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風雨飄搖半世紀三
得知蔣伯生要過來,靳老爺子精神比往日更好,那邊才動身,他就已經急不可耐的讓警衛員扶著他站到院子里去了。后來還是在警衛員的勸說之下,他才同意讓人搬了張藤椅過來,坐在院子里等候蔣伯生。
雖然一號樓的位置是靠在頂里頭的,足以保證這里不會太嘈雜,可是終究還是會有人來往經過。看到靳老爺子大馬金刀的坐在院子里,無論走路還是開車經過的,就沒有哪個敢說不過來打個招呼的,其實說穿了就是請安,只是各自心里始終有些奇怪,老爺子今兒怎么會有心思跑到院子里來曬太陽?就算曬太陽不也是該在后院的么?跑前院干嘛?
多數人不敢問,但是總還是有人會問的。合該靳老爺子心情好,不過總也輕重得當,不至于跟一個外人說什么師父之類,畢竟這容易引起不少層面上的猜測和變化等等,只說是自己一位老友前來,并且說這位老友當年可也是殺了不少鬼子的。
說的人是心情愉悅,聽的人卻暗暗留心。
靳老爺子陡然冒出個老友來,這已經讓人浮想聯翩。顯然,老爺子很激動,證明這位老友舉足輕重非同小可,但是卻絕不是官面上的關系,否則靳老爺子為何會說是多年未見?又是殺了不少鬼子,要知道靳老爺子實際上等于也只趕上了戰爭的中后期,八年抗戰,靳老爺子大多數時間里都還不到二十歲,這足以說明他這位老友恐怕比他還長上幾歲。
軍隊里其實一直有個傳說,關于靳老爺子,說老爺子這一身功夫鑄就了他軍中之神的光輝,而這些功夫,都是當初在江東的時候,一個方士,或者是道長傳給他的,并且暗授機宜,讓他保護那位偉人……毫無疑問,這是個比較扯淡的傳說,只不過為了增加老爺子的名聲罷了。但是也不得不說,這個傳說其實已經很接近事實真相了,至少,老爺子的確是在江東學到的這一身本領。
聰明人總是有,雖然這種聰明往往是撞大運撞出來的,有人就猜到,靳老爺子今兒如此開懷,還特意坐在前院里迎候那位老友,怕不是當年在江東傳授老爺子一身功夫并且暗授機宜令其保護那位偉人的老神仙來了吧?還真是傳授功夫的人來了,只不過蔣伯生并非老神仙。而之所以說猜出真相的人的聰明是撞大運撞出來的,在于從宏觀角度而已,一群人都知道老爺子在等人,于是每人提出一種看法,試圖分析出老爺子在等什么人。幾種乃至幾十種答案湊在一起,總有一個是會極為接近真相的,于是這個接近真相的,就成為一種運氣。從他個人的角度而言,自然就成了所謂洞察先機了。
靳老爺子在政治方面始終是有些神經大條,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是個不太懂得政治斗爭的人,自然也就想不到他坐在前院等人這么一個簡單的舉動,其實就已經引起各方各面的不斷猜測了,就連中南海里那幾位,也都得到了消息。位置不同,不允許他們像是大院里那些人似的去八卦和猜測什么,但是也免不了要留心,靳老爺子今兒到底是要見個什么人。
靳明鏡的車緩緩停在一號樓的前頭,靳老爺子知道這是蔣伯生到了,頓時頗有些激動的站起身來,拖著殘疾的腿就朝著院門走了過去。雙手顫抖不已,臉上剛才還洋溢著笑容,這一瞬間卻已經變成了深深的凝重,并且,看似早已干涸的雙眼之中,也出現了幾滴渾濁的眼淚。
車門緩緩打開,一個須發幾乎全白的老人從車里邁步下來,靳老爺子凝神瞇眼觀瞧,打量著從車里下來的這位身量依舊魁壯,精氣神一如青年時期,眉宇間也帶著數十年如一日的從容平穩之氣的老人。
靳老爺子打量著蔣伯生,蔣伯生也在打量著靳老爺子。
除了個頭大概和石磊仿佛之外,靳老爺子著實顯得枯干瘦小,哪怕接近一米八的身高,也沒能讓他顯得壯實起來。眼睛不如從前靈動了,當年的小猴子那雙眼睛,可是滴溜溜亂轉仿佛會說話一般的,現在,卻顯得渾濁了。身上看不出太多,那條殘腿卻是一眼分明,蔣伯生看了,不由得長嘆了一聲,心里說道:小猴子,苦了你了!
“虎頭哥?”終究還是靳老爺子先開了口,縱然知道眼前此人定然就是蔣伯生,卻依舊用了當年的稱呼。
蔣伯生哈哈大笑,聽到這熟悉的稱呼,眼淚卻已經止不住的從眼眶之中直飚了出來:“哈哈哈,小猴子,你還記得你虎頭哥呢!”
“記得,怎么能不記得,小猴子就算是忘記了所有人,也忘不了虎頭哥!哥,當年我……”說著話,靳老爺子臉上露出羞愧之色,雖然昨晚到現在不過短短十幾個小時,可是靳老爺子卻宛若渡過了那整整半個多世紀。回憶往昔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當年沒有堅持等在和蔣伯生約定的地點,否則,在靳老爺子看來,憑蔣伯生的功夫,自己現在這個位置,應該是蔣伯生的,享受膝下兒孫環繞的,也該是蔣伯生。可是,靳老爺子從石磊的口中得知,蔣伯生在這些方面,都不甚如意。
“你個臭猴子,當年為什么不等我?我后來可是在那里找了你幾天幾夜呢,等到小鬼子撤了之后,我還到鄉里去找你,當時想,哪怕找到小猴子的一塊尸首也好啊,這個小猴子……”蔣伯生努力的忍住了眼淚,可是說到最后的時候,卻還是無法忍住,渾濁的眼淚從眼眶中滾滾落下,滴答在兩位老人相互抓緊著的雙手手背之上……
“哥……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走……我應該堅持留下來等您的……”靳老爺子現在,哪有半點共和國第一顆狼牙的模樣?完全就是五十多年前,圍著蔣伯生蹦跶,非讓蔣伯生上樹給他打棗的小屁孩兒。
靳老爺子的雙腿仿佛有些難以支撐自己的體重一般,屈膝差點兒沒跪下去。還是蔣伯生老爺子一把托住了靳老爺子,隨后兩位五十多年都不曾見面的老人,終于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還是靳老爺子的警衛員開了口:“老首長,蔣老爺子,咱們還是進去說話吧。這兒……”
靳明鏡也趕緊說:“就是,老頭子你太丟人了,你這讓我以后怎么跟院子里走動啊?人家一見我肯定得拉著我問,老四,你爹那天怎么了?怎么跟院子里哭啊?”
聽到這話,靳老爺子和蔣伯生分開了,瞪了靳明鏡一眼,揚起手里的拐杖幾乎就要打下去。還是蔣伯生笑了笑,攔住了他,拉著靳老爺子一起進了屋。
彼此坐下之后,早有勤務兵端來了熱毛巾,兩位老人都擦了擦臉。很快又上了茶,蔣伯生四下環顧了一下,說道:“聽說這里是那位住的地方?”
靳老爺子此刻也已經從初見之下那份激動之中逐漸平靜了下來,點了點頭,唏噓道:“一晃眼快六十年,首長去世,也二十多年了。這兒早先是首長住過的,其實也就是個別院,首長主要住在中南海里。這兒現在人也不多了,都是些像我這樣念舊的老頑固才繼續住在這兒,估計等我們這幫老東西死了,這兒也該拆了。”
蔣伯生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愣,心道這怎么說的,這可是軍委大院啊,誰能拆?
石磊見狀,小聲在蔣伯生旁邊解釋說:“這兒被稱之為三座門,是老的軍委辦公廳所在地,軍委領導很多都住在這后頭的大院之中,穿過去前頭就是老的軍委辦公廳。不過現在軍委比從前擴大的多了,老的辦公廳就不夠用了。于是前幾年,97年吧,就在長安街上開始興建一幢新的軍委辦公廳大樓,叫做八一大樓。去年年中就該已經完成了幾乎全部的工程,軍委辦公廳的各個部門就一點點的搬了過去。這都半年多了,估摸著這邊也剩不下幾個部門了,即便剩下的,也都是些不太重要的部門。這辦公地點改了,很多人自然也就不住在這兒了。”
聽了石磊的解釋,蔣伯生這才明白,點了點頭道:“原來還有這么些講究,哈哈,我這小老百姓就不懂這些了。小猴子,按照你在軍隊里的級別,你也可以住進中南海吧?”
靳老爺子笑著搖頭道:“通常來說,中南海里住的,必須是在職人員,而且是政治局常委。我是軍銜高,政治職務不高,這還得益于老首長給我的部隊定的級別夠高,要不然,就是一支特種部隊,充其量算我個團長,連住這兒的資格都沒有。而且現在也沒什么人住在中南海里了,老首長去世之后,領導們就都不怎么住在中南海里了,基本上不是在西山就是在玉泉山,反正都是舊社會皇上住的地方!”
“你這腿是……?”
“這是建國后的事兒了,我帶著部隊去執行任務,結果踩著雷了,還得多虧您當初給我取得這個小名,小猴子,我才想到讓人從樹上給我搓樹皮弄成繩子,后來我就像只猴子似的拽著樹皮搓成的繩子吊著離開。但是那地雷威力太大,還是傷了我的踝子骨。不過我沒喊疼,但是老首長也不肯再讓我上戰場了。我就把您當初教我的功夫挑了個人傳下去,讓他接了我的班……”說到這兒,靳老爺子神色之間明顯又有些黯然,石磊明白,這是老爺子想起他那個徒弟,也就是靳明鏡的半個師父了。
靳明鏡在一旁示意讓人拿毛巾來,然后替靳老爺子解釋說:“那是我師兄,打小跟著我家老頭,看著我長大的,我這身功夫其實都是師兄教出來的,真說起來算我半個師父。一次任務里,師兄死在那幫恐怖分子的槍口下,要不是上頭有命令,我就端了那幫東西的老巢……”說到這個,靳明鏡顯然也有些激動。
蔣伯生很理解的點了點頭:“這倒跟我當年和小猴子一起去殺小鬼子的行為比較相似……”
靳老爺子從失去愛徒的悲痛中緩過勁來,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一整衣袍,站起身來。警衛員想要扶他,他卻一把甩開了警衛員的手。
看到靳老爺子顫顫巍巍的想要給蔣伯生跪下,石磊大驚,蔣伯生也趕忙站起來,一把搭住靳老爺子的胳膊,頓時一股大力就托住了靳老爺子。
“小猴子,你這是要干嘛?”
靳老爺子掙扎了一下,發現蔣伯生比他功夫深得多,這也沒辦法,一來靳老爺子身上有傷,二來這些年靳老爺子的功夫也慢慢放下了,而蔣伯生還是勤練不輟的,真不能相提并論。
靳老爺子苦笑道:“虎頭哥您功夫真是一點兒都沒丟下……”然后倒也不掙扎了,嘆口氣道:“我要向虎頭哥您請罪啊!”
蔣伯生托住了他,將其扶回沙發上坐下:“請罪什么的暫且擱到一邊,你說話就好好跟我說話,少跟我來那套什么跪啊磕頭的,下午你讓你兒子磕頭,我就想罵你的。這什么年代了?都快二十一世紀了,你這搞得那一套?還革命軍人呢!我再說一遍,說什么都可以,但是你要是再搞下跪磕頭這一套,我轉身就走,我也不認識你!聽到沒有!”
靳老爺子只得苦笑著點頭,他深知蔣伯生究竟是個如何固執的脾氣:“好好好,我不搞這一套,但是,我真的要向虎頭哥請罪啊。”
“你說罷,都這把年紀了,也沒什么罪不罪的了!我怪你沒等我,也只是感慨而已,你可別當真!”
靳老爺子搖搖頭:“我說的不是那個……我是說,雖然您從不讓我喊您師父,只讓我喊您虎頭哥,但是實際上,您就是我的師父,我這一身本事,全都是您教的。這也不談了,虎頭哥我也喊慣了,平時跟孩子們我總說師父,是他們師爺,但是讓我看著您喊師父,我還真有點兒喊不出口。這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您師門的規矩,可是,我沒得到您的允許,就私自收徒了,這使得您的功夫不再是單傳……”
蔣伯生聽罷此言,哈哈大笑道:“石石,梅清,這倆都是我孫子輩的,他倆現在都是真傳,哪兒還有什么單傳?這要是換成三四年前,我可能真會有些不樂意,我這五十多年來,就沒正式收過徒弟。教了梅清他爹,也只是教了六成的功夫,沒教全。后來遇到小石石,這孩子讓我明白了,這世上啊,許多事兒就不能認死理兒。規矩規矩,什么是規矩?一橫一豎那就是規矩。但是無論什么規矩,終究都有被人破壞的那一天。石石跟我說,規矩設立出來就是為了終有一天給人破壞用的……這話偏頗了,但是不無道理,尤其是一些陳規陋習。我祖上這單傳的規矩,就屬于陳規陋習,所以,你沒什么錯。何況,你以為我已經死了,你終究是要幫我找傳人的,這也算不上錯。如果非要說你有錯,那你就錯在明明有一身好功夫,也擁有無上的權力,卻不把這功夫進行推廣,讓部隊的實力更上一層樓。其他的,你沒錯!”
靳老爺子聽到這話,愣住了。
五十多年前,才只有二十來歲的蔣伯生,就已經充分表現出一個世家子弟的固執來。靳老爺子的姐姐那會兒還曾經說過,蔣伯生何止固執,簡直就像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門閥,又臭又硬。而如果不是因為蔣伯生的脾氣,靳老爺子最小的那個姐姐,都差點兒跟他湊成一對。就是受不了他的固執,才沒成事兒。
這種脾氣固執的人,對于家傳和古訓到底有多重視,靳老爺子一直心懷惴惴。誰曾想,他得到的卻是蔣伯生這樣的答案。
“虎頭哥您……”
“時代在進步,一些老思想也要放棄了。我知道你想說我當年脾氣不好,唉,想當年啊……”
一聽到這句話,石磊就知道,完了,這話匣子開了就徹底合不上了,蔣伯生老爺子這二年越發的嘮叨起來。
不過石磊運氣不錯,他口袋里的電話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并且在他的口袋里震動起來。
掏出電話石磊插嘴小聲說道:“是風約姐,我接個電話……”說著,他沖著靳明鏡使了個眼色,意思讓他一塊兒出來,否則,就等著聽這倆老頭憶苦思甜痛訴革命家史吧。好家伙,五十多年快六十年啊,這特么一叨叨起來,以這倆老頭兒的語速,還不得說到二十二世紀去?
靳明鏡也省得石磊的意思,趕忙跟著石磊起身走了出去,倆老頭兒這會兒可沒心思管他們,就像是石磊猜測的,這倆老頭有一肚子話要說,一夜兩夜是肯定說不完的,哪兒還顧得上石磊和靳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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