝周圍一揮手,圍在這周圍的士兵便都將弓弩架起來了。
“干嘛!不服氣!有種上來,跟老子單挑!老子的名字,叫做毛一山,比你們老大……叫做什么鵝里里的爛名字,好聽多了!”
侯五盯著人群里的動靜,一旁的侯元颙捂著臉已經偷偷在笑了,毛一山早年比較內向,后來成了家又當了軍官,性情以敦厚著稱,很少有這樣張揚的時候。他叫了幾聲,嫌俘虜們聽不懂,又跟副手要了大紅花戴在胸口,手舞足蹈:“老子!咔嚓!鵝里里!”
“哈哈哈!你不開心……”
如此放肆了片刻,侯五才拉了毛一山離開,待到幾人又回到房間里的火堆邊,毛一山的情緒才低落下來,他說起鷹嘴巖一戰:“打完之后點數,身邊的人,死了三百三十二個。雖然說是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不過……這次回去還得給他們家人送信。”
征戰十多年,身邊的人死過一輪又一輪了,但無論經歷多少次,這樣的事情都始終像是軟刀子在心中刻下的字。那是長久的、錐心的痛苦,甚至無法用任何歇斯底里的方式發泄出來,毛一山將柴枝扔進火堆,表情內斂,只在眼底翻出些濕潤的紅色來。
侯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侯元颙笑起來:“毛叔,不說那些了。就說你殺了訛里里這個事情,你猜誰聽了最坐不住啊?”
毛一山與侯五看了看年輕人,又對望一眼,已經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