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玄道這個人是很久以前就追隨在周太祖郭威身邊的老人了,具體跟了郭威多少年,到現在給郭家賣了多少年的命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不過,可以說當今天子周世宗柴榮這個人,他是看著其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
想當初,郭家還沒有發跡的時候。那個時候郭威還不得寵,家里也不富裕。年紀輕輕就來郭家投奔姑媽的柴榮那個時候很單純,只想讓所有對自己好的人都過的好一點。姑父郭威對他視如己出,并且收為義子。而他也只想著好好報答自己的姑父和姑媽,好好的,多多的為郭家做一些事情。
他不但將郭家的家務管理的井井有條,更是外出經商賺了不少錢來補貼家用。可以說,當時郭家的日子越來越好,柴榮的功勞不可忽視。在這期間,柴榮讀書習武,漸漸的成長為一個優秀的人才。
后來郭威受到重用,先是被任命為樞密副使,后來任鄴都留守密使,天雄節度使。此時的柴榮已經顯露出了他在軍事上的才干,被任命為天雄牙內指揮使,領貴州刺史,檢校右仆射。再后來郭威的家眷都在汴州被后漢隱帝所殺,郭威一怒揮軍直取開封,留柴榮鎮守鄴都。
郭威滅后漢,建立大周帝國。控制中原九十八州的土地,是當時中原地區最大的國家。一榮俱榮,柴榮身為郭威的義子,先是被封為太原郡侯,后來又被加封為晉王,主掌后周兵馬事宜。
如今柴榮登基為帝,終成九五之尊。這些年來,孫玄道是一直看著的。柴榮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巔峰,絕非偶然。
知道當今陛下的手段,孫玄道如何能不怕?如今陛下怪罪下來,他又能有什么借口來開脫?圍困玉州十余日,非但沒能破城還損兵折將,就算有天大的借口也無濟于事。更何況玉州守軍前后都不過是幾千人馬而已,卻屢攻不下,他還能說什么?
孫玄道叩首道:“臣罪該萬死!”
柴榮嘆了口氣道:“孫玄道,你一句罪該萬死就成了?就算你真的死一萬次,就能換回我大周兩萬勇士的性命?”
他站起來,手扶寶劍,看了看帳外灰蒙蒙的天空。
“你是兩朝的老將了,領兵多年,一直深受先帝的信賴。這些年無論是對北漢,還是后蜀,南唐,你領兵作戰都能取勝,現在卻為何攻不破這小小的玉州?”
孫玄道以頭觸地道:“臣有負皇恩,請陛下責罰!”
柴榮冷哼了一聲道:“責罰,罪該萬死,你除了會說這些,就沒有別的了嗎?孫玄道,當年你的血性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先帝征伐后漢,你領兵五百奇襲漢軍大營,殺了個三進三出斬敵數千。征討后蜀你身先士卒一馬當先,身中兩箭依然毫不退縮,一舉將后蜀軍追殺出去七十余里。與南唐戰與江北,你只帶三千軍馬守住河道,斷了南唐大軍的退路,一場大戰下來血透重甲。”
他直視著孫玄道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道:“這些事,你都忘記了嗎?”
孫玄道身子一顫,抬起已經蒼老的臉,看了一眼柴榮,隨即再次深深的把頭低了下去。只是,他身子不斷的輕顫著,顯然難以掩飾內心中的激動。是啊,柴榮說的沒錯,那些往事都是他的輝煌經歷。可是……可是如今那只不畏死不退后的猛虎已經老了,心里多了一分慈悲一分善念。猛虎的爪子已經不再鋒利,牙齒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冷冽鋒芒。
他見多了死人,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淡然,已經習慣。可是老了老了,卻越來越承受不住死亡帶給他的沖擊了。看著攻城的士兵一個一個的身死,他的心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或許,隨著太祖陛下的離去,也把他的戰魂同時帶走了。
若不是昨夜皇帝派了欽差督戰,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士兵那樣送死一般的攻城的。一夜半天的苦戰,非但沒有攻下玉州,反而葬送了上萬士兵的性命,他心如刀割。可是,他能說什么?本來他就是反對這場戰爭的,本來他是想圍而不打逼迫玉州守軍投降的,本來他是想盡量的少犧牲一些鮮活的生命的,可是,他身不由己。
死了那么多人,若不是你這陛下不斷催促,又怎么會死那么多人?
只是他身為臣子,又怎么能說出來。
當初郭家還沒有發跡的時候,他就在郭家了。眼看著郭家的人逐步走向輝煌,也逐步凋零。雖然郭威登基帝位,九五之尊,但是郭家的人已經死絕了,沒有了血脈相傳。如今這大周,連皇帝都不再姓郭了,他還能說什么?
“孫玄道,不是朕怪罪你,而是你這些日子實在讓朕失望了。”
柴榮嘆道:“皇兄被北漢的奸細所謀殺,先帝更是因此而龍御歸天。如此不同戴天之仇,百姓憤慨,三軍用命,你怎么敢如此懈怠?你如何能對得起先帝,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
“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今日朕親自到陣前督戰,看你如何攻破玉州,殺盡那些北漢人,給先帝,給太子殿下,給死去的將士們報仇!”
孫玄道身子猛的一顫,他抬起頭,神情蒼涼的看了一眼皇帝,深深的把頭埋了下去。他聲音顫抖著說:“臣……遵旨!”
柴榮坐回椅子上說道:“希望你不要再辜負了朕的信任!”
他掃了一眼帳下跪著的將領們說道:“朕聽說上午攻城的時候,銳金營將軍宋毅不但沒有盡全力,而且按兵不動,致使青木營損失慘重而并不支援,可有此事?”
下面跪著的銳金營將軍宋毅連著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哭腔說道:“啟稟陛下,非是微臣不肯用命,而是北漢軍守城實在悍勇,確實損失慘重啊!如今的五行大營,前幾日的攻勢下來,厚土營已經名存實亡,一萬大軍已經不足兩千。今日一戰,青木營一萬將士,活著回來的不過幾百人。五行大營如今已經損了兩個,微臣實在不忍在將銳金營派上去送死啊!請陛下明察,就給五行大營留一點活路吧!”
他不住的磕頭,額頭上很快就流出了血液。他聲音嘶啞,歇斯底里,身子不住的顫抖著。
“哼!”
世宗柴榮一聲冷哼。
“戰前退縮,還敢狡辯?”
他怒斥道:“五行大營建立的目的是什么?!是保家衛國!是開疆拓土!而不是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畏縮不前,臨陣脫逃!銳金營,青木營,四海營,烈火營,厚土營此五行大營,自建立之初隨先帝與朕多次征戰,戰功彪炳,從來不曾如此退縮過!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這銳金營就變了味道!”
“除了四海營不善陸戰,銳金,青木,烈火,厚土四營征戰南北,立下了多少功勞?就因為你這懦夫,你這怕死的懦夫!五行大營從不退縮,從不言敗,從不低頭的意志還剩下多少?五行大營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你還有臉說為了保存五行大營的根本,若不是你銳金營臨陣不前,青木營獨自奮力攻城,又豈會攻不破那小小的玉州!又怎么會讓青木營幾乎損失殆盡!”
柴榮越說越怒,指著宋毅罵道:“你這樣的人,有什么面目統領銳金營?又有什么面目在朕跟前委屈!軍令如山,你卻不遵從號令。朕讓人傳來的話你都敢不聽,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些功勞,這大周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這話可誅心,如晴天霹靂!
宋毅再次叩首道:“陛下,臣不敢啊!五行大營乃是先帝所建立,如今眼看著五行大營的人馬越來越少,臣心痛!臣不敢有二心,只是想保留一些五行大營的骨血。再照這么打下去,五行大營名存實亡啊陛下!”
世宗柴榮氣的面色煞白,他怒道:“還敢狡辯!五行大營自建立至今已歷十二年,其中三次,五萬大軍幾乎全部戰死,如今這五行大營還不是屹立不倒?歷任的各營將軍,無不悍勇。所有五行大營的士兵,無不向前。五行大營如今是我大周軍隊榮譽的象征,你卻將這榮譽踐踏的一文不值!這五行大營,不是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的!”
宋毅一怔,還想再說的時候,柴榮一揮手說道:“來人,將這個懦夫給朕拉出去斬了!人頭掛在大營轅門處示眾,以儆效尤!”
幾個御前武士擁了上來,三下五除外將宋毅綁了就要拖出去砍頭。下面跪著的將軍們都有些心急,只是誰都不敢說話求情。世宗柴榮為人謹慎嚴酷,軍法上的事更是嚴肅認真,誰敢替一個違反了軍法的人求情?
雖然有幾人與宋毅私下里關系很好,但此時也只能低下頭去替宋毅感覺到悲哀。其實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說的并沒有什么錯。若是上午的時候,銳金營全力進攻而不是敷衍了事的話,說不定玉州真的就拿下來了。青木營幾乎全滅,銳金營卻只損失幾百人,還能瞞得住人嗎?
當青木營一部攻上玉州城墻,拼死抵抗漢軍反撲的時候。離著最近的銳金營若是奮力向前攻上城墻的話,說不定一舉就能將漢軍趕下去。只要控制了城門,后續大軍一擁而入,憑著漢軍那幾千殘兵是斷然抵抗不住的。
他錯了,就是錯了,不管他的動機是什么,不管他是為了自己考慮還是為了大周考慮,他都錯了。
他錯在了把銳金營看成了屬于自己的財產,錯在于感情最終戰勝了理智。
這個時候,誰還能替他說話?跪著的將軍們偷眼去看老元帥孫玄道,只見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將也只是匍匐在地,一言不發。連元帥都剛剛被陛下罵了不敢說話,其他人就更沒有膽子求情了。
就在幾個殿前武士扒掉了宋毅的盔甲,將他的里面的將軍袍服也脫了,只剩下貼身的衣服綁的如同粽子一樣,眼看著就要揚起屠刀砍掉他頭顱的時候,老元帥孫玄道用力叩首道:“陛下饒命,請陛下留下此人的性命吧!”
柴榮眉頭一皺,指著孫玄道到怒問:“孫玄道!朕還沒治你的罪,你竟然敢替他求情?!“
孫玄道以頭觸地,顫抖著老邁的身子說道:“陛下,此人死不足惜,就算凌遲處死也不為過。只是,戰前用人之際,宋毅驍勇何不給他一軍讓他奮力攻城。若是他率軍攻破了玉州,陛下再行發落不遲。若是他死在了亂軍之中……也算死得其所!陛下,身為軍人,死在戰場上……才是我等最佳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