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書信,留待犧牲后回寄,余一生孑然,并無牽掛,思及前日爭吵,遂留下此信……”
時間或許是一年以前的正月里了,地點在張村,夜里昏黃的燈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頭舔了舔毛筆的鼻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看看“余一生孑然,并無牽掛”這句,覺得自己格外瀟灑,厲害壞了。
“……余十六從軍、十七殺人、二十即為校尉、半生戎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華,俱為虛妄……”
他的毛筆字剛勁狂放,看來不壞,從十六從軍,開始回憶半生的點點滴滴,再到夏村的蛻變,扶著腦袋糾結了片刻,喃喃道:“誰他娘有興趣看這些……”
隨后用黑線劃過了這些文字,表示刪掉了,也不拿紙重寫,后頭再開一行。
“……余十六從軍,半生戎馬,入華夏軍后,于作戰軍略或有可書之處,然為人為友,自覺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門,聰慧靈秀、知書達理,數載以來,得能與妹相識,為余此生之大幸……”
“會不會太夸獎她了……”老男人寫到這里,喃喃地說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識的過程算不得平淡,華夏軍自小蒼河撤出時,他走在后半段,臨時接下護送幾名書生家眷的任務,這女人身在其中,還撿了兩個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膽,路上幾度遇襲,他救了她幾次,給過她兩個耳光,她在危急時也為他擋過一刀,受傷的狀況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后來一路上都是罵罵咧咧的斗嘴,能把那個曾經知書達理小聲小氣的女人逼到這一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幫笨孩子都沒有自己這么厲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計劃,危險重重,余與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遠行,出川四路,過劍閣,深入敵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與妹爭吵,實不愿在此時牽累旁人,然余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睞,此情銘記在心。然余并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鑒。”
“……余為華夏軍人,蓋因十數年間,女真勢大殘暴,欺我華夏,而武朝蒙昧,難以振作。十數載間,天下死人無算,幸存之人亦身處煉獄,其中凄慘情狀,難以記述。吾等兄妹遭逢亂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無用,只得為此獻身。”
“……余出征在即,唯汝一人為心中記掛,余此去若不能歸返,妹當善自珍重,往后人生……”
他筆記潦草,寫到這里,倒是越來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個知書達理的文人好好過日子的話語。到得停下筆來,兩張信紙上寥寥草草補補畫畫一塌糊涂,重讀一遍,也覺得各種詞不達意。例如前頭前頭說著“一生孑然并無牽掛”瀟灑得不得了的,后頭又說什么“唯汝一人心中記掛”,這不是打自己的臉么,而且感覺有點娘娘腔,后半段的祝福也是,會不會顯得不夠真誠。
動筆之前只打算隨手寫幾句的,劃了幾段之后,也曾想過寫完后再潤色重抄一遍,待寫到之后,反而覺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這兩天他都是各家拜訪,晚上還喝了不少酒,此時困意上涌,干脆不管了。紙張一折,塞進信封里。
最好當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里想。
這天夜晚,便又夢到了幾年前從小蒼河轉移途中的情景,他們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濘中互相攙扶著往前走。后來她在和登當了老師,他在總參任職,并沒有多么刻意地尋找,幾個月后又相互見到,他在人群里與她打招呼,隨后跟旁人介紹:“這是我妹妹。”抱著書的女人臉上有著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的微笑。
只在沒有旁人,私下里相處時,她會撕掉那面具,頗不滿意地抨擊他粗魯、浮浪。
書信跟隨著一大堆的出征遺書被放進柜子里,鎖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寧靜的地方,如此大概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五月,信函被取了出來,有人對照著一份名單:“喲,這封怎么是給……”
信函輾轉兩日,被送到此時距離張村不遠的一處辦公室里,由于處于緊張的戰時狀態,被借調到這邊的名叫雍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辦公室中還有李師師、元錦兒等人在,眼見信函的樣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東西,都沉默下來。
西南戰事以勝利告終的五月,華夏軍中舉行了幾次慶祝的活動,但真正屬于這里的氛圍,并不是慷慨激昂的歡呼,在繁忙的工作與善后中,整個勢力當中的人們要承受的,還有無數的噩耗與隨之而來的哭泣。
這些天來,那樣的哭泣,人們已經見過太多了。
當然,雍錦柔接到這封信函,則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也能讓人心存一分僥幸。這幾年的時間,作為雍錦年的妹妹,本身知書達理的雍錦柔在軍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面上,她并沒有接受誰的追求,暗地里或多或少有些傳言,但那畢竟是傳言。烈士戰死之后寄來遺書,或許只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單方面的行為。
——如此一來,至少,少一個人受到傷害。
她們看見雍錦柔面無表情地撕開了信封,從中拿出兩張墨跡凌亂的信紙來,過得片刻,她們看見眼淚啪嗒啪嗒掉落下來,雍錦柔的身體顫抖,元錦兒關上了門,師師過去扶住她時,嘶啞的哭泣聲終于從她的喉間發出來了……
她們并不知道寫下遺書的是誰,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個男人得了雍錦柔的青睞,但兩天之后,大概有了一個猜測。
從長沙回來述職的卓永青在回到張村后為死去的兄長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這種私人的祭奠這些年在華夏軍中通常從簡,頂多只辦一天,以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繼趕了回來。
犧牲的是渠慶。
潭州決戰展開之前,他們陷入一場遭遇戰中,渠慶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頗為顯眼,他們遭遇到敵人的輪番進攻,渠慶在廝殺中抱著一名敵軍將領墜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錦柔到靈堂之上祭拜了渠慶,流了許多的眼淚。
日月交替,流水悠悠。
這個五月里,雍錦柔成為張村許多哭泣者中的一員,這也是華夏軍經歷的無數悲劇中的一個。
此時,兄長雍錦年已經去了成都,籌備即將開始的一些新的事情,錦兒、云竹、師師等人過來安慰了她一下,卓永青也過來與她聊了渠慶——事實上往日里她也常常安慰人,但是待到事情真的降臨下來,她才明白這樣的安慰并沒有多大的用處。
一開始的三天,眼淚是最多的,然后她便得收拾心情,繼續外頭的工作與接下來的生活了。從小蒼河到現在,華夏軍常常遭遇各種的噩耗,人們并沒有沉湎于此的資格。
此后只是偶爾的掉眼淚,當過往的記憶在心中浮起來時,酸楚的感覺會真實地翻涌上來,眼淚會往外流。世界反倒顯得并不真實,就如同某個人死去之后,整片天地也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塊,心里的空洞,再也補不上了。
她并非少女,很久以前的過往,她曾經有過一段父母之命的短暫婚姻,對方是個體弱的書生,成婚不久便死去了。那時候的她只是覺得茫然,但并沒有如今這種心被挖走一塊,留下漆黑空洞的感覺。
每天早晨都起來得很早,天沒亮她便在黑暗里坐起來,有時候會發現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渠慶是個可惡的男人,寫信之時的怡然自得讓她想要當著他的面狠狠地罵他一頓,跟著寧毅學的白話愚蠢之極,還回憶什么戰場上的經歷,寫下遺書的時候有想過自己會死嗎?大概是沒有認真想過的吧,蠢貨!
“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
她在黑暗里抱著枕頭一直罵。
還故意提什么“前日里的爭吵……”,他寫信時的前日,如今是一年半以前的前日了,他為卓永青提了個九死一生的意見,然后自己過意不去,想要跟著走。
“可能有危險……這也沒有辦法。”她記得那時候他是這樣說的,可她并沒有阻止他啊,她只是忽然被這個消息弄懵了,隨后在慌張之中暗示他在離開前,定下兩人的名分。
他拒絕了,在她看來,簡直有些洋洋得意,拙劣的暗示與拙劣的拒絕之后,她惱羞成怒沒有主動與之和解,對方在動身之前每天跟各種朋友串聯、喝酒,說豪邁的諾言,爺們得不可救藥,她于是也靠近不了。
“蠢……貨……”
又是微熹的清晨、喧囂的日暮,雍錦柔一天一天地工作、生活,看起來倒是與旁人無異,不久之后,又有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追求者過來找她,送給她東西甚至是提親的:“……我當時想過了,若能活著回來,便一定要娶你!”她一一予以了拒絕。
如果故事就到這里,這仍舊是華夏軍經歷的千萬悲劇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六月初五,她下班的時候,在張村前方的岔道上看見了正背著包裹、風塵仆仆的、與幾個相熟的軍屬大媽噴口水的老男人: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會死,瞎說……我抱著那混蛋是摔下去了,脫了盔甲順著水走啊……我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哈哈哈哈……人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熱情,知道我是華夏軍,好幾戶人家的女兒就想要許給我呢……當然是黃花大閨女,嘖嘖,有一個整天照顧我……我,渠慶,正人君子啊,對不對……”
雍錦柔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淚又往下掉,一旁的師師等人陪著她,道路那邊,似乎是聽到了消息的卓永青等人也正奔跑過來,渠慶揮手跟那邊打招呼,一位大媽指了指他身后,渠慶才回過頭來,看到了靠近的雍錦柔。
“哎,妹……”
啪的一聲,雍錦柔一巴掌就揮了過來,打在渠慶的臉上,這巴掌聲音清脆,一旁的大媽們嘴巴都變成了圓形,也不知道當勸不當勸,師師在后面揮手,口中做著嘴型:“沒事沒事沒事的……”
“……你打我干嘛!”挨了耳光后,渠慶才把對方的手給握住了,幾年前他也揍過雍錦柔,但眼下自然沒法還手。
“……你沒有死……”雍錦柔臉上有淚,聲音哽咽。渠慶張了張嘴:“對啊,我沒有死啊!”
“——你沒死寄什么遺書過來啊!”雍錦柔大哭,一腳踢在渠慶小腿上。
“……啊?寄遺書……遺書?”渠慶腦子里大概反應過來是什么事了,臉上罕見的紅了紅,“那個……我沒死啊,不是我寄的啊,你……不對是不是卓永青這個王八蛋說我死了……”
卓永青已經奔跑過來,他飛起一腳想要踢渠慶的:“你他娘的沒死啊——”但由于看見渠慶和雍錦柔的手,這一腳便踢空了。
毛一山也跑了過來,一腳將卓永青踢得滾了出去:“你他娘的騙老子啊,哈哈——”
卓永青抹著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兄弟重逢,原本是要抱在一起甚至扭打一陣的,但這時候才都注意到了渠慶與雍錦柔握在空中的手……
夕陽之中,眾人的目光,頓時都靈活起來。雍錦柔流著眼淚,渠慶原本稍稍有些臉紅,但隨即,握在空中的手便決定干脆不放開了。
“……兩個人啊,終于決定要成親了。”
六月十五,終于在成都見到寧毅的李師師,與他說起了這件有趣的事。
這是在華夏軍最近經歷的無數悲劇中,她唯一知道的,變成了喜劇的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