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的云在天空之中燃燒,漸漸將城池吞入夜的黑色。城池的高處,旗語正激烈地搖晃,將復雜的訊息傳向視野的遠處。
皇城之中宮燈初掌,方才用過晚膳的皇帝周君武從御書房出來,沿著宮內的廊道散步。福州是海邊城池,夏日最為怡人的,也就是黃昏的這段時間了,風從皇城的院落里吹過,放眼望去,城市的燈火也正斑斑點點的升起,要開始流淌。
用膳之時也處理完了一天的政務,此時他在袖子里抄了一顆饅頭,到庭院臺階上沒什么形象地坐下時,才拿出來小口小口地啃。饅頭做得偏硬,細細嚼來卻有絲絲甜味,這是經歷過戰陣的君王養成的奇怪愛好。
能夠隱約瞥見遠處城池間的變亂。
「還沒搞完呢?」他咕噥了一句,「……看來是逮著大魚了。」
上午的時候,城內處理陳霜燃黨羽時就動了炮,按照初步報告上來的消息,這一次打中了亂黨的七寸,朝廷這邊暫時應該可以松一口氣,他也順勢給早已定好的納妃名單用了印,預備連消帶打,把事情辦了。
傍晚忽然又動炮,按照推測,很可能是上午抓捕的陳系亂匪黨羽招供了有價值的信息,順著藤又摸了幾個瓜出來。這是好事,連日以來繃緊的神經,在這個諸多工作皆已辦妥的入夜時分,久違地放松了下來。
從西南過來的左家人認真做起事來,確實是可以信任的。
心中安靜的同時,腦子里倒是蠢蠢欲動,有點想去看看外頭發生了什么。
回憶起小的時候,江寧城里若是有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自己多半是要蹦蹦跳跳地跑去看的,姐姐看似懂事,在這方面實際上比自己行動力更強。已經殯天的父皇也是,走雞斗狗、吃喝看戲,樂此不疲,按照西南傳過來的時髦話語,一家王府,三個樂子人,很是快樂啊。
許多年了,皇姐婚姻不幸,性情變得冰冷,自己這邊趕鴨子上架、焦頭爛額,如今閑下來想想,也不知道皇姐的心中,那份好奇且喜歡湊熱鬧的心思還在不在。
城里打炮,會不會她也在暗中偷偷地窺看呢?
又或者,正板著張臉,光明正大地關注此事?
大驚小怪,不穩重啊。
自己當上皇帝之后,為了維持威嚴,首先得到的經驗便是但凡能忍住,就絕不旁觀熱鬧,這樣可以顯得自己很高冷,事后淡淡地問一句戰果,還能有一種運籌帷幄、盡在掌握的氣勢。姐姐在這方面更加高冷,做得比自己好。
但這一刻,嚼著饅頭,君武倒是想了想:
姐姐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也是裝的?
裝了這么多年了?
「唔……」
已經三十多歲的、威嚴的皇帝在房檐下抬了抬頭,有了一個嚴肅的蹙眉。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在短暫的時間里,回到了過去。
成長并非是絕對的概念,人們會經歷苦難、學會面對曾經無法面對的事情、直視鮮血甚至理解死亡。但即便成為大人、成為大人物,甚至成為耄耋的老者,曾經的孩童與少年也總會在某一刻浮上水面,隔著歲月感受這一切。
納妃的旨意明日就要發布,辦事的流程也會很快,說起來,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君武覺得自己應該先去安撫一下幾位后妃,讓家宅盡量的安寧一點。但吃完饅頭,走到一半,他還是掉頭去了皇城一側的角樓,抓起望遠鏡偷偷的朝長公主府的方向望了望。
指望能看到姐姐偷窺熱鬧的一幕并不現實。
但他就是想這樣看上一眼……
懷云坊的街頭,鮮血四濺。
就在之前不久,兩名少年在這里打發了性,雙刀砍斷了周圍的樹木、籬笆,飛舞的八角錘
砸爛了青磚與圍墻,斑斑點點的鮮血拋灑在周圍。
路邊的一處店鋪被波及,在激烈的廝殺中被兩人打了個對穿,店鋪的鋪主差點被嚇死。
或許是出于心中的光明磊落,岳云大喝「是英雄的便不要傷及無辜,小爺跟你到無人處單挑——」,兩人才從這邊一路廝殺離開。官兵們這才圍過來,開始收拾街道上的殘局。
這激烈的廝殺穿過懷云坊、穿過窄巷、穿過橋梁,在昏暗的城池街道上延伸。
出于「抓捕匪人」的目的,有少量的官兵與捕快正在疏散和保護熱鬧街道上的人群,而在這其間,揮動的旗語與昏暗中監視的眼睛正拱衛著長長的街道,監視了一路之上的暗巷與河床。
岳云在奔跑與廝打中噴吐著臟話。
「哈哈哈哈,九尺又怎么樣,今日讓你們兄弟倆團聚——」
「你當,生兒子沒——」
「你父親知道嗎?你母親知道嗎?他們怎么看你……」
「……哈哈,小狗你可曾料到有今日!」
后方追殺過來的少年起初并不說話,趕上來便揮刀猛斬,但終于還是被激得開始破口大罵。
「——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難不成明年的今日你要來祭拜你爹我?孝心可嘉呀……」
「孝你全家呀!」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爺爺——」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爺爺的爺爺——」
「我……」
廝殺與奔跑過數處街市、巷道,岳云跨上路旁的一匹馬,奔跑得更快。
長公主府的側后方,是一處有老槐樹拱衛的、戒備森嚴的校場。他騎著馬朝著這里奔行過來,沖入大門時,還朝著后方看了一眼,確定那小狗的身影還在后方綴著他,方才沖了進去:「你有種過來,老子與你公平廝殺,不涉旁人——」
氣氛已經渲染到位,這是極為光明磊落的江湖單挑了,岳云沖進去,在大校場上下了馬,隨后撕開身上被砍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胸前的護心鏡甚至都被砍出了刀痕。
「媽的,出手真狠……這小王八瘋了……」
他揮起八角錘,將鐵鏈纏在手上,隨后扭動脖子,沖著大門站定了身形,覺得自己這種應付挑戰的姿態帥爆了。
月亮已經升過樹梢,照著這次的氣氛,往后數年福州的綠林都將傳揚這次對決。
如此等待了片刻……
「喂!沒種啊?」
又等了片刻……
「說了不叫幫手,就不叫幫手,四尺孫悟空!就咱們兩個分生死——」
他揮手大聲喊,但隱約間已經感到有些不好,自己雖然很誠心,但對方不相信?明明被氣瘋了,臨到頭來不肯落網?
夜風吹過寬闊的校場,岳云朝旁邊看了看,陡然間,一處樹影上有身形晃動,隨后便聽得叮叮當當的幾聲響,兩道身影自那樹冠上沖下,一人身形頎長手持長槍,是姐姐銀瓶,而另一人,自然便是那看來怒發沖冠沒了人形的小狗,他手持雙刀身形低伏,月色之下看起來極為兇險。
「喂,這是我們倆的單挑,官府不插手,今天你贏了,可以走,你放心,小爺絕不偷女干耍滑——」岳云伸出手指,「姐姐你走開,讓他過來。」
視野那頭,銀瓶扭頭看了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那渾身嗜血的小狗站在樹的陰影里,也將目光望過來。
氣氛肅殺。
就在岳云感到對方將要撲過來的一瞬間,他聽得那小狗低吼了一句:「姓左的狗子——你給我出來——」
「呃……」岳云張了張嘴,用舌頭舔了舔牙齒,「這是我們的決戰,你瞎嚷嚷什么……」
「剛剛才談妥,你轉頭就賣我……人沒有死對不對?你給我出來——」
「喂,你失心瘋……」
「你沒腦子!我特么混斥候的,你溜我一路,我還能不知道有問題?把人交出來——」
對面少年的話語之中,有著盡量壓抑的冷靜與似乎隨時可能爆發的焦慮,一路追殺,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也恐懼著某些并不好、也不愿意說出口的可能。偌大的校場上安安靜靜,銀瓶將長槍豎在了地上,這一邊,岳云用手指抹了抹嘴,終于朝著那邊揮手。
「嘿,裝什么裝!他媽的你剛才都快哭出來了——」
嗜血的眼睛扭了過來,盯住了他。
岳云微微愣了愣,隨后失笑。
「……哈哈,來啊……你剛才哭了!」
空曠的校場上,夜風靜靜地吹拂了一陣。曾經說出來會讓人社死的話語仍舊帶來了巨大的殺傷力,但也不知道是因為離家出走之后就社死了許多次、已然習慣,還是因為更大的關心壓倒了暫時的羞恥,這一次,寧忌并沒有再度撲上。
他看看校場上的姐弟,又看看周圍,雙手捏緊了刀柄,就要再喊一聲左家的狗子。視野不遠處的一處角樓,樓門打開了,左文軒在那邊走了出來。
寧忌舉起刀,若不是夜的遮掩,恐怕大家都要看見他的雙目殷紅。
「你……」
「我跟你說過了。」遠遠的,左文軒嘆了口氣,「不肯走,有什么后果,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準備你麻……你說的是下一次——」
「這就是下一次,事情已經搞大了。」
「什么……」
寧忌這次的話語沒有說完,左文軒身側的門口,又有兩道身影出現,其中一道正是曲龍珺——她被抓住了,雙手被捆在后方,嘴上被勒了布條,無法說話,但這也已經是足夠令人欣喜的一幕。寧忌幾乎要哭出來了,至于另外一道身影,他一時間也沒空去顧及。
正要朝著那邊沖上去,岳銀瓶橫起了長槍,而在曲龍珺的身側,那身穿長衫的中年身影橫起了手。
一瞬間,寧忌覺得就像是看見了遠在西南的父親。
——對方的手上,拿著一支單管的火銃,他將火銃對準了曲龍珺的腦袋,不知道為什么,這持槍的姿態,與父親的姿勢,竟頗為相似。
「你……」
才要說話。
砰——
對方扣動了扳機。
夜色里,乍燃的火焰噴出在夜空中,若非對方扣動時抬了抬手,這一捧火光便要吞噬曲龍珺的腦袋。
曲龍珺下意識的縮了縮頭。
想要沖上去的寧忌也在轉眼間頓住了,他望向左文軒。
左文軒嘆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
「這位是成舟海成大人……」
「他是你的長輩,小時候抱過你……」
「他還在成都見過你……」
「……你特么記得嗎?」
「呃……」
寧忌撓了撓頭。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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