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一二二一章 師兄弟(下)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 贅婿 | 憤怒的香蕉   作者:憤怒的香蕉  書名:贅婿  更新時間:2025-02-10
 
“……老師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嗎?”

“……身體好得很,他天天鍛煉……還整天開會罵人。”

“……罵人也很正常,他老人家高瞻遠矚,跟不上的,被罵幾句,也是尋常……不像我,朝廷開會,常常被罵……”

“……還敢罵你?”

“……我告訴你,儒家子弟,罵人最兇,全都引經據典……意思都差不多,你按我說的做,你就是堯舜禹湯,不按我說的做,就商紂暴秦……”

“……誰抱琴?”

“……額……商、紂……有沒有學過……”

斑駁的日光已漸漸匯聚往傍晚的金黃,一高一低的兩人坐在大榕樹下聊天,看著小姑娘周福央在一旁跑來跑去。

在見到周君武之前,寧忌一度對父親的這位皇帝弟子有著諸多的想象,他的性格中有混不吝的一面,但自然也知道權力的作用。在西南的家中,父親偶爾跟身邊的人說起過東南小朝廷的情況,也說起過當年在江寧時的印象,有時候感嘆時光荏苒,恐怕物是人非。但沒想到的是,一句師兄師弟的稱呼過后,這位執掌東南,怎么說也繼承了武朝正統衣缽的男子,與他的對話,竟出奇的隨意,與平易近人。

很是將儒家的官員吐槽了幾句。

“聽說……小師弟你先前去過了江寧。可曾見過我家的宅子?”

“跟我家一樣,被推掉了……”

“嗯……我原也聽說了……地基還在不?”

“我家還有,你家沒了……我去的時候,許昭南在那里占了一座新虎宮,周圍不讓參觀,但聽當地人說,宮殿旁邊的大校場,有一部分是你家的王府……”

“沒有文化,什么新虎宮,一點都不好聽……那個以前是我舅舅家的房子……”

“公平黨沒有前途的。”

“哦?小師弟你也看出來了?與我說說……對了,我還要回宮,咱們路上說,好不好,我請你吃御膳,再帶你看看龍椅……”

已聊了一陣,君武抱起周福央,邀請寧忌去宮里玩耍。一方面寧忌心中有父親那邊的評價在先,感到東南這位皇帝確實可親近,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江湖性格,來到新的地方,地頭蛇的面子要給。當下跟著一道坐上了馬車,離開公主府。

途中說起江寧的諸多見聞,君武聽著,偶爾點頭,有些事情寧忌并不清楚全貌的,他還會補充一些線報。此時真正進入傍晚了,海風正輕輕的吹起來,金黃的光芒照耀道路上的行人,遠處又有隱約的騷動聲起,寧忌對福州的狀況不滿,對君武說道:“怎么不招軍隊進城呢?”

君武嘆了口氣:“有許多的事情,也是我當了皇帝之后才明白的……天下人的立場呢,其實遠沒有我們想的那么清楚明白,一百個人中間,可能有一個是有想法的,一百個有想法的人,才能找出一個想法堅定的,這中間,真能豁出命去跟朝廷打擂臺的,就更加少了……”

“但總的來說呢,天下百姓,又總有一個大的傾向,就是對生活,他們大多是不想有變化的,最好是生活不變,糧越種越多,錢越掙越多,這其實也符合那些大儒們的看法……可是啊,小師弟,有的時候想想,我其實是一個很壞的皇帝……”

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頓:“我啊,來了福州之后,真要說做了些什么事情,就是收錢……把大戶手里的錢收上來,把大戶收錢的權利收上來,或者監督起來,拿著錢干什么?搞我自己的武備學堂,養背嵬、鎮海這兩支大軍,我不光收了大戶的權力,還提拔一群年輕人跟他們打對臺……你看,大家的生活都要變,那有沒有利益呢?我唯一派出去掙錢的海船船隊,至今都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要造我的反,其實也很正常……”

寧忌微微的沉默,覺得無法反駁。

“……來了福州三年時間,刮的是民脂民膏,稱得上一句窮兵黷武,對于那些原本支持我的儒家子弟,其實也傷得很深。尊王攘夷,小師弟,什么是尊王攘夷?以前說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單提尊王,那就是不尊士大夫了嘛。我啊,繼位這幾年,如果就在這里停下,當得上一句暴戾,天下也治不好,皇帝也當不明白,就顧著搶人東西了……”

“……所以,說到搶東西,師兄我如今有些心得。”馬車前行,壓在城內的青石道路上,發出悠閑的響聲,城內的市井喧鬧傳來,君武一面聽著這聲音,一面跟寧忌訴說自己的經驗,“要循序漸進,徐徐圖之,比如堅定造反的只有那一百個,我就跟這一百個人時不時的打一次擂臺,讓全福州幾百萬的人看到這些人輸了,他們其實有意見,也會斟酌一二,隔那么一段時間,大家又有意見了,就又挑一百個人出來,他們又輸了其它人又會縮回去……在這個過程里,那些不堅定的,就會一步一步的,接受改變……”

“所以,不能把軍隊調進來,表演就是表演,調動軍隊,就是讓舞臺下的觀眾選邊站了,真要是選邊站,誰會選我呢……”

“師兄你……是這樣想的啊……”寧忌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君武靠在馬車的背上,面容平靜、溫和,也有著些許的笑容:“嗯,我是個無能的皇帝啊……”

“但是,時代已經改變。”君武的腦袋向后仰了仰,此時的話語,倒是不像福建的武朝皇帝,反倒更像一個西南的進步青年,“因為老師的出現,未來的一切政權,都需要有新的組織度,一切強大的本質都是組織度,有了高的組織度,你才能開口說話,沒有組織度,說什么都是錯的……武朝過去依賴儒家思想,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此產生的組織度,已經完全夠不上時代的要求,我沒有辦法,也只能在福建吸血,等到內部的改造完成,才有可能談論將來,而我能做的,是希望盡量吸大戶的血,少吸百姓的,但老實說,大戶總會裹挾百姓……”

“嗯,你這個組織度的話,好像我們那邊開會時候的說法……”

“就是老師開會的時候說的啊。”君武瞪了瞪眼睛,隨后從懷中掏出一個本子來,他翻了幾頁,在最前方,有貼在那兒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的報紙:“你看,你看……這是三年前的會議……寧先生在會上指出,沒有組織度,你什么話都不用說,有了組織度,你什么話都不用說……在未來幾年的時間里,幾個組織度落后的體系,都會逐步的被淘汰出局……組織度落后的體系,你看,這指的就是我們。”

“嗯、嗯嗯……”寧忌蹙起眉頭,目光嚴肅,看了君武一眼,敬畏地點頭。

“……這其實就是我們福建改革最核心的東西。”將敵對勢力領導人的會議發言作為改革核心的小皇帝自得其樂。

寧忌撓了撓腦袋:“你這個是……”

“哦,也不都是老師的發言,但基本是我覺得重要的東西。”君武將那本子遞給寧忌。

本子很厚,拼拼貼貼的多是剪報,也有抄寫下來的大量文案,有些地方,紙都破了。寧忌看得眼睛發暈,遞了回去。

“我看不懂……我學習不好。”他原本還有些當間諜的心思,此時竟有些慚愧起來,不想再看,甚至跟君武坦陳了“學習不好”。

“對了,在張村的時候,老師……他有沒有私下里說起過我和姐姐?”

“……倒也有。”

“說了什么?”

“……那……你不要生氣。”

“當然不生氣啊……”

“我爹說,東南的小皇帝……資質不算特別高,當了皇帝……會很辛苦。他說……原本不該你來扛……”

寧忌說到這里,馬車里安靜了好一陣,君武坐在那兒看著馬車的對面,緩緩點頭……過得好久,又微微點頭。

“……還有沒有說其它的?”

“他說,有時候,看見你們這邊的狀況……他也希望你能把事情做成……”

君武看著寧忌,點頭,過得一陣,又點頭,他笑起來,開心極了。

馬車駛入皇宮,穿過御道,進入宮殿前的廣場后,君武讓過來的宮女抱走了周福央,他與寧忌聊天。

“其實吧,老師是英明的,資質一般……我以前學習也不好,后來趕鴨子上架,讀了一些書,其實我喜歡格物和發明……格物院你去參觀過嗎?”

“我就去過武器院……”

“帝江……老師的趣味,把皇帝打成漿……”

“那是機密,我去的時候……也沒演示過……”

“我喜歡能飛的……熱氣球我已經搞出來了,但是還有那種有翅膀的,在江寧的時候,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一直想辦法,但是我沒有搞出蒸汽機……”

“你知道蒸汽機?”

“左家的人跟我提過,我還知道,原型機炸了好幾次,上一次差點把林靜微炸死了……”

“啊?我都不知道……”

“是去年的事情了。對了小師弟你離家出走是為什么啊?”

“額……”寧忌撓著腦袋,猶豫許久,但終于覺得,大家聊得這么投契,不坦白似乎有點不仗義,“其實吧,是被人陰了……”

他說起身在張村的過往,與君武一道進入了前方的大殿,君武揮退了大殿附近的所有人,聽寧忌說起張村的家長里短,津津有味,時不時的還詢問幾句家中的事情,關于寧毅、關于蘇檀兒、關于小嬋,甚至關于天下無敵的陸紅提、劉西瓜。他是君王的身份,卻坦率熱枕,偶爾眼中還閃過年輕人的好奇來,寧忌心性其實敏銳,他感受不出惡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把兩邊的“天家私密”都透露了不少。

夕陽西下,陽光透過大殿的窗戶,拖進來長長的金色的影子,君武跟寧忌說起些上朝時的規矩,皇帝的趣事與破事,之后又跟寧忌問起他上戰場的事,這事情戳在了寧忌的心巴上,當下將西南大戰時的見聞、經驗一番傳授,說到擔任斥候時的關鍵想法時,君武還真拿出筆來進行一番記錄,道:“若是再跟女真人打,就有用了……”

他對于江南的一戰,耿耿于懷,坐在金鑾殿的門檻上,恨恨地與寧忌說起當時發生的一切,他中了一箭負傷,武朝從此丟了天南半壁,說起后來的艱難,寧忌也忍不住出謀劃策,君武道:“倘若當時你在就好了,我未必會受傷,要是我不暈那么久,或許武朝還有救……”寧忌當仁不讓,覺得他說得有理。

說到開心之處,甚至讓寧忌去坐坐上方的龍椅,寧忌不肯坐,君武便擺手:“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年汴梁的那張最大,臨安的小一點,這張更加小,但是都硬邦邦的,坐久了屁股疼……不過汴梁的我也沒看過,靖平的時候被女真人弄走了,老師看過……”

“……那我爹當年坐了嗎?”

“他沒有,我仔細問了,他坐在龍椅下頭的臺階上,用刀子像拍魚一樣拍周喆的腦袋,然后看著下面的一幫大臣,說:‘一群廢物。’”

“喔……”寧忌聽過這事情,此時還是附和地感嘆。

倒是皇帝頗為得意,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人表達這樣的想法,他站在金殿之上,凌空虛點,學著寧毅,隨后跟寧忌道:“是吧?爽吧……一幫廢物,最廢的就是周喆,無能的王八蛋——”

殿外金光閃閃,不知揣著多少憋悶,也難以說清此時的表現是真是假的皇帝在金殿之中發泄了一陣,他也坐在臺階上,似乎在靜靜地感受寧毅曾經的心情,之后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放在了身旁的地上。

“成舟海提了一嘴,你跟他要火銃,他沒答應……其實當年到西南,老師給了他兩把火銃,其中一把交給我防身了,不過我一直沒有用過,喏……”

“……”寧忌看著地上的紙包,眼角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現在拿著它對我開一槍,你就是第二個殺皇帝的寧家人。”

君武笑了笑。

此時金殿內外無人,他也并不設防。

寧忌撇了撇嘴,拿起紙包拆開,里頭果然是一把火銃,甚至于火藥、霰彈都包得好好的,大概每日里都曾有人打理維護,他裝入火藥,比劃了幾下:“大家自己人,我殺你干嘛,何況若真要動手,我不用這把槍也可以……”

檢查完畢,將槍收起來,寧忌才皺了皺眉:“成舟海不給我,為什么你要給我啊?”

“成先生在試我對西南的態度,而且他是臣子,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我就不一樣了。”君武站起來,雙手叉腰,“你要知道,老師的弟子雖然多,但怎么說我也是大師兄,小師弟過來了,要個東西都不給,將來傳出去我怎么會有面子?”

寧忌抬頭看著他。

之后,嚴肅地開口道:“師兄,你是不想當皇帝了嗎?”

“不,我會當好這個皇帝。”君武溫和的目光,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他回過身去,走向那張龍椅,“這些年來,老師在西南的話,他做的事情,我反反復復,看了、想了,很多次,他能給我的方案,不是兒戲,也不是玩笑。對于這世間的革新,我知道他想了很多,他走得很遠,可是真的能成功嗎?他心中或許也不確定……”

“我不是他資質最好的弟子,中人之姿,趕鴨子上架,但不管怎么樣,作為大弟子,我也是要面子的。君主立憲的可能,老師認真的把它交給我,我就會認真的完成它,甚至于有一天,老師從西南打過來,我也會作為皇帝,認認真真的跟他一決高下。這是因為,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信仰武朝君權,這一仗,由我來打,會比由任何人來打,都好一點……”

他在龍椅上坐了下來,摩挲著椅子的扶手。

“這一條路,走通了,我會很有面子,世人會得到很好的結果……”

“……走不通,經驗會如同老師期待的那樣,留下來……世人,同樣會得到很好的結果……”

“……那到時候你說,我厲害不厲害……帥氣不帥氣?”

這一刻的周君武,很像個西南年輕人。

寧忌看著他,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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