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遼,西京。
耶律德光看起來依然是那么勇武,那么自信,那么蓬勃。他的相貌比他大哥要粗獷很多,身高比起他大哥來要高出一個頭去,身形很魁梧,有著雄健的臂膀和一雙明亮的眸子。當然,也有著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絡腮胡子。
不管怎么看,耶律德光都比他大哥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契丹人,更像一個契丹皇族。或許,這也是為什么耶律極如此忌諱他的緣故之一吧。
看著手里那份從滄州契丹大營發過來的文書,耶律德光的嘴角挑了挑。
“我這個大哥,是什么時候變了?”
他的臉上雖然滿是胡子,而且相貌也頗為兇惡,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看起來他竟然比俊秀的耶律極還要可親一些。布置奢華的王宮大廳里只有耶律德光一個人,所以他的自言自語就顯得有些怪異了。也不能說怪異,其實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多了,往往能顯示其一個很令人同情的事實,或許,他缺少朋友。
身處高位的人,往往都是缺少朋友的。就連劉凌這樣性格隨和的人都沒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更何況其他人?說來說去,劉凌身邊能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一整個加兩半個。一整個自然就是和劉凌有很多共同語言的聶公子,至于兩半個,之一,是季承云,之一,是趙大。
其他人對劉凌都很敬重,劉凌的話他們都會無條件的遵從。比如花翎,比如趙二,比如周延公,比如王半斤。
而一個人處在的位置決定了他朋友的數量,這一點,老百姓往往占優勢。達官貴人,王侯將相,這些人看起來威風八面門庭若市,平時與他們來往的人也是非富即貴。而且因為利益的關系,往往他們都會結成一個一個的集團。但,若是他們潦倒了,失去權勢地位了,那些平日里看起來恨不得掏心掏費的所謂的朋友們立刻就會棄他們而去,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而普通百姓往往有不少好朋友,他們之間無話不說,他們甚至可以做到生死與共。今天你家有事,他們就會傾盡全力幫助你。明天他家有事,你也會不吝于獻出自己的力量。當然,這份感情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如果,有一天,他們之間的其中一個人富貴了,只怕這份感情慢慢的也就變得淡了。
所以說,朋友這種關系是看處在什么位置的。很少有兩個不同地位不同階級的人能稱為真心的朋友,富貴的人會覺得丟了臉面,而窮苦的人會覺得自卑。人們很難做到無視出身無視地位來傾心相交,這種事,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很難發生。至于男人和女人,身份地位若是相差太懸殊的話,其過程往往會成為一段流傳千古的故事,故事,往往都是悲劇結尾的。
耶律德光是個缺少朋友的人,所以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他之所以自言自語卻不是因為他有傾訴的欲望,而是提醒自己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這些年,不管是因為他父親的促使還是因為自己的不甘心,他與大哥耶律極之間的關系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用勢同水火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從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他們之間無論誰成為最后的勝利者,誰最終坐上了那把椅子,另外一個人的下場都難以逃過一個死字。
他知道大哥耶律極是想殺死他的,就好像那次在西京的刺殺一樣,大哥耶律極一定無時無刻不想殺死他。而他同樣知道的是,若是有機會把事情干的漂亮些,他一定也會殺了他大哥。什么叫漂亮?漂亮的意思就是沒有后患。
能成為勢同水火的親兄弟,貌似在皇族中總是那么多見。
看著大哥耶律極用命令口吻發來的文書,耶律德光卻沒有一點生氣。他只是皺了皺眉頭,有些想不通為什么耶律極會放下身份來求自己。是的,就是求。文書上用的語氣是命令的,但耶律德光知道那不過是他大哥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作怪罷了。
“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
耶律德光自言自語。
他搖了搖頭:“還沒有,雖然局面很艱難,但遠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呢。”
“再想想。”
他對自己說。
于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遼國西京留守,晉王耶律德光再次陷入了沉思。他往后仰著身子靠在寬大的奢華的座椅上,看著鑲嵌著寶石的房頂發呆。大廳很寬闊,裝飾的很華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依然顯得十分的空曠而沒有人氣。耶律德光不喜歡身邊跟著一群侍女仆從,也不喜歡用那些夸夸其談的讀書人來代替自己的頭腦。雖然他對那些名士那些文人很敬重,但他卻發自內心的不信任他們。
他大哥耶律極身邊有智囊韓知古,但是他身邊值得信任的人都沒有。他的父親偉大的遼國皇帝耶律雄機陛下曾經想把重臣張振芳派給他,但是被他堅決的拒絕了。他說服耶律雄機的理由是,一只雛鷹要想真正的翱翔于天際,就要讓他自己將翅膀練的足夠硬才行。總是被人攙扶著走路,就永遠沒有大步狂奔的那一天。
他不認為自己的智慧低于誰,別人能想到的事,別人能做到的事,他一樣也能做到而且會做的很出色。
或許,耶律極缺少的就是他這樣的自信心。
想了很久,耶律德光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或許該喝點酒,讓心里更加熱一些血流的更快一些,這樣就能想得明白一些。”
他喝酒很簡單,比起他大哥耶律極來,他喝酒也沒有什么講究。如果非得說他喝酒有什么要求的話,那只有一個,酒,必須夠烈才行。他喝不慣雖然品味起來味道不錯的西域葡萄酒,因為那樣的酒只能讓他變得懶惰而腐化。葡萄酒雖然不烈但卻更容易讓人沉淪也更容易讓人失去斗志,人喝慣了那樣的酒難免會變得有些笨,或者說懶,昏昏欲睡。而烈酒,則會讓人越喝越精神,越喝血越熱。
有一種草原烈酒,叫做二月刀。這種酒,據說大遼最勇武的武士也絕對不能喝下一斤。
二月刀的名字由來,是有一年大遼皇帝耶律雄機遠征遼東,大軍在額古那河邊上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村子里停留時,村子里的一位長者獻給耶律雄機在初春釀造出來的第一道酒,也叫酒頭,是最醇厚也最烈的酒。入口辛辣厚重,令人為之一震。正值疲乏之際的耶律雄機,被這一碗酒激發出了心中的豪氣。
二月刀,這個名子就此得來。
耶律德光喜歡喝二月刀,因為夠勁。
一口烈酒下肚,一壺烈酒下肚。
一壺酒,三斤。
耶律德光的臉色變得發紅,眼神卻越來越亮。
“來人!”
耶律德光大聲喊道。
侍者從門外跑進來躬身問:“殿下有何吩咐?”
“去,告訴火梟靈狐讓他來速來見我,告訴耶律飛揚,速哥,提亞達也來我的大堂議事。”
“另外,把這個東西封好送到上京去,呈給陛下。”
他將耶律極的書信拋下去,信紙飄飄搖搖的落在了地上。侍者連忙跑過去將文書撿起來,然后疊好。
“屬下這就去辦。”
不多時,他麾下最得力的四個大將快步進入了王宮大廳里。
“屬下參加大元帥。”
耶律德光的手下人都習慣稱其為大元帥而不是殿下,這是軍中人對耶律德光的一種肯定,也是一種尊敬。耶律德光喜歡這個稱呼,他覺得大元帥這三個字遠比晉王殿下這四個字好順耳的多。
“別問為什么,火梟靈狐,我給你三萬騎兵,你護送五十萬石糧草,五千只羊,一千頭牛送到滄州太子殿下的大營里去。四十天之內,必須到。”
四十天?
火梟靈狐有些詫異,大元帥給的時間似乎并不算太急迫。雖然帶著牛羊糧草從大同到滄州距離也很遠,但四十天確實不算太苛刻。但火梟靈狐覺得這不是關鍵,關鍵是,為什么大元帥會突然決定給太子送補給?太子殿下和大元帥之間的關系,遼國中哪怕一個普通百姓都知道。
“屬下遵命!”
火梟靈狐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問為什么,因為耶律德光之前說了五個字,別問為什么。
一個軍人,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徹底的執行大元帥的命令,僅此而已。至于那些大人物們之間的勾心斗角,他沒有興趣也懶得去揣摩。他只讓自己記住一件事,他是二殿下的人。二殿下榮耀,他榮耀。二殿下落魄,他更落魄。既然自己已經站了隊,那就絕對不能動搖。
“耶律飛揚,你率軍三萬進軍代州,但不可冒進,只需向漢軍施壓即可。速哥,你率軍兩萬為后隊,在代州城外相隔十里安營。提亞達,你去仔細看看,咱們能動用的糧草還有多少,把富裕出來的,盡數分批發往滄州!”
“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