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寨后山,一處隱蔽的山坳間,寧毅帶著幾名隨從走出來。空氣中還在彌漫著干燥的、火焰的氣息。
“記下來。”方才詳細查看了呂梁山高爐與工匠情況,卻并沒有提出意見的寧毅,此時低聲開口。
“……高爐研究的方向,不止是為了生產更好的刀劍和武器。而是進一步找到提高溫度的原理和思路,進一步去掉鐵里面的碳含量,產生更柔更韌的鐵器。每一種特性的鋼鐵都有可以用得上的地方,要掌握這些特性。眼下這邊主要的方向是兩個:第一,更高的溫度;第二,鐵水導入模具的時候,追求更少的雜質、更少的氣泡。標準是……至少達到榆木炮炮身一半的厚度,至少達到榆木炮兩倍的火藥量,發射后不炸膛……先以這個為目的,積累經驗。”
身邊的隨從用細炭筆將這些記在了小本子上。寧毅想了想:“晚上就把秦師傅叫過來,我要跟他談。”
青木寨的鐵匠,眼下終究還是呂梁人,寧毅才剛剛過來,就算指手畫腳,人家也聽不懂。只有這次跟過來的幾個匠人,由于在竹記的研發大院里做了一年多,能夠跟上寧毅的思路。如此交代完畢后,一行人轉出山坳,前方是稀稀疏疏的樹林與土黃色的山道。呂梁山的景色,難以給人明媚之感,談不上青山綠水,乍看之下只讓人覺得貧瘠。樹木聚居、石頭聚居、狼聚居、動物聚居、人聚居,都是稀稀拉拉的。一道道山梁和神出鬼沒的小溪在其中無聲無息地蔓延。
紅提的身影,正從側下方的山坡上來。她打扮簡單,一身皂青色的上衣與長裙,只看這裝扮,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子。只是在同樣的農家女子中,她的身材相對高挑,習武者的精氣神也遠超一般人,一看之下便會讓人覺得這身影的步伐中有令人欣悅的活力,再加上左手上拿著的古劍,便是一名樸素卻又令人心動的女俠了。
夕陽是從寧毅這邊照過去的。山腰上碎石與亂草間的女子停了一下。持劍的左手舉起在額頭上,瞇著眼睛朝這邊望來,似乎是露出了笑容。寧毅便也笑了笑,側頭對旁邊的人道:“你們走吧。”隨后朝紅提那邊迎了過去。
“看完那些爐子了?”走到寧毅身前。紅提問道。
“嗯。看完了。”
“我也不懂這些。找了些打鐵的來,讓他們擺弄這個。隔三差五的,我嚇他們一回。做出要殺了他們的樣子。現在刀槍打得挺不錯了,很好用,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他們基本熟悉了,剩下的,我也得慢慢摸索。”寧毅笑著,握住了紅提的手,兩人肩并肩的朝前方走去,“你見完人了,覺得怎么樣?”
“我照你說的,沒有表態,不過他們說的都很好,梁爺爺就只讓我來問問你的看法。”女子舉起拿劍的手,笑著撫了撫頭發。寧毅看著她素凈的笑容,就也笑了起來。女子能在青木寨當這么久的寨主,也不可能全是梁秉夫的功勞,她自己其實也是有看法的,只是眼下不說而已。于是就問道:“你自己覺得呢?”
“那個何員外我不想談。”紅提道,“他說的事情都很好,怎么利用招安詔,走哪位哪位大人的關系,事成之后,整條路線上怎么照拂,呂梁山外他們有多少多少人。咱們一年可以賺多少錢,他能給呂梁多少東西。聽起來都很好,如果是以前,我是很想要的。不過我們這邊沒辦法保證他一定會這樣做。好像那個成語里說的,齊什么……他們背后就是齊家,我忽然想到的……”
“齊大非偶。”寧毅笑道,“沒錯,齊家的勢力,就在呂梁山南面的這一塊,要說做買賣,他們的勢力是最大的。不過要真跟他們合作,到頭來,他給不給好處,就都得看他的心情啦。沒必要談。”
“不過這樣一來,他可能會在山外給我們下絆子,畢竟他們勢力很大。”紅提皺了皺眉,“還有武勝軍和董龐兒這些人,按他們說的,加了軍隊,就有了靠山,對自己人,他們會很照顧。但如果不是自己人,他們恐怕也會使壞。另外還有一些人,態度是很好的,招安詔他們可以幫忙,要的東西也不多。還有虎王那邊,那位樓姑娘,我覺得她很有見識……”
兩人一路走著,沿著蜿蜒的山道,去往前方的小樹林,陽光便從樹隙間剝落下來了。只有兩人的地方,林子里顯得安謐而溫馨。寧毅一面走一面與她說著。
“有些事情看概念,有些事情看程度。從頭到尾,青木寨是打開門做生意,他們如果有興趣,其實都是可以來的。要吃獨食、要撕破臉,確實,哪一方都有這個能力,不過,這種吃獨食的事,在自己家門口還好說,跟齊家做生意的勢力沒有八十也有一百,處處撕破臉,他們有多少臉可以撕。軍隊也是這樣,田虎那邊也是這樣。當然,不排除他們惱羞成怒的可能,不過在這之前,只要能把話說清楚,隨隨便便就撕破臉的買賣人,還是不多的。倒是你說到田虎,她們說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
“那位樓姑娘,立恒你認識的,對吧?”紅提道。
“杭州的時候你也知道的,她的父兄,都死在我手上。后來那樣的亂局,我還以為她死在逃難的路上了。現在想想,小響馬的事情應該也是因她而起。”
“她很厲害。”紅提點了點頭,回憶起下午在青木寨大堂時,那女子在她面前侃侃而談時的情景,從雙方合作的時機、便利,到彼此信任的基礎。還有虎王不會干涉青木寨運行的這一核心,乃至于此后生意的計劃,虎王那邊如今掌握的資源等等等等……當時在場的名叫于玉麟和名叫田實的兩名男子都幾乎被她的存在所掩蓋,若是易地而處,沒有寧毅在,她真會仔細地考慮對方的意見。
當然,眼下便是另一回事了:“除了想要當面說服我,聽人說起,她同時還在山下活動,串聯了亂山王、欒黑骷那些人。如果事情不成。可能就要逼上山來。她一個女子,能做到這樣,倒真是了不起。要不要不叫人去把她……”
紅提沒有繼續說下去,寧毅倒是笑起來:“像我說的。有些事情取決于概念。有些事情是取決于程度。事情若不成。找人逼著你合作,又或者像董龐兒那樣,派一個高手過來挑戰你。都還算是不錯的思路。不過……隨便她吧,想做什么,不用管她……我跟她之間,沒有非殺她不可的仇怨,當年在杭州,她就替她家里管生意,有能力,但總的來說還是有些幼稚的。到如今能做到這個程度,想必這一路以來,過得也不容易。”
寧毅嘆了口氣,隨后回憶起過往的事,又笑道:“其實,當年她在杭州招待我和檀兒過去玩,還是很熱情的。只是后來適逢戰亂,她家里那些人,腦子有問題……因緣際會罷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倒也不用見一個殺一個。”
“你殺了她父兄,如今卻這樣說。”紅提偏頭看他,“也不知她聽了心情會怎樣。”
“當時我能怎樣?如今她又能怎樣?既然是解不開的結,就用不著多想。”
這樣說著話,寧毅笑著,朝紅提那邊靠了過去。林野之中沒有其他人,兩人的唇觸在了一起,然后臉色微燙的紅提也抱住了寧毅,將額頭埋在他的頸項間。她是山里女子,既然已經許了寧毅,其實也沒有那么扭捏。牽手、擁抱、親吻,她懂的不多,卻是發自內心里欣悅于與愛人在一塊的感覺的,至于寧毅要對她做些什么,她都只是高興和滿足罷了。
在林地里說些瑣碎事情,隨后又走到林地邊緣,坐在一邊看看下面的景象。紅提在山里過慣了,找到一窩兔子——她跑到有亂石堆積的雜草里,從里面拖出一只肥大的母兔子來,身上便也沾了泥土和草莖,看起來沒有了武功高手那樣的形象,只是在夕陽下揪著兔子耳朵舉給寧毅看的樣子,令寧毅覺得格外溫暖。
亂石堆里還有幾只小兔子,紅提是不抓的,只是抱著那只大兔子在林地邊與寧毅坐了一會兒,起身要走時,她想了想,將手中的大兔子也放掉了。
“你不要再被抓到了。”她蹲在那兒,這樣說著,笑容淡淡的。
寧毅便在旁邊看著。
兩人一塊回去山寨,與梁秉夫一道吃過了晚飯。夜里寧毅是跟他們住一個院子的,他住客房,紅提的住處則跟他隔了兩間房子。晚上院子里亮起燈光,寧毅找人過來議事,紅提與院子里住著的幾位姐妹、嬸嬸處理著各種瑣事,偶爾會在檐下走過。
這次帶來的秦姓鐵匠頭領離開之后,紅提過來敲門,卻是端了熱水和臉帕來。她對外嚴厲,私生活上卻并不貪圖享受,除了必要的、幫手寨務的侍女,絕大部分生活上的事情,她都是自己動手的。有時候有空了,還會幫著院子里的女子一道擇菜、下廚。這時候為寧毅端來洗臉水也是非常自然,當然,整個山寨里受過這種待遇的,除寧毅外,估計也只有梁秉夫了。
馨黃的燈火中,兩人如同普通的山中小兒女一般,坐在房間里,開心地聊了一會兒天……
梁秉夫站在那邊的屋檐下看了看,然后又進去了……
黑暗的天幕下,那真是小小的、小小的院子……
“青木寨這位血菩薩看起來不想跟我們談!”同樣的夜晚,房間里,于玉麟如此說著。
“她看起來跟誰都不想談。”不遠處的桌邊,樓舒婉托著下巴,目光不知道正在望向哪里,只是表情看起來還是輕松的,話語就也顯得悠閑。“不過我看得出來,我說的話,她其實是有些動心的。”
“樓姑娘你覺得,她是想待價而沽嗎?”拿起一個茶杯喝了一口,于玉麟問道。
“有可能而已,但又不太像。”樓舒婉說道,“待價而沽是對的,但她已經把我們晾了這么久,按理說,今天愿意見我們。就該有個主意了。現在看起來,這位血菩薩其實很強勢,她跟誰都不愿意合作,不愿意攀附。就想像以前一樣做生意而已……表面上看不出來啊……”
樓舒婉低喃一句。又道:“于將軍、三太子。你們說,她真的是血菩薩嗎。她一個這么年輕的女人,怎么創出這種局面的啊。我今天見她。覺得她真厲害,可也真想不到……”
“就是她。”于玉麟道,“樓姑娘你是女子,又不會武藝,感覺不出來。我與三太子,與邱先生都能隱約感覺到。只是她修為太高,已近返璞歸真,又或是本身已不存殺心,所以樓姑娘你才看不出來。”
“不存殺心也能殺人?”樓舒婉好奇道。
于玉麟想了想:“對普通人而言,也就是看淡了而已,凡事隨心而作,并不矛盾迷惘,也就是這樣。”
樓舒婉垂下眼簾想了一陣,隨后說道:“我比較好奇的是,那個祝彪今天為何要挑戰沙萬石,打敗沙萬石他便能挑戰血菩薩了嗎?另外,姓寧的那邊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心系于此,最后一段幾乎是喃喃自語,于玉麟皺了皺眉,看看旁邊不參與討論而正在出神的田實,過得片刻才開口道:“不可能,那祝彪的武藝絕對挑戰不了血菩薩。要說挑戰……恐怕也得心魔親自出手吧。”
“不可能吧……”樓舒婉低聲說著,終究很難接受寧毅的武藝會高到這個程度,隨后道:“那不管怎么樣,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于將軍,我看那位血菩薩對我的提議是動心的,更多的籌碼,在你和三太子這里。明日你和三太子就接著去拜會她,總之,走好關系,就算閑聊也沒事,三太子,接下來就靠你了。”
今天上山,樓舒婉擺的都是利益,至于聯姻,總是要看看反應之后后續要提出來的。畢竟見面的乃是當事人,不可能當面直說“我們虎王想聯姻,請你就嫁給我們三太子。”對方是女子,到時候若惱羞成怒翻臉,可就真是雞飛蛋打了。田實自見了對方之后情緒就有些不對,此時從發呆中抬起頭來。話語格外陽剛
“沒有問題,我知道怎么做。”隨后又補充一句,“樓軍師,你也很厲害,我現在才佩服你。”
樓舒婉迷人地笑笑:“有必要的話,我也會去拜會她。但最主要的,我還得聯絡欒三狼等人,事情若不成,這塊餅咱們就多叫點人來分。三太子,她終究是個女人,一個人再強,也會想要個依靠,你加把勁。”
田實笑得露出牙齒。
于玉麟與田實告辭時,樓舒婉起身送他們到了門口,她雙手交疊在身前,笑望著兩人回去自己的房間,目光才朝著遠處的黑暗望過去。雖然那邊已經有了動作,但她仍然猜不透寧毅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此后的幾天,田實開始頻繁地拜訪血菩薩,樓舒婉則不斷地會見各個山頭上的人馬,推動青木寨外的呂梁盜聯合起來。在她的構想里,事情做到一半,便該有人插手進來了,至少寧毅那邊,應該覺察到自己的動作,進行阻止,她也因此預想了種種麻煩,準備了各種對策,甚至于她想象著寧毅派人過來殺她,她是一個弱女子,這該是最簡單的破局方法吧。
以至于三天后的夜晚,她從床上驚醒過來,怔怔地靠著墻壁坐在床上,望著窗欞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失神了將近一個時辰。她隱約間有種幻覺的,寧毅派來殺她的人會從窗外進來,又或者是寧毅本人……
然而殺她的人始終沒來。
三天之后,青木寨外的聲勢已經鬧得越來越熱鬧,各種勢力的觸手也已經大規模地延伸過來,“亂山王”陳震海,“黑骷王”欒三狼,方義陽兄弟這些呂梁山的大豪,在樓舒婉的運作與游說下,大都感受到了緊迫與危機。這樣的氣氛下,如今在呂梁山的其余幾支力量,也都已經被驚動,開始紛紛與這些人進行聯系和交涉。
而身在這熱鬧之中,樓舒婉心中的某處卻變得格外寂靜,她隨時覺得有事情可能發生,卻又隱隱覺得,對方是不是壓根就沒注意到她的動作……因為在所有人的應對中,只有在祝彪領頭的那個院子里的人,整天練武打斗閑逛和曬太陽,壓根就不見任何動作,而寧毅……仍未在她的視線中出現過……
隨著呂梁山眾山頭上的人開始出動,往青木寨過來。山雨欲來,她根本想不通,對方要怎樣弭平這場大亂,從而在其中獲取他想要得到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