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大治元年十二月初一
一隊大約三十人的契丹斥候從原野地平線上漸漸的浮出來,這隊斥候每人雙馬,帶著一身的風塵仆仆,看樣子是長途跋涉而來。馬蹄踩在才露出頭的麥苗上發出嚓嚓的聲響,馬蹄抬時將塵土和麥苗的葉子帶上了半空。
太原北面百里內的村子已經都空了,百姓們一部分進入了忻州避難,大部分都是舉家遷入了太原城內。自從戰火在代州一線點燃,各地郡縣的官員就號召百姓們離開家到太原城或者再南面的隆州欽州避難。幾十萬百姓攜帶著家當牛羊在半個月前就已經散去,所以這隊從代州一路率先趕來探路的斥候一個漢人百姓都沒有見到。
沒用多久,地平線上的小黑點就逐漸的放大。這隊斥候在首領的示意下停了下來,那首領是個三十多歲的契丹族漢子,臉膛黝黑,留著短須,臉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眼神中透著一絲被他刻意隱藏起來的疲憊。從代州到太原幾百里的路馬不停蹄的跑過來,就算他們是遼國的精銳騎兵也有些吃不消。
這首領叫格楞泰,是個地地道道的契丹族人。他是當年南征西夏幸存下來的老兵,論偵查經驗和戰斗經驗都不是半年前招募的那些新兵能比的。所以先鋒大將軍離妖那顏才會挑出幾十名格楞泰這樣的老兵,分別帶著一隊斥候在前路查看。格楞泰的這支隊伍是走得最快走得最遠的,雖然格楞泰自己都不知道,再往前走三十里就能看到太原高大的城墻了。
看著手下斥候一個個狼狽不堪的樣子,格楞泰心里就生氣也無奈。他在心里長嘆一聲,心說如果幾年前西征時候的那幾十萬老兵都還在的話,也不至于讓面前這些嘴唇上還沒鉆出胡須的孩子來打仗。看著那一張張青澀的疲憊的臉孔,格楞泰就覺得心里好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似的難受。跟西夏人打了四年,前前后后有二十幾萬精銳的宮帳軍戰死在賀蘭山,又征渤海,征丹東,征大漢,這五六年來自己身邊的伙伴一茬一茬的換,沒有幾個能在一起超過半年的。
格楞泰也從這些稚嫩面孔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記得十幾年前自己剛剛穿上大遼狼騎的黑色皮甲,拿著配發的彎刀躍上馬背的時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那個時候的大遼是天下最強大的國家,大遼狼騎所到之處戰無不勝。當年的狼騎就好像一場黑色的旋風,吹到哪里哪里就會變得寸草不生。遼東諸部,那些室韋人,靺鞨人,奚人,甚至更遠的高麗人都匍匐在契丹狼騎的馬蹄下瑟瑟發抖。
當年的北漢,還是一個弱小到契丹狼騎根本就沒有興趣征服的國家。可是,十幾年過去之后,一切都變了模樣。
收拾起自己的感慨,格楞泰伸手指了指幾百米外的一個空曠的小村子說道:“去三個人看看村子里有沒有人,然后把這村子的位置在地圖上標注出來。”
“其他人下馬休息,一會兒還要往前走,什么時候看到了太原的城墻咱們就返回去,離妖那顏將軍還在等著咱們將路線圖帶回去呢!”
他大聲的喊道。
從馬背上跳下來,他伸手在自己那匹心愛的黃鬃馬屁股上拍了一下,知道主人心意的戰馬自己隨意的走出去,在地上啃著才冒出頭來的麥苗。
三個半年前才招募來的新兵縱馬沖進了那個村子,格楞泰對那三個年輕人的莽撞生出了幾分憤怒。已經教過他們很多次了,偵查的時候不要在馬背上坐的那么直,也不要呈直線的跑,除非是想被埋伏著的敵人弩箭射成刺猬。
幸好,代州往南百里已經沒有人煙了。漢軍一部被火梟靈狐將軍堵在嵐州,一部被提亞戈將軍堵在代州,太原的漢軍兵力不足只能縮在城里等待援軍,所以倒是不必擔心這次的探路會有多危險。
格楞泰看了一眼進入村子的三個手下,然后從懷里摸出了一個油乎乎的紙包,從里面拿出來一塊已經凍僵了的烤肉放在嘴里,牙齒咬在上面崩碎了一層冰碴子。冷冽的天氣將油乎乎的羊肉凍住,也將羊肉的膻味封住。吃起來就好像在嚼木頭一樣沒有任何滋味可言,不過是為了讓肚子里有些東西補充體力罷了。
忽然,格楞泰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村子口的手下在馬背上晃了一下。他猛地的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契丹斥候捂著胸口緩緩的從馬背上墜了下去。
“上馬!上馬!有埋伏!”
格楞泰將手里的羊肉丟在地上,快步去追自己的黃鬃馬。聽到主人的呼聲,黃鬃馬也撒開四蹄往格楞泰這邊跑。忽然,一支破甲錐精準的鉆進了黃鬃馬的脖子里,血噗的一下子就濺了出來。剛跑到黃鬃馬身邊的格楞泰被馬血濺了一臉,那熱乎乎的血一下子讓他的神智變得不清晰起來。
“啊!”
格楞泰一聲怒喝,轉頭去看。只見從村子里沖出幾十匹戰馬,那黑色的戰甲和大紅色的披風宣告著騎士的身份。
“漢軍!”
“是漢軍!”
契丹斥候們慌亂的喊了起來,紛紛去拉自己的坐騎。
人數相當!
這是格楞泰的第一反應,他立刻拉過自己的另一匹馬躍了上去大聲呼喊道:“都別慌!敵人不比咱們人多!你們都是被狼神祝福過的勇士,怕什么!上馬!跟我沖過去殺光他們!別丟了契丹人的臉!快,都給我上馬!”
契丹斥候們的慌張被格楞泰的喊聲壓下去幾分,看清了來人不多之后他們也逐漸的平靜下來。草原人部落之間連年征戰,契丹人是草原之王,他們已經習慣了輕視對手,所以一旦發現敵人數量上并沒有多大的優勢他們骨子里的嗜血也漸漸的冒了出來。
“抽出彎刀!跟在我后面沖垮他們!”
格楞泰大喊一聲,率先抽出了彎刀朝著那隊漢軍騎兵沖了過去。二十幾個契丹斥候嗷嗷叫著給自己打氣,將彎刀掄動著好像風車一樣緊緊的跟在格楞泰后面。那隊紅披風也只有二十人左右,驕傲的契丹人不認為馬戰會輸給那些孱弱的漢人。
雙方距離還有五十米的時候,那些可惡的紅披風竟然拿出了精致的連弩開始射擊!格楞泰下意識的側過身子掛在戰馬的一側躲避弩箭,可他后面經驗不足的斥候縱然有和他一樣矯健的身手,也沒有他這樣的反應。五六個斥候被一輪連弩的打擊從馬背上敲下來,有一個斥候的腳還掛在馬鞍上被戰馬拉著往前跑。后面的斥候為了躲避掉在地上的同伴紛紛策馬避讓,卻忘記了應該保持住沖鋒的隊形。
一輪連弩打擊之后,那些狡猾的漢人騎兵將馬鞍一側得勝勾上掛著的長長的馬槊摘了下來,然后端平做出沖鋒的姿勢。
不能硬沖!
格楞泰的經驗再一次讓他死里逃生,他猛地一拉馬閃開一邊,他的戰馬擦著那漢人騎兵的戰馬從一側沖了過去。格楞泰回身想一刀砍過去,卻不得不再次躲避后面漢人騎兵捅過來的馬槊。
這不是一般的漢人騎兵!
格楞泰知道這次遇到扎手的敵人了,看那些漢人紅披風的裝備他就知道,這絕對是漢人騎兵中的精銳。一般騎兵,不可能裝備造價昂貴的馬槊,更不可能人手一只精制連弩,更不會表現得這么冷靜!
沒有呼喊!
格楞泰驚詫的發現,即便是沖鋒的時候,那隊漢軍騎兵也沒有一個人發出吶喊聲。而相比之下,自己麾下的那些斥候狼一樣的叫聲非但沒有提升己方的勇氣,反而顯示出了己方騎兵的膽怯和懦弱。
格楞泰知道自己的判斷失誤了,這不是一支他能吞下去的隊伍。雖然人數相當,但這支漢人騎兵的戰斗素質遠比自己的部下要強!這支漢軍斥候,都是精兵!雖然,斥候必須是軍隊中馬術最精,個人戰力也要突出的人才可擔任,但契丹老兵的大量死亡導致了他們連幾十名老兵做斥候都舍不得!
當格楞泰躲避過橫掃過來的馬槊終于沖過去之后,他策馬會轉,立刻就張大了嘴巴!
他知道自己麾下這些斥候經驗不足,身手也弱,但草原男子從小就能躍馬揚刀最差也不會弱于那些漢人吧,可他回馬之后竟然發現,二十六七個人,跟著他沖過來的不足十個人!而漢軍斥候的隊伍,竟然沒有一個人落馬!
“走!”
格楞泰看到那隊漢軍騎兵黑龍一樣兜了一個漂亮的大弧線又沖了回來后大喊一聲。他知道,再打下去自己這邊一個人也活不下來。喊完之后,他率先朝著來時的方向沖了出去。不是他不想理會自己的部下,而是他清楚的知道,還活著的所有人中,只有自己突出去的可能性最大。
漢軍有埋伏,這個消息必須傳回去。
可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漢軍的埋伏在哪兒?格楞泰不知道,他只知道,漢軍一定有什么陰謀。
他聽到身后不斷的傳來哀呼聲,那是自己的部下被漢軍追擊的騎兵射落馬下的絕望呼叫。但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救那些還稚嫩的士兵,他必須活下去。就算不為了大遼,只是為了家里還在翹首以待等著自己回家的親人,他也要活下去。
一直往前沖了四五里,前面一片樹林出現在格楞泰的視線里。他的心里禁不住生出幾分喜悅,只要沖進樹林,靠著自己精湛的馬術甩脫那些漢軍斥候毫無懸念。
一身悶響傳來,格楞泰知道又有一名部下被漢軍射死了。他心里遺憾,心里很痛。
為什么會心痛?
他下意識的低下頭去看,卻在自己的心口上鉆出來一個帶血的箭簇。漸漸的,意識開始遠離他的身體,只往前沖出去四五步格楞泰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躺在地上,模糊的視線中隱隱看到不少馬腿在自己身邊盤旋。
“這韃子的騎術不錯,可惜,遇到了咱們。”
他聽到有人說話,然后他看到一雙馬靴出現在自己視線里。那馬靴的主人抬腳踢了他兩下,然后他隱約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
再然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割下了格楞泰頭顱的漢軍,將那顆還在淌血的腦袋栓在自己戰馬的屁股上。他翻身躍上戰馬,拉著格楞泰的坐騎喊道:“回去,將軍大人說了,契丹人的斥候一個也不要放過。”
說完,這漢軍斥候首領縱馬而出。
那漢人斥候首領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著說道:“來一批殺一批,耶律德光難道還敢貿然的沖過來?這一馬平川的地方哪里有地方設伏,耶律德光啊,就這樣的小手段,也足以讓你不敢貿然向前了吧?”
一馬平川,沒有埋伏。
只不過,是為了讓契丹人心生疑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