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升騰,氣流涌動,光芒炸開,被炸碎的肢體爆開向四面八方,鮮血與碎片飛濺。此時的軍隊當中亦有簡單的突火槍,造作局里偶爾也能出些古怪的火器,但眼前這種可以遠及爆炸的東西,鐵天鷹也好,宗非曉也好,樊重也好,卻是誰也沒見過。而對于人群中大部分綠林人物甚至捕快而言,第一時間的反應,卻是將這東西當成了道術甚或是妖術。
但實際上,若此時的眾人能夠定下心來看,這發炮彈在人群中引起的效果,算不得非常強。首當其沖的一人半個身子被炸碎,但旁邊的頂多是受傷或被掀飛,更多的則是因為忽如其來的變故氣流沖倒在地。僅以結果而論,方才二十余把勁弩的齊射都殺了兩人,這一炮完美地發射到人群當中后,效果是不算理想的。
只是此時已是深夜,巨大的響聲爆開,回蕩夜空,又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聲勢下保持理智。饒是此時參與者都是高手,經歷過許多事情,也在微微的遲疑后才反應過來,這時候,那邊又已經架上了第二根榆木炮筒。
人影混亂,林惡禪等人奮力殺向岔道那邊的方百花、鄧元覺等人,吞云和尚與幾名往寧毅沖去的高手發力疾奔,試圖從稍微側面的地方殺到前方去。道旁的山坡上,鐵天鷹勒住亂轉的戰馬,大喝出聲。
“寧立恒,你瘋了!此事結束,我必參你!你可知他們是誰做的保,是誰的人,你愚不可及——”
寧毅從那邊站起來,后方的火把將他的前方化為巨大的陰影。轟的第二炮在這時響了起來。火焰沖出半丈遠的距離。吞云和尚等人還未沖至,他們避開了炮口最中心的方向,但這一下卻與上一發炮彈不同。火焰之中,無數的鐵屑、破片、鉛粒、鐵蒺藜鋪天蓋地而出。
似乎是出自高手下意識的警覺,吞云拉起旁邊的一個人擋在身前。隨后整個身體都被打飛出去,鮮血蔓延,山道前方嘩啦啦的,像是下了一場雨,分岔口那里也有些被波及,但那些散碎的東西。打到這個距離,已經毫無殺傷力了。
只有沖向那頭的五六人,首當其沖的被這一炮的威力波及。吞云順手抓住的那人身體上中了無數的鐵屑鉛粒,幾乎被炸成了一個篩子,倒在地上之后,身體上反應出來的。也有各處傳來的隱隱作痛,他身上有鐵袈裟護著,但手足額頭仍舊被幾顆碎屑擦傷。
吞云和尚是最初幾個認出寧毅來的人。當初在山東吃了癟,他也一直想著報仇報復,因此才奮力朝這邊沖來。但此時寧毅站在那里,對于沖來、又被轟散的這些高手幾乎是當做沒有看見。隨著他站起來,炮聲響起。鮮血飛濺之后,他的聲音也再度響起在夜空里。
“好!摩尼教起事,蠱惑人心,常有高門大戶參與其中,早幾天我便與你說過這事。此時你想清楚了,在背后助這些妖人行事者是誰,鐵捕頭,你大聲說出來啊!”
“你……”
鐵天鷹指著寧毅,呀呲欲裂。這個時候,他又哪里還敢將司空南背后依附的勢力說出來。宗非曉與樊重已經策馬帶人朝那山道盡頭包抄過去。寧毅身后的密偵司成員給弩弓上弦,隨即又架起第三門炮,點火發射。這一炮,又是遠及的炮彈。
榆木掏空之后,以鐵圈箍成的土炮。算是寧毅這半年來暗中研究的重點武器。這種土炮需要的技術含量不算高。后世抗戰之時,鄧公領導百色起義時,就曾用過,一些抗日山區也有沿用,算是稍高一點的基礎知識與落后生產力的結合。
不過,畢竟不是制式的裝備,縱然嘗試幾個月后,炮彈能夠發出,仍舊存在各種不可測的意外和危險。若是大當量的火藥填充,很有可能導致炸膛。另一方面,彈藥的填充其實并不容易,通常得有點經驗的人很小心的檢查和裝填,這導致現場的裝填成為非常麻煩的事。
這種還不算非常靠譜的武器,若非事態棘手,寧毅也不愿意拿出來用。他此時帶出來的榆木炮不過八門,發射之后殘留了火星便不好再度上膛。但此時一炮一炮的,只是發射到第四次,山道里就已經完全混亂起來,前后被截成了兩段。
寧毅在江湖之上出名不算久,加上這年月消息閉塞,各方面真了解他底細的倒也不多。第一炮轟來的時候,已經有人在說這是誰,隨后便有人說起這名字,心魔的來歷,梁山的覆滅,幾萬人死在他手上的血腥。人群之中便是一陣嘩然。
江湖之上,名字可以起錯,外號卻是絕不會錯的。這人手上幾萬條人命,陰謀也好借勢也罷,能有心魔這種匪號,就絕不好惹。怎么也想不通,此時怎么會惹上這等煞星。
林惡禪等人追逐著敵人從岔道沖向遠處山林,后方被階段的摩尼教眾、綠林人士開始從周圍繞行,有的也曾想過去干掉寧毅,但廝殺之中,鐵天鷹、宗非曉等人也已經沖到寧毅這邊來,一方數百人,一方二十人的對峙起來。
“寧毅,你今日如此不智,他日必定后悔!”
“爾等才是不智!摩尼教蠱惑人心,手段百出,你們居然相信這等妖人,簡直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我方利用這些人,爾安知不是權宜,如今便要竟全功,你竟敢從中插手!寧立恒,你既然如此恨摩尼教眾,為何只往司空南那邊打!此事你如何解釋——”
“愚蠢!此時一方勢弱一方勢強,我自然扶弱打強,才能令其兩敗俱傷!倒是我還想問你。押解方七佛上京乃是爾等使命,現在他為何會被人救出來了?你們布局糟糕,輕重不分!愚蠢至極!”
“我刑部做事,豈容你密偵司指手畫腳!”
“最好是不用——但你放任摩尼教眾之罪,我必定告知秦相!”
追逃的局面已經變得混亂起來。寧毅等人隨后也朝著那邊緊追過去,一面追,一面與鐵天鷹等人爭吵。一部分摩尼教眾原本想對寧毅這邊動手,但密偵司的眾人與刑部的捕快們走在一起,眼見對方過來。立刻射箭,對方動手時,卻難免波及刑部的眾人。雙方的小小摩擦,立即便讓形勢變得敏感起來,到得此時,原本暫時合作的雙方。終于變得不能再被信任了。
火光點點,追到一處山腰上時,寧毅又著手下擺了一門炮,他指著下方王難陀喝道:“炸死那幫王八蛋!”王難陀看向這邊,罵了一句往旁邊躲開,一發炮彈轟在那邊的地上。這次卻沒有傷到人。
也在此時,有呼聲響起,禪杖落地,卻是鄧元覺同時阻著林惡禪、司空南兩人,終于被一拳破腦,一刀扎進肚子,倒在了路上。西瓜等人本想去救,終于沒能來得及。
打到這個時候,陳凡也好、西瓜也好、方百花也好,其實都已經被傷痕疲累逼到了邊緣。無論寧毅是如何的插手攪局,他們這一邊,始終還是處于絕對的劣勢當中,夜色間的山麓深邃,后方火光蔓延,一路的追殺幾乎無窮無盡,西瓜奮力揮斬間。偶爾也會看到遠處的那道身影。
許久未曾見過的男人了。她曾經在暗中期待過許多遍雙方見面時的情形,然而當事情真的發生,迎來的,也只是雙方隔著數十丈遠的匆匆一瞥。此時匪號心魔的男子奔行在那邊,他打亂著摩尼教后路的陣型。讓一切變得亂起來。他依舊充滿氣勢,肆意癲狂,讓所有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她的心中能夠明白,這個男人,正在竭盡全力,試圖讓情況變得好起來。
記得在一年多以前,杭州那爆炸火光中雙方的對峙與初始,似乎就是這樣的狀況。
但人在江湖,有些時候,只能盡力而已。你看不到眼前路,也估不到身后身,她以往不在意這些東西,也盡量讓自己忘了這件事,但在眼前,頭上纏著繃帶,身體各處都充斥著疲累與痛楚的少女卻很想能讓這一切停一下,讓自己可以接近過去,與他說上幾句話。
但在片刻之后,渺茫的轉機,出現在眼前。
山坡延伸往上,在最頂端延伸而出的地方,一座老舊的吊橋出現在眼前。
混亂當中,逃亡眾人里當先的幾人已經朝橋那邊撲過去。背著方七佛的那人也正要奔向吊橋,陡然被方七佛拉了一下:“阿虎,我們在這邊!停下!”
背著他的男子名叫卓虎,三十多歲,也是方七佛身邊最親近的心腹,微有些猶豫道:“但是……”
“我自有計較!陳凡!”
陳凡奔行而來:“師父,你快過橋……”
“你別管我,我有一計,你先過去把住那邊橋頭,隨時準備斷橋!”
到得此時,方七佛說起話來,終于恢復了幾分精神。陳凡此時也知道,雖然吊橋可以用,但兩邊必須有人負責,否則自己這邊的人過到一半,對方斷掉這頭,上面的人全都得死。他一路奔向吊橋那邊。后方林惡禪等人也追了上來,與方百花等攔截者殺做一團。
火光陡然襲來,爆開在夜空中,幾名摩尼教的高手被波及、掀飛,一名方百花的手下也卷入其中。林惡禪扭頭看去,只見山坡一側,那寧立恒已經下了馬,指揮著眾人將幾門怪炮朝著這邊一字排開。這邊與吊橋相連的山地本就已經開始收窄,對方幾發炮彈若一齊打過來,擺明是要將所有人都給一鍋端了。
轉眼之間,林惡禪的目光掃過了周圍所有的人,他本也是驚才絕艷的天才,一動念間,陡然大喊:“走!繞過去!”率領眾人奔向山坡的另一側。
這一邊的山勢雖然看來高,下方有深澗河流,但是從旁邊繞路,這時水不深也不急,還是可以繞道那邊去的。林惡禪知道自己一走,宗非曉等人肯定會沖上,那心魔再喪心病狂,也不至于亂轟刑部的人。對方在吊橋這邊折損一部分,自己繞過去,也就只剩最后少數人要收拾了。這樣子雖然想得清楚,但那一瞬間心中的憋屈,卻委實難以言喻。
果然,林惡禪等人一讓開空隙,捕快官兵們就開始往上沖。宗非曉沖著寧毅大喝:“你敢亂來,老子宰了你!”
那邊的吊橋前,方七佛對卓虎道:“就到這了,阿虎,把我放下,快走吧。”
卓虎在瞬間反應過來,此時距離吊橋還有幾丈距離,他轉身便要跑過去。身后方七佛沒有多少遲疑地舉了舉左手,一把匕首貼近卓虎的喉嚨,刷的劃了一下。
“對不住……”
陳凡等人從那邊望過來,卓虎才開始舉步奔跑,陡然間,鮮血飚射出來,他的身體滾向前方。方七佛也摔在地上滾了一下。這忽如其來的變故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多數人還并不理解發生了什么事,方七佛半個身子掙扎著坐起,往陳凡那邊舉了舉還能動的左手,左手上一把匕首。
“走吧。”這位宗師級的高手最后的聲音,響徹夜空,“以后自己走!”
側面山坡下,司空南、林惡禪回過了頭。幾丈外還在準備接敵的方百花等人回過了頭,奔上了吊橋的西瓜等人回過了頭。遠遠的山林間,一道隱匿的身影也在陡然間蹙起了眉頭,那是王寅。
“不要過來!”方七佛將匕首抵向自己的喉嚨,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過來我就殺了自己!”
不遠處沖上來的捕快們遲疑了短短的一瞬間,宗非曉、鐵天鷹等人也遲疑了一瞬間。他們這一路北上,都在竭力保護著方七佛不死,可以去京城受審,若方七佛死在這里了,事情真是可大可小。時光與山風都像是在這樣的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間,有一道身影從側面靠近了方七佛。
祝彪的長槍護在那身影的周圍,弩箭也在精確地射上來,那道身影走到了方七佛的身邊,在月色下揮起了刀。
“婆婆媽媽的——”
血光飛起在夜空中,方七佛的腦袋原本還在掃向周圍的山野、人群,這一瞬間還朝旁邊轉了一下,目光澄凈。戰刀砍過頸項時,也磕飛了抵在上面的匕首。書生提著那人頭站在那兒,目光掃過旁邊的人群,下方的人群,也掃過了吊橋,掃過霸刀營的眾人,掃過劉西瓜,掃過陳凡,眼神與語氣,都冷漠得彷如冰霜。
然后尸體倒下,他將人頭舉起來,看了一眼。遠處的林惡禪張了張嘴,下方,鐵天鷹、宗非曉等人眼中怒意上涌,不遠處,方百花已經持槍要朝這邊殺來,悲恨的呼聲還未出口。陳凡手中握起拳頭,在那邊走出了兩步,然而腦袋里一片空白。
“哈……啊——”
不遠處的吊橋上,少女陡然弓起了身子,發出了一聲心痛、酸楚的、撕心裂肺的喊聲。那中間蘊含的,或許不光是因為方七佛死去的悲慟,中間還蘊著許許多多的,或許只有彼此雙方才能夠理解的復雜心緒,在這一刻,響徹了夜空……
時光照進過往,再復照至現在。寧毅提著人頭轉過身,冷漠的目光沒有再往那邊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