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雨從窗外降下,沖散了煩人的暑熱。房間里亮著溫暖的燈光,紅提拿著針線,正在縫著一件衣服。衣服本該是書生袍的,不過由于寧毅的堅持,最后變成了寧毅自己設計的“帥氣的俠士服”,理由是紅提是女俠,嫁了人也該縫俠士服比較好。
就紅提本人來說,倒是不覺得女俠跟普通人有什么區別,在她的眼里,或許寧毅也更像是個書生而不像是什么血手人屠吧。兩人正值新婚期間,搬出去住了另外的幾間房子這是梁秉夫老人堅持的,成親之后,該有些相處的空間,住在院子里有些人畢竟太礙眼了。老人說的礙眼甚至也包括了他本人,甚至有些時候他們去陪著老人吃晚飯,老人都會讓他們回去吃。而且梁秉夫認為她作為寨主,也該是有這個特權的。
因為這樣的原因,兩人搬到了山腰小平臺邊相對安靜的幾間老房子這,外面可以俯瞰整個青木寨,卻沒有多少人能窺見他們的生活。一旦到了傍晚過后,這里也就成為兩人的小小天地了。
半數的日子他們陪著梁秉夫吃完晚飯后回來,半數的日子就在這里生火煮飯。寧毅是食不厭精的性格,紅提吃得則頗為粗糙,也是因此,晚飯時分寧毅常常下廚,親自炒兩個小菜,紅提則負責煮飯、生火、洗碗等事情。雖然[長][風]文學包攬下了大部分的家務,但紅提仍舊會覺得讓寧毅下廚是自己的不稱職,只不過在山中過了這么些年。就算想去學,她也成不了大廚子了。
說相敬如賓或許是不恰當的,因為寧毅的行為常常會有些放肆、出格,但生活之中,舉案齊眉、形影相隨。新婚的夫妻倆在這樣的生活中,也確實覺得滿足和幸福,相對于布藝世家的蘇家,紅提的針線手藝也算不得太好的,不過為自己的男人納一雙鞋底,做一件衣服。也是山里女人滿足和幸福的來源。
晚飯后兩人在附近散一散步。又或是下去寨子里,與認識的人打打招呼。晚上的燈燭亮起來時,紅提在燈下做著針線,偶爾看看在旁邊看書或者寫字的男人。有時候聊天。湊在一塊兒說過去有過的愿望與關于未來的囈語。有些時候。也會做些出格的、只屬于夫妻間的事情。
寧毅本質上屬于性格極為肆意、狂放的男子,雖然掩于溫和淡然的表象下那也只是因為再經歷一次,許多事情看得淡了但對于身邊人。卻不用這樣子面對,有時候會有些出格的、甚至于略微變態的想法提出來,紅提的性情溫和,終不免在沉默和逆來順受中,受了他的欺負。
其實在內心之中,她也談不上排斥寧毅對她的過分要求,只是心中覺得害羞、害羞、特別羞澀而已,寧毅告訴她“別人都是這樣子的”,她也只得當成城市里的大戶人家,都是這樣子的,而后覺得臉紅罷了。但橫豎周圍無人,在自己男人面前臉紅,或許該也是妻子的天經地義會經歷的事情吧。
燈光溫暖,私語竊竊的夜間,有時候連暑熱也會褪去,這樣的事情每隔一兩天,在她為寧毅推宮過穴做按摩時,往往會發生。此時兩人已經是夫妻,為了緩解破六道對身體損傷所做的按摩,往往也就不是那么單純的按摩了,有時候按到寧毅有了某些反應,起了某些,她也只能臉上滾燙地承受被欺負的“苦果”。
又或是到得夜深時,紅提在浴桶里盛滿水,讓寧毅洗澡時,寧毅常常倒也不肯讓她走,她也只得在房間里寬衣解帶。寧毅為她解去肚兜的系繩,她會將衣物與肚兜與褻褲在旁邊疊放好,然后在寧毅的注視下走過來,進到水里。
相處得久了以后,由于寧毅常將她視為女俠,她偶爾也會低聲說一句:“你就會欺負俠女……”而后微微紅了臉頰。不過這樣的臉紅也只是在寧毅注視著她的時候,待到兩人身形貼在一起,肌膚相親時,她也就不再覺得羞澀,而只感到是夫妻的本分了。
時雨時晴的炎夏,在山寨中生活的、生息的人們,悄然變化著形狀的寨子,逐漸清晰的山路……對于兩人來說,其實也早有一個認知是放在了心里的:寧毅遲早將回去汴梁,而紅提仍舊得守著她的寨子,兩人之間的未來,恐怕仍將聚少離多。也是因此,紅提無比珍惜地替他做起衣服,納好鞋底,做出鞋子。而紅提能夠帶著羞澀,卻并不抗拒地接受寧毅的種種要求,接受那些想來過分的、令人羞惱的相處,也該有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有些時候午夜夢回,寧毅想及這些,會覺得他是對不住紅提的。如果可能,他有時候甚至想要永久的留在這里,留在這個飽經戰亂的山寨,陪著這個經歷了無數苦難卻仍舊堅強溫順的女子。而回首過往,對于身邊的每一個人,他也有著如此的想象,若是沒有妻子蘇檀兒,他可能會陪著云竹閑居他地,若是只有蘇檀兒,他可能會安心地陪著她打理家庭,若是早早地遇上劉西瓜,他可能陪著她打理霸刀營,又或是浪跡天涯,快意恩仇。而若是紅提一早將他擄回青木寨,他如今也可能在這里扎下根來了。而在這其中,還有嬋兒、錦兒……等等等等。
當然,立于這樣的預想中,他也可能遇上其他的讓他動心的女子。男人總是顯得花心,如果身處未來,他得做出取舍,接著感受取舍之后的遺憾與幸福,當然,也可能在金錢與權力的膨脹下,只享受肉欲的滿足而不再留戀于感情。而身處這樣的時代,他固然能夠名正言順地與她們相處,卻也只能感受這每一份虧欠之后的負疚心情了。
只要是在世上。終究不會擁有所謂絕對的完美。在這樣的狀況下,貪心也好花心也罷,眼下這也是他唯一能走的方向。而在這期間,武朝的事情、金國的事情、乃至于遠在蒙古的那位成吉思汗的事情、小小呂梁山的事情、相府的事情與這半壁乾坤的事情,都已經混雜在一起,未來會怎樣,卻是連他自己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六月底過去,七月初,意識到青木寨戰力的遼國殘部首領名叫馬俊的,派出了使者過來向青木寨俯首歸順。接下來便是在寧毅操控下的談判。而“毆打大公雞”的準備,還在隨著榆木炮、地雷之類物品的增加,一天一天變得更加充分。雖然將要花去一段時間,但未來的結果只會愈發清晰。
七月初大雨降下的這個夜晚。被寧毅擁在懷里、身上只穿著一件肚兜的紅提從睡夢中睜開眼睛。聽到了遠處院子傳來的喧鬧。兩人穿起衣服。飛掠而出,來到梁秉夫的院子時,老人已經陷入假死之中。他似乎在睡夢中想要起身喝水,卻被一口痰卡在了喉嚨里,咳了兩下之后,驚動了在外面守著的小黑。
紅提在老人的胸口上按摩了一下,而后拍了兩張,昏迷的老人才將痰從喉間吐出來。連日以來,這已經不是老人第一次表現得如此虛弱,有時候咽下粥飯,他也會被稀粥給噎住。這次之后,老人的身體一天里往往只能活動兩個時辰,有的時候他還能柱著拐杖走一走,有時候在椅子上躺著,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醒來之時,或許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對于紅提要過來就近照顧他的想法,梁秉夫還是嚴詞拒絕。意識清醒的時候,他對什么事情都表現得樂呵呵的,看著寨子的發展,看著孩子們的奔跑,有時候還給追打的孩子出些頑皮的小主意。在他的身上,已經沒有當初苦苦支撐的威嚴與架子,也沒有肩負責任的巨大重量了。
他又提了一次要去老村子看看的愿望。
由于紅提的述說,寧毅其實知道,梁秉夫在老村子呆的時間,其實并不久。有一天他們在屋檐下乘涼,寧毅趁機問道:“老爺子跟端云姐很熟嗎?”
老人聽后想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隨后搖頭笑道:“不太熟。”
又過了幾天,在紅提的同意下,他們終于還是駕起了最好的馬車,一路往老村子的那邊過去。早晨起來,老人顯得很精神,穿上了嶄新的、整齊的書生袍,不過他也只能精神一陣子,在馬車上與寧毅聊了片刻,也就沉沉睡去了。紅提守在旁邊,為老人調整著氣血的運行。老人偶爾睡去,偶爾還是會因顛簸醒來,到了這天下午,他們才回到那作為青木寨原身的老舊村莊。
這里的一片建筑都開始翻新了,有些房屋已經建好,住進來了人,也建起了行的藩籬與防御設置。福端云還住在這里,雖然偶爾能跟一些人打招呼,但她還沒有好,身上臟臟的、房子里臭臭的,與人交談時的語氣,卻讓人無比辛酸。
馬車過去時,他們看到福端云正在跟以前的鄰居打招呼,說著看似正常的話。老人已經醒過來了,平淡地看著這一切,然后讓馬車開了過去。這個時候,寧毅知道他真是跟福端云不熟的。
“我在呂梁山這么多年啦,什么事情沒見過,端云確實是可憐了,不過……大家誰都過得不好啊……”
在呂梁山里的這么多年,令得寧毅動容的,如福端云一般的人生或是悲劇,老人卻早已見過許許多多,難再動心了……
他只在曾經住過的房子邊下了車,房子已經坍圮,還未開始新建,看起來即便是完好的曾經,也只是簡簡單單的兩間土房。他柱著拐杖走進去,揮開了紅提的攙扶,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后顫巍巍地走到一截培土旁,雙手握著拐杖坐下了。
“立恒,紅提,你們出去走走吧。老頭子要在這里坐坐。”老人揮了揮手,目光望向一旁,“紅提,帶立恒逛逛你的家……”
紅提與寧毅還是出去了,留下小黑在旁邊守著,兩人卻也沒有走得太遠。他們在不遠處老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來。才一坐下,紅提便雙手抓住了寧毅的衣服,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口前,無聲地哭了起來。寧毅撫著她的頭發。
“我若是不來……他或許撐得還久些……”
作為武道的大宗師,紅提也好、林惡禪也好、周侗也好,這些人對人的身體都已了若指掌。老人在這十余年里殫精竭慮,他并非聰慧之人,卻以自己的生命扛著責任一路走來,這些年來,紅提能夠顧著他的健康。卻無法估計一個人在生命燃燒殆盡后的油盡燈枯。
他并非受困于身體上的意外。只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已。
當然,一如寧毅所說,假如他此時未到,憑著一口氣撐過來的梁秉夫或許還能撐上幾個月。甚至半年甚或是一年。但寧毅到這里之后。老人心中的事情。終于也就放下了。他已經過完了最為平靜也最為充實的一段日子,也將走完他充實的一輩子。
夕陽漸漸的開始泛出火燒般的顏色,小黑那邊并沒有傳來示警的聲音。寧毅與紅提回去時,老人躺在椅子上,在廢墟之中,像是睡去了一般,又像是在回憶著什么。然而聽到腳步聲,他又睜開了眼睛,醒了過來。他沖著兩人笑了笑,躺在那兒,握住了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
他回憶起過往的日子,說了一些關于過往的話。
“……其實,我跟你的師父,也算不得熟……我只是個外來的書生,你師父她……對我很尊重,但我們倆,是算不上很熟的,現在想起來,除了公事,私人上的話,卻沒說很多……”
“……但我覺得她很信任我,我覺得我的這個感覺該是沒錯的吧……她有時候過來關心一下我的生活,紅提,你知道嗎,雖然寨子里的人餓肚子,可在你師父在的時候,我是沒餓過肚子的……”
“……她來的次數也算不上多,私事、公事……我住在房間里,門在那邊……她從門口的那邊過來,有時候會坐坐,喝一口水,有時候很著急的又走了。我啊……我想跟她多說幾句話的……”
“……我的天資很差啊……讀書、考秀才、想當官……什么事情都沒有干成。紅提,你師父……你師父交那么重的擔子給我,她……她會不會是信錯人了啊,她……她就那么糊涂地死了……”
“……啊……你們兩個要好好的、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活啊,看到你們能在一起,我……我真高興啊……”
老人的說話斷斷續續的,有時候閉著眼睛,像是要陷入沉睡,然后又睜開眼睛。他一開始看著那晚霞,但漸漸的,眼睛的目光,也已經茫然了,不知道在看著那里。叮囑完兩人好好的過活,老人在迷離中安靜了許久,忽然掙扎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來,然后又躺下去。
“啊,你看到嗎……”他低聲說道,目光望向遠方,就那樣望著,像是要追溯往記憶與時光的盡頭,“那樣的天……我們、我們遇上了馬匪,我要死了……不過,她就那樣出來了,她拿著劍,啊、啊……她……好美啊……我……我……一直……”
老人的聲音,在這里停頓了,晚霞猶如天上的潮汐。生命在這一刻,從他的身上永久地離去了。
紅提的哭聲傳了出來。
在我們的人生里,有時候會遇上一個人,她如同閃電般出現,就那樣的,改變了我們的一輩子。
與這個日子相隔不遠,同樣是七月里的一天,北方,燃燒著燈燭的大殿里,另一位老人,也正在對床邊的一批一批的人說話。
從兩個月前自馬上摔下來開始,這位老人的身體,也已經走向了盡頭。
在金朝之前的女真族,不過是東北苦寒之地積弱而松散的一個個部落,他們在白山黑水間艱難生存,在遼人的壓迫中,過著如奴隸一般的生活。遼國天慶二年,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長來朝,席間命令各酋長跳舞取樂,唯有名為完顏阿骨打的女真酋長拒絕。又兩年,完顏阿骨打以兩千五百女真士兵起事,經過寧江州一戰,擴大到三千七百人,而后在出河店,應戰十萬遼兵取勝,而后,開始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真正神話,也奏響了滅亡遼國的序曲。
縱橫捭闔,戎馬一生,在一個民族積弱為奴之時,以巨大的意志與力量撐起整個民族的興盛,托起興旺之脊。對于女真這個民族而言,他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對于整個時代而言,他也是最為亮眼的一顆星辰,一代天驕!
他的道路,在這里走到了盡頭,而在他身邊的,是令他自豪的兒子與族人,完顏宗干、完顏宗望、完顏宗弼、完顏宗堯、完顏宗峻……完顫阇母、完顏婁室、完顏希尹、完顏斡魯、銀術可、辭不失、拔離速……他們存在于這位英雄的身邊,接受考驗,繼承火種,是組成這個時代完顏家族的最為璀璨的將星與輔佐者。
在冰天雪地里帶著他們殺出來,縱橫天下的狼王將要睡下了,然而只要有這些人在的地方,仍舊是沖天的狼煙精氣,真正的氣吞萬里如虎!
整個大殿的肅穆氣氛中,床榻上的老人朝床邊的人說了很多,即便在這樣的時刻,他的思緒仍舊清晰,只是偶爾也會陷入沉默與短暫的沉睡,夜黑到極限了,人們能聽到殿外火焰的呼嘯聲。某一刻,老人又睜開了眼睛,望著上方,靜靜地想著什么,可怕的沉默里,床榻附近的兒子和大臣們靠近前去,聽到了低沉、帶著虛弱卻又簡單的聲音。
“……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
夜色中,這是他交代的諸多事情中簡單的一條,床邊的人點了點頭,接著聽他說其它的東西。
這天凌晨時分,完顏阿骨打去世了,隨后繼位的,是阿骨打的四弟完顏吳乞買,成為金國的第二任皇帝,君臨天下。
長風吹過一萬里。
得知完顏阿骨打終于死去的消息,武朝朝廷上下,都在私下里彈冠相慶,一個被他們認為最可怕的對手,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
此后又兩月,深秋的呂梁舞起了金黃的葉子。清晨,那個曾經老舊的村莊里,福端云從睡夢里醒來,看過了自己所在的房子。
她走出房門,如同往日一般的,在新建起的村莊里走來走去,有人如往日一般的跟她打招呼,她有些惶然地笑著,點頭相應。
她收拾了房間,洗了衣服,也給自己洗了澡。好些年來,除了經歷的最為悲慘的記憶里,她又一次變得干干凈凈的了。下午時候,見到她的樣子,意識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對的村人終于還是決定騎馬去青木寨報知紅提。那天傍晚,紅提還沒到,村人看見她抱著雙膝,如往日一般的,坐在村口的突破上,睜大眼睛,看黃葉落下,看遠山的歸人,臉上偶爾也有笑容。
某一刻,她像是看見了什么,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笑容,站了起來,朝前方走了兩步,她向著黃葉飄落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倒在了土坡上,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有成、婆婆……我回來了……
天風卷動春日的韶光,卷動夏日的雷雨,卷動秋日的黃葉,卷動冬天的冰雪,滾滾而來,滾滾而逝。
一個舊的時代就要過去了,而在新時代到來之前,人們還要經歷無數的戰亂與沖突,無數的悲慟與蒼涼。
只因天地如爐。
而萬物為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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