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了。
城市東頭,原本名叫眾安坊的這片街區,如今掛的已是“平等王”時寶豐的旗幟。
由于前期占領得早,并未經歷太多的折騰,此時這眾安坊已經成為城內最為熱鬧繁華的街市之一。從西面的坊門進去,一側聚集了寶豐號的各種店鋪生意,另一邊則圍起了大量的院落,成為被外界稱為“聚賢館”的貴賓居所。
作為公平黨五支勢力中最擅長做生意、負責后勤與運轉物資的一系,“平等王”時寶豐從起事之初走的便是交游廣闊的路線。盡管由于公平黨最初的復雜狀況,這邊與天下最大的幾個勢力并未有過明顯往來,但不少崇尚富貴險中求的中小勢力過來時,最容易接觸到的,也就是時寶豐的這支“寶豐號”。
而在這樣的過程里,同樣有不少亡命之徒,通過與“寶豐號”的貿易,進行危險的物資轉運,進而自窘迫的狀況里逐漸崛起,成為了小型或中型的武裝集團的,因此也與時寶豐這邊結下了深厚的緣分。
這一次江寧大會的消息放出,每一系的力量都展現出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轉輪王”時寶豐聚集大量的教眾,甚至請來了北上已久的大光明教教主坐鎮;“閻羅王”周商維持著偏激的作風,收攏了大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順便裹挾眾多想占便宜的外圍蒼蠅,聚起浩大的聲勢;“平等王”時寶豐這邊,則從一開始便有眾多成規模的大小勢力過來捧場,到得八月間,三山五岳各路帶著名號、甚至能說出不少英雄事跡的勢力代表,每一日都在往眾安坊聚集。
相對于“轉輪”“閻羅”兩系人馬雖多,卻多為烏合之眾的局面,時寶豐這邊,一撥一撥的遠來者都更為“正規”也有更顯得“有模有樣”,這中間,有行走各地、交游廣闊的大鏢局,有盤踞一地、代表著某一系豪紳的大商會,也有許多在女真肆虐時真正做了抵抗、有著事跡的“英雄豪杰”……
他們每一支進入眾安坊后,附近的街頭便有專門的人手,開始宣揚和吹噓這些人的背景,隨之引來圍觀者的仰慕與贊嘆。
以生意起家的人最懂得什么叫做花花轎子人抬人,而對于這些遠來的大小勢力而言,他們自然也明白這一道理。。一時間,進入“聚賢館”的各個勢力相互往來不息,每日里互相拉關系也互相吹捧,端地是一片和樂融融、群賢畢至的氛圍。以至于部分“懂行”的人,甚至已經開始將這邊的“聚賢館”,比作了成都的那條“迎賓路”。
當然,如此多大小勢力的聚集,除了明面上的熱鬧和睦以外,私底下也會如水波浮沉般出現各種或好或壞的復雜事情。
如同前幾天抵達這里的嚴家堡車隊,一開始由于嚴家的抗金事跡、以及嚴泰威獨女有可能與時家結親的傳聞引來了大量的討論與關注,不少中小勢力的代表還特意前去拜訪了領頭的嚴家二爺。
然而到得這兩日,由于某個消息的突然出現,有關嚴家的事情便迅速沉寂了下去。即便有人說起,眾人的態度也大都變得曖昧、含糊起來,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要暫時忘掉前幾日的事情。
八月十六,嚴云芝在院子里坐到了深夜。手中摩挲著隨身攜帶的兩把短劍,靜謐的夜里,腦海中有時候會傳來嗡嗡的響動。手機\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前幾日突如其來的熱鬧,又突如其來的散去了……
事實上,嚴家這一次過來,結親并不是一定要實現的目的。從出發時起,父親就曾經說過,口頭上的約定不見得有效,對于兩個大家子而言,最牢靠的關系始終還是彼此都需要的利益交換。倘若兩邊能夠合作,彼此也欣賞對方的人品,結親自然可以親上加親,但倘若彼此看不上,嚴家也有自己的尊嚴,并不是一定要巴結什么“平等王”。
當然,話是這樣說,按照一般的情況而言,這場婚事多半還是會履行的。
嚴云芝今年十七歲,在思想上并沒有多么的出格、反叛。對于嫁入時家這種事,她首先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早幾日抵達江寧,“平等王”時寶豐據說還在江北主持其它的事務,聚賢居這邊,由“平等王”天地人三才中的幾名大掌柜以及時寶豐的次子時維揚主持接待。若是沒有太多的變故,這位時維揚時公子,便會是與她履行婚約的那個人。
乍然的接觸中,嚴云芝對對方的觀感不算差。在幾名“大掌柜”的輔佐下,這位時公子在各種事情的處理上應對得體,談吐也算得上穩妥,并且還不錯的長相以及武藝高強的傳聞中,嚴云芝對于嫁給這樣一個人的未來,忐忑之余卻并沒有太多的排斥——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的人生,逃總是逃不掉的。
但隨著那條消息的傳出,這一切就迅速地變了味。
過去幾日眾人的熱情當中,正面吹捧的大多是嚴家抗金的事跡,與時家的婚約由于時寶豐尚未過來拍板,因此只在小道流傳。但“平等王”的勢力愿意讓這等小道消息傳出,看得出來也并非反悔的做派。
但在關于通山縣的消息突然出現后,早兩日不斷上門的各方賢達已經遠遠避開了嚴家居住的這一片范圍,對于婚約之類的事情,人們并不是調侃,而是直接選擇了閉口不言。在旁人看來,時寶豐顯然是不會接受這場婚約了,眾人再談論,實際上得罪的就會是“平等王”。
十七歲的少女已經經歷了不少事情,甚至艱難地殺過兩名女真士兵,但在之前人生的任何階段,她又何曾見識過身邊氛圍的這般變化?
遇上敵人尚能奮力廝殺,遇上這樣的事情,她只覺得存在于此都是巨大的難堪,想要呼喊、辯解,其實也無從開口。
前幾日她喜歡到前頭大堂里靜靜地坐著,聽人說起城內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得這兩日,她卻連離開院子都覺得不自然了,用膳與散心,也只能留在這處院落里。
亥時左右,叔父嚴鐵和過來陪她坐了一陣,說了一會兒話。
“……今日外頭出了幾件大事,最熱鬧的一件,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以一人之力挑了周商的五方擂,如今外頭都傳得神乎其神……”
或許是擔心她在這邊憋悶,嚴鐵和特意跟她說了些城內的新消息。不過這一刻嚴云芝的心情倒并不在這上頭。
“我們嚴家的事情……怎么辦?”嚴云芝盡量讓自己冷靜,“要不然……我回去吧……”
“沒到這一步。”嚴鐵和道,“這件事情……大家其實都沒有再說什么了。因為……最終呢,你時伯伯他還沒有入城,他是心思通透的人,什么事情都看得懂,等到他來了,會做出妥善處理的,你放心吧。”
“但是……”嚴云芝吸了吸鼻子,微微頓了頓,“消息是誰放的,查出來了嗎?”
嚴鐵和低頭沉默了片刻:“五尺Y魔啊……這種外號,總不可能是那小魔頭本人放的,而通山的事情,除了咱們,和那個該殺的東西……還有誰知道?”
“……李家?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咱們在通山不是談得好好的?”嚴云芝瞪大眼睛。
嚴鐵和搖了搖頭:“……李彥鋒如今就在城里,他老子就是大光明教的護法,他如今也接了護法的位子了。放這種消息,無非是要給你時伯伯難堪唄。”
“許昭南與這邊不對付嗎?”
“進城這幾天還看不懂嗎?公平黨五家,誰跟誰對付?而且這中間還有其他的理由。你忘了……那小子是從哪里來的……”
嚴云芝想了想,便即明白:“他是想讓……這邊……結個西南的仇家……”
“若是事情鬧大了,你……平等王的兒媳受辱,這邊怎么可能不討回個公道來,而西南來的那小子,又哪里是什么善茬了?李彥鋒號稱猴王,實際上心機深沉,所以才能在通山立下那一番基業,對方在通山一番搗亂,他反手就將問題扔給了對家,如今頭疼的要么是我們,要么是你時伯伯。他的厲害,咱們見識到了。”
嚴云芝低著頭沉默片刻,方才抬頭道:“在通山,什么都說得好好的……我現在只想當面質問他,然后殺了他……”
坐在這兒的少女身形單薄,握著手中的劍,眼中像是要瀝出血來。嚴鐵和看了她一陣,隨后伸手過去,在她手上拍了拍:“……打不過的。先忍,過幾天會有轉機。”他說打不過,那便是連自己出手都沒有把握勝過那“猴王”李彥鋒的意思了。
兩人隨后又聊了片刻,嚴鐵和盡力開解,但終究效果不大。他離開之后,院內屋檐下的燈籠在夜風里輕輕搖曳,嚴云芝按著劍,又在院內的石桌前坐了許久,腦海中有時候想起這些時日以來見到的面目可憎的眾人,有時候又會想起通山縣那名武藝高強的小魔頭……他說過會來江寧……恨不得此時便去找到他,一劍殺了他。
時間漸漸的過了午夜,遠處的喧囂轉為安靜,隨后在一片靜謐之中,又有人嘻嘻哈哈的朝這邊回來,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路上打打鬧鬧,氣氛頗為熱鬧。
嚴云芝坐在桌前,并不理會,料想這些人會在院子側面繞行過去,卻不想他們在院門那邊打打鬧鬧地經過了。她背過身去,并不愿意做出看見了對方的樣子,一個個晚歸的人從門口過去了。
過得一陣,卻有細微的腳步,從門口那邊進來。
嚴云芝回過頭去看時,時維揚提著一盞燈籠,已經走到了近處,他的身上帶著酒氣,但話語倒是頗為有禮、顯得溫和:“嚴姑娘,還未睡呢。”
如果事情沒有大的變故,這會是她未來的夫婿,低頭微微一禮:“時公子。”
“這兩日疏于問候,實在是怠慢了。”
“時公子有許多事情要做,原本不必……”
“不是的。”時維揚搖頭笑了笑,“這兩日,外頭流言霏霏,只好……先做處理,但是……我該想到,遭遇這等流言,最難過的本就是嚴姑娘……是我疏忽了,今日……過來道歉。”
“不是……”嚴云芝搖了搖頭,一時間內心溫熱,竟有些說不出話來。時維揚前進一步,伸出手來搭了搭她的肩膀:“坐。”
嚴云芝微微退了一步,在石凳上坐下。時維揚便也在一旁坐了下來,此時隔得近了,才覺得酒氣愈發的重,但口中的語氣依舊溫和:“我知道嚴姑娘的心情,其實此事不必太過放在心中,嚴家人的品行心性,我自幼便聽得家父說起,是一定會相信嚴姑娘這邊的……嗝……對不住……”
他口中安慰幾句,嚴云芝低頭稱謝,這邊又道:“對了,嚴姑娘入城之后,尚未出去游玩的吧?”
“唉,整天悶在這里,也會悶壞的……”
時維揚的聲音溫暖體貼,兩人如此這般的說得一陣,他又道:“嚴姑娘學的是劍吧,這把劍看來真有意思,可否給我一看啊……”
嚴云芝點頭將短劍遞過去,時維揚伸手過來,握在了嚴云芝的手上,嚴云芝猛地將手撤回,短劍掉在了石頭桌面上,哐哐當當響了一下,時維揚面上愣了愣,隨后笑起來:“嚴姑娘的這把劍,真有意思,聽說嚴姑娘家傳的劍法叫做。”
“譚公劍。”
“啊,沒錯……”
時維揚把玩了一陣短劍,柔聲道:“其實,嚴家妹子應該也知道,待到父親過來,便要做主、做主……嗯……”
“為兄……過去曾聽說過嚴家妹子殺金狗的事情,其實……內心之中一直在盼望,見到你這位巾幗英雌……”
“為兄的心中……其實是愿意的……”
這些暖心的話語之中,嚴云芝低著頭,臉上一片滾燙,但旁邊的酒味也愈發濃重起來,時維揚一面說話,一面靠了過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上了她的下巴,將嚴云芝的臉抬了起來。
“嚴家妹子……你真美啊……”
他道。
嚴云芝瞪著眼睛,看著他便要將嘴唇印上來。她將雙手朝前一推,身體陡然間朝后方竄了起來。
“額……”時維揚被推得朝后方仰了仰,有些意外。
嚴云芝站在那兒,胸口起伏著:“時、時公子……不、不能這樣……”
“沒、沒關系的……”時維揚站了起來,他此時張開嘴呼吸,眼神也有些激動,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嚴云芝的左手,“嚴家妹子,我……我認定是你,我們……我們早晚要成夫妻的,我……我想要你……”
他的另一只手抱了過來,嚴云芝說了一句:“不行。”便朝著后方退去,但時維揚抓她的手勁極大,嚴云芝只覺得左手手腕上一陣疼痛,被他拉著向前,她右手朝他胸口一抵,左腕翻動,已經用了擺脫鉗制的手段,此時時維揚幾乎就要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反抗,卻是一笑:“嘿,你的武藝、逃不脫的……”
兩人都有習武多年的經歷,此時一個要抱,一個掙扎,在原地拉扯了幾下,時維揚口中說著:“嚴家妹子,我想要你……我會娶你的……”口中的酒味便要印到嚴云芝的臉上,嚴云芝只是多年習劍,習的多是巧勁,此時又哪里避得開這等成熟男子的全力,腳下用力掙扎向后,手中也是全力推拒,終于那嘴唇到得眼前,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反手從背后拔出另一把短劍來。
刷的一下,嚴云芝朝后方退了兩步,擺脫了時維揚,她此時右手持劍在前,左臂放在后頭,手腕上只是疼痛。那邊時維揚站在那兒晃了晃,隨后緩緩前進,抬起左臂,一道劃痕已經在手臂上顯出痕跡,鮮血正從那兒滲出來。
“你、你……”
“你不要過來……”嚴云芝持著劍,朝后方退卻著。
時維揚眼中閃過一絲兇戾,他朝著對方走過去,伸手拉開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來:“來啊。”他大步走來,“我今天就要要了你!”
“走開!”
嚴云芝尖叫、揮劍。她腦海之中終究還有理智,這一劍只刺了一半,不敢真刺到對方,但劍光也在時維揚的眼前掠過,時維揚正大步走開,腦袋猛地一抖,也是驚出一身冷汗,右手猛地揮了出去。
“啪——”的一聲,響在嚴云芝的臉上。
這一下,兩個人都愣住了。
嚴云芝的臉被打得側到一邊,頭發遮住了她的側臉,一時間沒有反應,時維揚“呼、呼”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陣,目光兇戾地看著嚴云芝,之后又要走過去:“嚴云芝,今日你要不從了我,我讓你們一家滾出江寧……”
他心中只以為嚴云芝已經被打懵了,然而下一刻,嚴云芝身形一變,手中劍光刷的朝前方刺了過來。時維揚朝后方踉蹌退出,只見對面少女的身體這一刻筆直而立,右手持劍向前,左手在背,卻是譚公劍標準的起式。
這譚公劍說起來乃是刺殺之劍,當中的劍意卻仿的是《刺客列傳》中的俠客,有寧折不彎、殞身不恤的精髓在其中。嚴云芝方才是對上自己將來的夫婿,自然毫無殺意,但這一刻,月光之下的少女嘴唇緊抿,目光冰冷,身體挺拔而立,卻已然展露出她平素練習時都難以達到的一股銳氣來。
時維揚胸膛起伏,他的武藝也并不低,但此時盡管酒助兇性,一時間竟也沒敢直接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