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借問一下,那個張村怎么去啊?”
初秋的陽光之下,風吹過原野上的稻海,書生打扮的俠客攔住了田埂上挑水的一名黑皮膚村姑,拱手詢問。村姑打量了他兩眼。
“朝大路那頭走,小半日就到了……最近去張村的咋這么多,你們去張村做啥子哦。”
“最近去張村的,很多?”
“不少,昨日也有人問我。”
“哦,不知道他們去干什么。”書生若有所思,隨后笑了笑,“在下乃湖州士子,聽聞華夏軍得了天下,特來張村投奔,討個功名。”
“湖州柿子?你是個人,哪里是個柿子?”
“哦……讀書人,士子,是讀書人的意思。謝過姑娘指路了,是那條道吧?”
“嗯,大路,往南,直走。讀書人,你早說嘛。”皮膚有些黑的姑娘又多打量了他兩眼。
“謝謝,謝謝。謝過姑娘,指路之恩。”
對話結束,書生行了禮,看著那黑姑娘挑了水朝不遠處的村子走過去,便朝了另一邊前行。他的五位兄弟正在不遠處的小河灘邊等著,書生過去,跟幾人確認了方向并未走錯。
“近來去張村的人多,怕是會引起注意吧?”有人擔心。
“若全是習武之人,恐怕會不讓去,不過華夏軍擊敗女真確是事實,近來前去投奔的,想來不少。咱們便等若是混在了這些人當中……人越多,華夏軍要準備的兵力越多,咱們去拔個哨、放把火,就能引得他疲于奔命……”
“說得也是。”
“咱們既然已經接近張村,便不好再走大路,依小弟的看法,遠遠的沿著這條大道前行就是了,若小弟估算不錯,大道之上,必定多加了哨卡。”
“那就這么定了。”
幾人定好計劃,又有人笑起來。
“說起來,方才那姑娘,長得不錯啊。”
“……黑是黑了一些,可長得壯實,一看便是能生養的。”
“幾位哥哥不知,近看起來,其實模樣挺清秀,咱方才說自己是讀書人,她可結結實實地打量了我好幾眼,那眼神……你們知道,其實這些村里的,整天想的,就是能配個讀書人,戲文上都是這么唱的……”
“別說,五弟扮讀書人這模樣,實在絕了,就剛才那姑娘,咱們要上門提親,準成!”
恣意的話語隨著秋風遠遠地傳入游鴻卓的耳中,他便微微的笑起來。
前方六人的這類對白,讓他稍稍產生了一些懷念的情緒。
先前從那小山村里殺了人出來,后來也是遇上了六位兄姐,結拜之后才一路開始闖蕩江湖。雖然不久之后,由于四哥況文柏的出賣,這團體四分五裂,他也因此被追殺,但回想起來,初入江湖之時他孤苦無依,后來江湖又漸漸變得復雜而沉重,只有在跟著六位兄姐的那段時間里,江湖在他的眼前顯得既純粹又有趣。
那時候,他每日里看見的江湖都是新的、聽到的傳聞都令人暢快不已,七人互為臂助、不必睡得戰戰兢兢——盡管那是幻覺,但那樣的溫暖與安穩,后來再不曾有過。
這幾年一路廝殺,跟不少志同道合之輩為抵抗女真、抵抗廖義仁之輩出力,真正可依靠可托付者,其實也見過不少,只是在他來說,卻沒有了再與人結拜的心情了。如今想起來,也是自己的運氣不好,進入江湖時的那條路,太過殘酷了一些。
生活在南邊的這些武者,便多少顯得天真而沒有章法。
他一路遠遠的跟隨六人前行。成都平原視野廣闊,好在前半程這些人走的是大路,后半程這六人心懷鬼胎,離開大道專找樹林、小道繞行,也就為游鴻卓的跟隨提供了條件。
這一路上,游鴻卓在心中思考著到底應該幫誰、誰是好人的問題。眼前六人多少讓他感覺親切,從整體上來說,這六人也確實是下了決心,要去做些他們認為正確的事。但另一方面,越是接近華夏軍管理的核心區域,周圍的景象越是讓他感覺耳目一新,這邊土地肥沃、水田延綿、道路踏實、村落井然,不少地方都能清晰地看到新開墾的痕跡。
自多年前女相投奔虎王時起,她便一直發展農業、商貿,苦心孤詣地在各種地方開墾出農田。尤其是在女真南下的背景里,是她一直艱難地支撐著整個局面,有些地方被女真人燒毀了、被以廖義仁為首的惡人摧毀了,卻是女相一直在盡力地重復建設。游鴻卓在女相陣營中幫忙數年,對于這些令人動容的事跡,愈發清晰。
中原動蕩的十余年,整個天下都被打破、打爛了,卻唯獨原本生存艱難的晉地,保存下來了不弱的生計。游鴻卓這一路南下,也曾見過不少地方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的景狀。這是作為晉地人的成績與驕傲。可這樣的成績與西南的景象比起來,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成都平原這么多年來,不曾經歷大的戰火。這樣的景象,到底是先前就有的,還是華夏軍到來之后,又更多的建設出來的呢?
他一面走,一面在心中估算著這些問題。
另一方面,他又想起最近這段時日以來的整體感覺,除了眼前的六名俠士,最近去到成都,想要鬧事的人確實不少,這幾日去到張村的人,恐怕也不會少。華夏軍的兵力在擊潰女真人后捉襟見肘,如果真有這么多的人分散開來,想要找這樣那樣的麻煩,華夏軍又能怎么應對呢?
在晉地之時,他們也曾經遭遇過這樣的狀況。敵人不僅僅是女真人,還有投靠了女真的廖義仁,他也曾開出高額懸賞,煽動這樣那樣的亡命之徒要取女相的人頭,也有的人僅僅是為了揚名或是僅僅看不慣樓相的女子身份,便聽信了各種蠱惑之言,想要殺掉她。
龍王作為女相的護衛,跟隨在女相身邊保護她,游鴻卓這些人則在綠林中自發地擔任保衛者,出人出力,打探消息,聽說有誰要來搞事,便主動前去阻止。這期間,其實也出了一些冤假錯案,當然更多的則是一場又一場慘烈的廝殺。
華夏軍又該怎么辦呢?從這一次的情況看來,如此多的“正義之士”,卻是站在了他們對面的。如此多的敵人,若是亂到晉地那等程度……
夕陽西下,游鴻卓一面想著這些事,一面跟隨著前方六人,進入張村外圍的稀疏林地……
七月十八,成都,陽光仍然明媚地灑在這座城池上。
人群熙攘、客商往來,城內的種種人群各行其是,大儒們在報紙上的爭吵日趨激烈,篇篇雄文剖析世間事物,倒也確有數幅篇章受到了踴躍的討論,甚至在多年以后,在某些歷史的記錄中留下名字來。
決心在華夏軍求取功名試試看的士子們,對于規定考校的幾樣科目也逐漸把握住了一些規律。除每日埋首研讀外,甚至于一些私下里的夜校與學習班,也已經在城市當中的角落里開起來了,首先找到這些地方的士子儼如找到了捷徑,人們補習、討論,逐漸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天下第一比武大會開始在城內炒出熱烈的氛圍來。這場選拔大賽的初賽在八月將正式結束,七月的最后十多天,可能在大賽上嶄露頭角的高手已經到得七七八八。以這樣的背景為基礎,竹記編出了在兩次勝利后已然拿到入圍資格的武者名單。
由于官方不允許參與賭博,也不方便做出太過主觀的排名,于是私底下由兩家地下賭場聯合部分權威高手,各自編攢出了暫時出現在成都的五十強武者名單。兩份名單繪聲繪色地統計了各個武者的生平事跡、得意武功,未來將出現的比武賠率也會因此漲落——有了博彩、有了故事,城市內人群對這比武大會的好奇與熱情,開始逐步變得高漲起來了。
一切景象都顯出欣欣向榮的感覺來,甚至于先前對華夏軍激烈的抨擊,在七月半過后,都變得有了些許的克制。但在這城池暗流涌動的內部,緊張感正不斷地堆積起來,等待著某些事情的爆發。
接到師師已有空閑的通知后,于和中跟隨著女兵小玲,快步地穿過了前方的庭院,在湖邊見到了身著月白長裙的女子。
最近這段時日,她看起來是很忙的,雖然從華夏軍的外交部門貶入了宣傳,但在第一次代表大會開幕前夕,于和中也打聽到,將來華夏軍的宣傳部門她將是主要管理者之一。不過盡管忙碌,她最近這段時間的精神、氣色在于和中看來都像是在變得愈發年輕、飽滿。
其中的原因倒并不難猜,自初次見面后的這段時日以來,自己對她確實是愈發的上心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樣的想法十余年前或許還不愿意承認,但到得如今,也就沒什么可羞恥的。
相互打過招呼,于和中壓下心頭的悸動,在師師前方的椅子上肅容坐下,斟酌了片刻。
“近來城里的局面很緊張。你們這邊,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以質問開口,表現出對這邊的關心,師師果然并不氣惱,笑著偏了偏頭。
“什么局面?”
“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可能師師你近來關心的是寫東西,城內月底之前,必有大亂,你知道嗎?”
“于兄從哪里聽來的傳言?”
“我整日里是跟……劉將軍他們打交道,該聽到的話,總能時時聽到。師師,嚴道綸想促成與華夏軍的生意,這是一回事,可他們心中究竟向著哪邊,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立恒是怎么想的,這次在成都城內放入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又有一幫讀書的從旁推波助瀾,你們私下里還不加管束,遲早要出亂子啊……”
“也不是未加管束,凡有作奸犯科者,還是會抓的。”師師笑著辯解,“而且,立恒常說,想要做生意,就得冒風險,他們不進來,大家連個認識的機會都沒有。今天的成都,就是想讓華夏軍跟天下人有個打招呼的機會,要不然,他們不都在私下里揣測華夏軍是個什么樣子嗎?”
“可今日這是開門揖盜!太多了!”于和中敲打桌子,壓低了聲音:“他們想的是要行刺立恒,你知不知道?”
“立恒這些年來被行刺的也夠多了。”
“可這次跟旁的不一樣,這次有諸多儒生的煽動,成百上千的人會一齊來干這個事情,你都不知道是誰,他們就在私底下說這個事。最近幾日,都有六七個人與我談論此事了,你們若不加約束……”
“他們只是談論,應當沒說一定會做點什么,我們也不好約束啊。畢竟立恒說了,得打個招呼……”
“可底下的那些三教九流都會被煽動起來的!那些進城之后的商販、鏢師、綠林人,一輩子就指著一次出名呢,這一次都說要共襄盛舉、做一場大事。這就好像……那個放火藥的火藥桶,一旦有點火,砰——會爆開的!”
師師想了想:“……我覺得,立恒應該早有準備了。”
“他的準備不夠啊!原本就不該開門的啊!”于和中激動了片刻,隨后終于還是平靜下來:“罷了,師師你平時打交道的人與我打交道的人不一樣,因此,所見所聞或許也不一樣。我這些年在外頭見到各種事情,這些人……成事或許不足,敗事總是有余的,他們……面對女真人時或許無力,那是因為女真人非我族類、敢打敢殺,華夏軍做得太溫和了,接下來,只要露出一絲的破綻,他們就可能一擁而上。立恒當年被幾人、幾十人刺殺,猶能擋住,可這城內成百上千人若一擁而至,總是會壞事的。你們……莫非就想打個這樣的招呼?”
師師點了點頭:“此事……我相信這邊會有準備,我畢竟不在其位,對于打打殺殺的事情,了解的就少了。不過,于兄若能有成體系的想法,例如對此事如何看待、如何應對、要提防哪一些人……何妨去見立恒,與他說一說呢?對此事,我這做妹妹的,可以稍作安排。”
于和中微微愣了愣,他在腦中斟酌片刻,這一次是聽到外頭輿論洶洶,他心中緊張起來,覺得有了可以與師師說一說的機會方才過來,但要論及如此清晰的細節掌控,終究是一點端倪都沒有的。一幫書生平素聊天能夠說得繪聲繪色,可具體說到要提防誰要抓誰,誰能亂說,誰敢亂說呢?
如此猶豫片刻,于和中嘆了口氣:“我主要想來提醒一下你,見立恒的事,還是算了吧。你知道,他這人想法多心思重,往日的……也沒聊個幾句……我就想提醒你,你也得當心,注意安全……”
他如此說著,身體前傾,雙手自然往前,要握住師師放在桌面上的手,師師卻已然將手縮回去,捋了捋耳邊的頭發,眼睛望向一旁的湖水,似乎沒看見他過于著形跡的動作。
“我住在這里頭,也不會跑出去,安全都與大伙兒一樣,不用擔心的。”
于和中原本心頭火熱,伸手之時也是下了決心的,若是握住了手,便要順勢說些什么。但師師的躲避實在太過明顯,陡然間像是在他腦門上澆了一盆冷水。他腦中紛亂地想了想,故作鎮定地嘆息道:“你也知道的,外頭的那些謠言,都說你已經是立恒的什么人……”
“和中,若那不是謠言呢?”
師師的目光笑著望過來了,于和中一愣,隨后終于將手收回來:“……嘿,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愛開玩笑。若是真的,自然有許多人保護你,可若不是,這謠言可就害了你了……”
他靠回椅背,隨后道:“總之,我也是有些著急,該跟你說的,也就這些了。唉,華夏軍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別看嚴道綸他們面對你們的時候和和氣氣的,轉過頭去,他們也指著華夏軍多出點事情呢,若真的有人在八月前刺殺了立恒,華夏軍四分五裂時,他們的好處也不會少的。我雖然愚鈍,可也知道,得天下易,坐天下難……”
“如今還未到坐天下的時候呢。”
“都差不多。”于和中站起來,“行了,我先走了,估計你事情也多,總之……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這筆生意能成……下次聊。”
“我送送你。”
師師起身送他出去,于和中的心情愈發煩躁,待到了院門處,便回身擋住師師:“這里就好了,你……外頭不安全,你也忙,別出去了……”
師師無奈而又燦爛地一笑,微微躬身:“好,那就下次見。”
“下次見下次見……”
于和中揮著手,一路之上故作平靜地離開這邊,心中的情緒低落灰暗、起伏不定。師師的那句“若不是謠言”似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但轉念一想,十余年前的師師便有些古靈精怪的性情,真開起玩笑來,也真是從心所欲的。
她是跟寧毅在一起了,還是沒有呢?這個問題想了一路,又不免想到自己伸手被避開時的那種狼狽,只覺得自己的那點心思已經完全暴露在了對方的面前——暴露沒關系,但可悲的是被拒絕,一旦被拒絕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就會像耳光一般打在自己臉上:自己是有妻兒的人,自己這次能在西南的交易里成為最重要的中間人,都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照顧……
這樣的認知令他的頭腦有些發昏,覺得顏面無存。但走得一陣,回想起過去的點滴,心里又生出了希望來,記得前些天第一次見面時,她還說過并未將自己嫁出去,她是愛開玩笑的人,且并未堅決地拒絕自己……
也是,自己眼下這狀況,難以得她青睞,確實也不出奇。按照先前所想,自己便是希望趁著這次在西南的機會,攢下一些好處與說話的資本,而后才能配得上她,今日確實是昏了頭了……擔師師既然不曾拒絕,以她的七竅玲瓏心,自己的想法也已經暴露了出來,這固然有些難受,但細細想來,卻也不算太大的壞事?
他心中這樣那樣的一番亂想,待思維漸漸的平靜、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才又在迎賓路附近的祥和氛圍里想到這次過來的主要原因。外來的無數人都在等待著鬧事了,嚴道綸他們也都會樂見其成,這邊竟然還掉以輕心,大概也是擊退了女真人之后的信心膨脹。
他是希望這次交易能夠成功,華夏軍能夠平穩過渡的,但眼下想著這些,卻又隱隱的有些期待壞事的發生了。待到這邊混亂起來,師師當會明白自己這邊的苦心,華夏軍的道路,也能走得更加穩妥一些,而且若真的混亂爆發開來,師師必回將自己今天的警告告知寧毅,到時候自己再去與對方見面,許多話也能好說一些。
陽光落下來,他走過繁華的成都街頭,眼見著一位位書生、一位位武者,都像是等待著動手的義士。人們的每個眼神,都像是在私下里訴說著什么,圖謀著串聯。
要出事了,就出事吧……
他想。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
下午和煦的風吹過了河道上的水面,畫舫內縈繞著茶香。
這是一場看來尋常的聚會,關山海、朗國興、慕文昌……等數人在楊鐵淮的召集中相聚,未免隔墻有耳,挑選了河上的畫舫。
人稱淮公的楊鐵淮月余之前在街頭與人理論被打破了頭,此時額頭上仍舊系著繃帶,他一面斟茶,一面平靜地發言: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他道,“城內的局勢,眾所周知,外松而內緊,許多竹記的人員早已進城,甚至打進了市面上那些所謂‘義士’的內部,不少人一動手就會被抓,昨日安慶坊有過一次廝殺,死了兩個人,都是外來的刺客,迎賓路那邊也有一次,刺客每次,當場被抓了。華夏軍在預防刺殺方面很有一手,小打小鬧恐怕沒什么可能奏效……請茶。”
眾人端茶,一旁的關山海道:“既然知道華夏軍有防備,淮公還叫我們這些老家伙過來?若是咱們當中有那么一兩位華夏軍的‘同志’,咱們下船便被抓了,怎么辦?”
“華夏軍乃是擊敗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會,只是為了城內局面而擔心,何罪之有。”楊鐵淮表情不變,目光掃過眾人,“今日成都城內的狀況,與往日里綠林人組織起來的刺殺不同,如今是有眾多的……匪人,進到了城內,他們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沒有,我們不知道誰會動手誰會縮著,但對華夏軍來說,這終究是個千日防賊的事情,有一撥對手,他們便要安排一撥人盯著。”
“……他們人力有限,若是這些亂匪一撥一撥的上去,華夏軍就一撥一撥的抓,可若是有幾十撥人同時動手,華夏軍鋪下的這張網,便難免力有未逮。所以歸根結底,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與實力的比拼,一邊看的是華夏軍到底有多少的實力,一邊……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歡華夏軍過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實力高于人心,這張網便固若金湯,可若人心大于實力,這張網,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眾老人點頭、喝茶,其中年紀四十多歲的慕文昌望望周遭眾人,道:“也就是說,今日我們不知道城內的這些‘匪人’會不會動手,但可能人心不齊,有人想動、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觀望……可若觀望的太多,這人心,也就比不過實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會希望動手的時候,觀望者能夠少一些。”楊鐵淮點頭。
“華夏軍的實力,如今就在那兒擺著,可今日的天下人心,變動不定。因為華夏軍的力量,城內的那些人,說什么聚義,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實力,看的是動手的人有多少……說起來,這也真想是那寧毅常常用的……陽謀。”有人如此說道。
楊鐵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純粹是聊一聊這城內局勢,我知道在座諸位有不少手下是帶了人的,華夏軍經營這局面不易,若是接下來出了什么事情,他們難免發飆,諸位對于手下之人,可得約束好了,不使其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只是一番閑聊,諸位還有什么說的,盡可暢所欲言,大家都是為了華夏軍而操心嘛。”
他笑著,擺手。
“……請茶。”
陽光從畫舫的窗欞中射進來,城池內部亦有許多不知名的角落里,都在進行著類似的聚會與交談。慷慨激昂的話總是容易說的,事并不容易做,不過當慷慨的話說得足夠多的,有些靜靜醞釀的東西也宗有可能爆發開來。
名叫慕文昌的書生離開畫舫時,時間已是傍晚,在這金黃的秋日傍晚里,他會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見證華夏軍軍陣時的震撼與絕望。
那還是武建朔二年的時候,成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個高點。武朝丟失了中原,言振國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婁室進攻西北時,他們被逼著參與了進攻延州的戰斗。
那個秋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那面黑旗的殘暴,他們打著華夏的大旗,卻不分敵我,對女真人、漢人同時展開攻擊。有人以為華夏軍厲害,可那場戰斗延綿數年,到最后打到整個西北被屠殺、淪為白地,無數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間被殺。
對于那么多的人,他們原本可以拉攏、可以規勸的,甚至于在戰爭期間,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愿意投靠華夏軍謀個出身的想法,但華夏軍毫不留情,他們只接受入伍為小兵,對于慕文昌這樣的大員幕僚,竟顯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無數人士愿意投靠過去的,可華夏軍,只想著打仗,容不得半點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華夏軍在殺狼嶺擊潰言振國以及折家聯軍,斬殺了言帥與多名折家子弟,此后三年,小蒼河吞噬天下數百萬漢軍……可那又怎么樣呢?最終還不是逃跑?最終無數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狽南逃,他的妻子兒女在那場戰爭中被碾碎了,其中一個女兒甚至是他主動牽線嫁給了一位女真軍官的,后來婁室被殺女真在西北慘敗時,他這個女兒死在了一幫抗金的亂民當中。
抗金需要戰斗,可他一生所學告訴他,這天下并不是一味的戰斗可以變好的,把自己變得如女真一般兇殘,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華夏軍必然是錯的!
——華夏軍必須是錯的……
這次的成都,會清晰地告訴天下,這個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走過了黃昏的街頭。
同樣的時刻,名叫施元猛的壯漢會想起十余年前金鑾殿里的那一聲槍響、那一片混亂。
“唉,周喆……”
那若有似無的嘆息,是他一輩子再難忘記的聲音,之后發生的,是他至今無法釋懷的一幕。
怎么會有那樣的人呢?
那是擊敗女真第一次汴梁圍城,隨即又處理了奸相秦嗣源后的論功行賞,他依靠家中的關系,又走了譚稹的路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面圣。為了那次的面圣,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齋戒三日、焚香沐浴,將那次面圣作為了一生之中最光榮的時刻來對待。
為了金殿奏對——雖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對話——不至于失禮,他在家中光是禮節便訓練了大半日,對著先祖的畫像不斷的練習跪拜磕頭以及封賞之后謝恩的禮節。面圣之后大宴賓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當。
誰知道他們七人進入金殿,原本應該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個連禮節都做得不流暢的商賈贅婿,在跪下后,竟然嘆息著站了起來。
他至今無法理解那樣的情景。他嘆息著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后是砰的一聲響,所有人都還在發呆,他已經走過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無比崇高的童王爺的臉上,童王爺一身戎馬、戰功無數,不知道多少武將在他面前會被嚇得兩股戰戰,可那一刻,他飛起來了,腦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階上。
怎么能在金殿里走路呢?怎么能打童王爺呢?怎么能將天神一樣的陛下舉起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無君無父之人、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徑。可惜在當時,他根本無法反應過來,從頭到尾都在門邊上跪著。
“一群廢物。”
那個人在金鑾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頭,對著整個金殿里所有位高權重的大臣,說出了這句蔑視的話。李綱在破口大罵、蔡京呆若木雞、童王爺在地上的血泊里爬,王黼、秦檜、張邦昌、耿南仲、譚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員甚至被嚇得癱倒在地上……
說來也是奇特,經歷了那件事情之后,施元猛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更奇特的事情了,他對于眾多事情的應對,反而處亂不驚起來。中原淪陷后他來到南方,也曾呆過軍隊,后來則為一些大戶做事,由于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頗為得人欣賞,后來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這次西南門戶大開,他便要過來,做一件同樣令整個天下震驚的事情。
他會想起寧毅當日走過他身邊時的景象,他當日說的那句“一群廢物”,很可能甚至都沒有將跪在門口的幾人包括在內……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樣的事情來,以告誡整個天下無君無父、大逆不道之輩,他們的命,也會有忠臣義士來收!
“大哥,東西準備好了。”
在院子里做事的弟兄靠過來,向他說出這句話。
施元猛回過頭,看見院子里的兩個木桶都已經布置好,他又過去檢查了一遍。
“大伙兒知道嗎?”他道,“寧毅口口聲聲的說什么格物之學,這格物之學,根本就不是他的東西……他與奸相勾結,在借著相府的力量擊潰梁山之后,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稱‘入云龍’公孫勝的公孫先生。這位公孫先生對于雷火之術爐火純青,寧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這些年,才能將火藥之術,發展到這等地步。”
施元猛望著院子里的人:“這魔頭,貪天之功為己功,大逆不道、惡行累累,他能夠打敗女真人,無非是憑借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蕩,他就躲在西南,趁著女真大軍打垮了所有人,再以這些火器擊敗對方……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坐視,咱們此次殺了寧毅,自有人將那公孫先生救出西南,到時候這火器之術廣傳天下,擊潰女真,不在話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們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個天下!”
傍晚的陽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線吞沒,有人拱手:“誓死追隨大哥。”
“為了天下,誓死追隨大哥!”
城市在火紅里燒,也有無數的動靜這這片火海下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
這天晚上,寧忌在聞壽賓的院子里,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聽到了對方“事情就在這兩天了”的豪邁預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會現場,黃山過來向他套話:“最近這段時日,外頭都說成都要出事,你們華夏軍就不提防著些?”讓人感到對方正為華夏軍的狀況不斷操心,寧忌對于他們的行動能力已經不抱期待,面癱著回答:“你們要鬧事就鬧唄。”
“嘿,開玩笑開玩笑,不是說我們,我們是沒打算鬧事的,你看,我跟師兄他們還參加了比賽不是么……我只是擔心啊,時局亂了,這比武大會不也沒得開了嗎,你們華夏軍對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師到老牛頭那邊平亂去了,其余幾個師本來就減員,這些時候在安置俘虜,看守整個川四路,成都就只有這么多人。不過有什么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們打退了,外頭來的一幫土雞瓦狗,能鬧出什么事情來。”
“那是、那是……龍小哥說得對,畢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們可別鬧事,不然我會打死你們的……”寧忌瞥他一眼。
黃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們真的打算在比武大會上揚名立萬。”
兩人相互演戲,不過,縱然明白這壯漢是在演戲,寧忌等待事情也委實等了太久,對于事情真正的發生,幾乎已經不抱期待了。聞壽賓那邊就是如此,一開始慷慨激昂說要干壞事,才開了個頭,自己手下的“女兒”送出去兩個,然后整日里參加宴會,對于將曲龍珺送到大哥身邊這件事,也已經開始“徐徐圖之”。
城內最近的這件事情,多半也會這樣,一幫人說著慷慨激昂的話語,到最后,沒人敢動手,成了個笑話……可惜眼下不是在張村,否則他會跟一幫小伙伴笑得前仰后合……嗯,反正九月過后就要開學,到時候跟他們說說這里的見聞也就是了。
張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漸漸的轉深。過了子時,星月的光輝從天空中灑下來,林子當中窸窸窣窣,只能聽見夜行動物的腳步聲偶爾響起來了。
六位俠客圍城一個圈,正在低聲說話。
“成都那邊,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那么多的人,說要做一番大事,萬一沒人動手怎么辦?”
“華夏軍可厲害,落在他們手上,沒什么好下場……”
“若是只有我們動手,別人都不動呢?”
“不至于此吧……”
“咱們只需要引起混亂,調動附近的華夏軍就好了……”
“那諸位兄弟說,做,還是不做?”
“我聽大家的……”
原本堅定的幾人,臨到頭來,說的變成了廢話,躲在不遠處黑暗里的游鴻卓有些無奈地嘆息。便在此時,遠處的夜空當中“咻”的一聲,有煙火劃過空中,隨后似乎是傳來了廝殺的動靜。
“有人動手……”
“不多想了,咱們也動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準備去左邊點火……”
“燒稻子嗎?”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燒不起來……”
“燒房子,左邊下頭那小村子,房子一燒起來,驚動的人最多,而后你們看著辦……”
“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里。”
“欲成大事,容得了這么婆婆媽媽的,你不讓華夏軍的人痛,他們怎么肯出來!若是稻子能點著,你就去點稻子……”
“下頭火點起來,你們人立刻走,這等野外,華夏軍要多少人才能鋪出一張網來,到時候大伙兒見機行事,再造混亂,華夏軍若去抓你們,咱們便在其他地方點火殺人……”
黑暗中,游鴻卓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老三老四拿著扎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游鴻卓跟在后方。從先前的對話里,他看得出來這兩人有些猶豫,戰場對敵是一件事,燒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兩人去到那村落邊上,終究有些猶豫。
有人道:“這樣子可不積德啊。”
“那還有什么辦法,你回頭去說不干了?”
“我……”
他們在村落邊緣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朝著一所房子后方靠過去了,先前說不積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來,吹了幾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來。
他們點亮了火把。
在兩人身后的游鴻卓嘆息一聲。
揮刀斬下。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臨后不久,寧忌聽到了城內傳來的爆炸巨響,許許多多的人都聽到了這陣響動。
那混亂的夜晚,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