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漢果然找來了,看他身后那十幾個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幾位腕子上還帶著綴銅釘的護腕,敞著棉襖的前襟,露出碩大的銅頭板帶,渾身透著跋扈勁兒。
陳子錕看看對方的人,再看看自己這一邊的人,寶慶雖然壯實但是膽小,小順子雖然機靈但是瘦弱,趙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進這場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和雙拳難敵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幾口子一擁而上啊。
關外人性子野,雞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殺人,為了爭一口氣動了家伙傷了性命的事情陳子錕見過不少,既然今天這個事兒擺明了不能善罷甘休,陳子錕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還沒等雙方對上話,抽出懷里的刺刀一個餓虎撲食就把黑大漢給揪住了,鋒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媽了個巴子的,誰敢動我先抹了他!”陳子錕咬牙切齒,兇相畢露。
他這一手不但把黑大漢一幫人嚇住了,也把趙大海嚇住了,這話怎么說的,還沒開場白呢就直接進行最后一步了,俺們北京爺們不是這么玩的啊,就算帶了人來也不一定當場開打,要先報字號,再講數,通常混天橋這一塊的互相都認識,很容易就能找到雙方都相熟的,到茶館吃碗爛肉面說和說和,一場危機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興許還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識相的,非要動手,那也不是上來就動家伙,對方更不會仗著人多欺負人少,要一對一單挑才能顯出北京爺們的豪氣來。
看到有人打架,天橋上溜達的閑漢們迅速圍攏過來,一個個眉飛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還興奮,一邊看一邊起哄叫好,場面亂成一片,哪還有人去看那父女倆的耍把式賣藝,爺倆收拾了家伙事,撿起了地上的銅錢,黯然離去,那少女臨走前還惡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風頭的陳子錕。
陳子錕現在有點騎虎難下,那黑大漢的勇氣遠超他的想象,刀鋒威脅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聲道:“今天老少爺們都給做個見證,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馬二爺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漢,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頭養的!”
“好!”閑漢們爆發出一陣叫好聲,甚至還有人鼓掌,那黑大漢得意洋洋,宛如英雄。
陳子錕就覺得一股熱血往頭上涌,刀光劍影槍林彈雨中殺出來的爺們哪能受得了這個,他刺刀往回一撤,照著黑大漢的胸膛就捅了下去,電光火石之間,誰能反應過來,黑大漢萬沒料到對方真敢捅,愣在當場居然一動不動。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早就嚴密關注事態動向的趙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陳子錕的胳膊一下,陳子錕就覺得一股大力傳來,刀鋒偏了偏,沿著黑大漢的側腰捅了進去,沒有那種利刃插入皮肉的阻尼感,只是穿透了棉襖。
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漢嚇得三魂出竅,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絕對是要了親命的,誰能想到這小子這么楞啊。
橫的怕愣的,馬二爺就屬于橫行霸道慣了的,而陳子錕正是愣頭青的典型,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馬二爺這回是真栽了,一個踉蹌坐到地上,牙齒都在打顫。
閑漢們又叫起好來,不過這次是為陳子錕叫好,天橋的爺們最欣賞敢作敢為的好漢子,陳子錕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們的意,至于馬二爺死不死,他們才不管。
馬二爺惱羞成怒,指著陳子錕大罵:“孫子,你真敢捅啊!兄弟們,給我打!”
十幾個漢子一擁而上,一場混戰拉開了序幕,看客們不但沒有散開,反而越聚越多,時不時爆發出一兩聲喝彩,已經挑著刀槍鑼鼓走遠的賣藝父女回頭遙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橋許久沒這么熱鬧過了,閑漢們興奮的宛如過年,圍的是里三層外三層,里面十幾個人打作一團,別看馬二爺帶來的這幫人打扮的挺嚇人,又是護腕又是板帶的,真動起手來一個比一個慫。
打得精彩的那是趙大海和陳子錕,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剛猛有力,硬打快攻,陳子錕使得是沒套路的散手,頭、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雖然簡單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無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開花就是牙齒飛濺,看的閑漢們心花怒放,高聲喝彩。
寶慶、小順子,還有趙家勇三個人也沒閑著,他們仨雖然沒那么能打,但也是從小在胡同里打慣了群架的,戰斗力和這幫地痞持平,你來我往的也沒怎么吃虧。
不大工夫,馬二爺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呻吟著,二爺的門牙被陳子錕打掉了一枚,說話都漏風。
“孫子,你丫等著。”馬二爺丟下一句話,在手下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們發出一陣噓聲。
陳子錕他們以少勝多,打贏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漢模樣。
“老少爺們,獻丑了。”
遠處傳來警笛聲,趙大海臉一沉:“不好,巡警來了,快跑!”
看客們讓出一條路來,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遠,才停下來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個個衣襟扯爛,臉上帶血,但精氣神卻格外的高。
“走,喝酒去,我請!”
五人抖擻精神,奔著不遠處山西人開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車賣醬驢肉的,趙大海掏錢買了一大塊,讓賣肉的切成薄片用舊報紙包了揣懷里,進了大酒缸,墻根埋著一排三尺見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蓋著紅漆木蓋子,五個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過來招呼:“幾位爺,用點什么?”
“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鴨蛋、炒豆腐、再到對面切面鋪給我拿二斤半燴餅,先來這些,不夠再叫你。”
因為剛才同仇敵愾打了一場群架,大家對陳子錕愈加的敬佩,對新加入的趙家勇也熟絡起來,趙大海說:“趁今天咱們幾個正式認識一下,你們誰先自我介紹?”
寶慶先說道:“我叫薛寶慶,光緒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門外柳樹胡同,我爹是前門警所的薛平順,家里就我一個獨苗。”
趙家勇說:“我叫趙家勇,十六歲,家住雍和宮炮局胡同,現在交通部護路軍當勤務兵。”雖然剛見面時已經介紹過一次,但他還是又說了一遍。
“我叫陳子錕,關外來的,家里沒什么人了。”陳子錕干巴巴的說道,眼神有些黯然,因為他連自己的具體年齡都不清楚。
小順子眨眨眼,最后說道:“我叫李耀庭,十七歲,也住柳樹胡同兒。”
趙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們虛長了七八歲,就是你們的老大哥了,今兒高興,以后咱哥幾個要好好處,別的不多說,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獨陳子錕面帶愁容,趙大海開解他道:“兄弟,別當回事,馬二那樣的貨我見多了,打了就打了,沒事。”
陳子錕心道別說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記的卻是另外一檔子事。
“大海哥,你說那賣藝的父女倆,會不會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還是問道。
趙大海啞然失笑:“我以為你想啥呢,原來是惦記他們,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來心狠手辣,卻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這個,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賣藝,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橋一個地方啊。”
這樣一說,陳子錕才放下心來。
大酒缸就是個喝酒閑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沒關系,兄弟五個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見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燴餅拿進來,連湯一起吃了,渾身冒汗,趙大海又點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盤熟牛肉,兄弟們細細聊天。
“寶慶,小順兒,你倆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個正經營生干干了。”趙大海略帶醉意,苦口婆心。
“大海哥,我爹都幫我籌劃好了,先給有錢人家拉包月去,一個月怎么也能余下幾塊錢,年把就能買新車了。”寶慶略帶自豪地說道。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開春兒我就去六國飯店當服務生,穿西裝打領結,有時候光小費一天就好幾塊呢。”
趙大海點頭道:“不錯。”
陳子錕有些茫然,每個人都有出路,自己卻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子錕,你身手不錯,打架雖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關鍵是夠狠,我看你這一身功夫要不吃糧都可惜了,要不這樣,等保定的陸軍第三師招兵的時候,你去試試,興許幾年下來就扛上金肩章了。”
趙家勇對這個提議很是贊同:“沒錯,陳大哥吃糧當兵再合適不過了,干別的都是屈才。”
一場酒喝的天昏地暗,趙家勇扶著墻狂吐一氣,陳子錕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著不想丟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說:“吐出來好受點。”他這才哇的一口噴了出來。
寶慶最能撐得住,一口沒吐,趴在缸蓋上人事不省,趙大海出門叫了輛洋車,給車夫一毛錢,兄弟幾個把趙家勇架到車上,吩咐車夫拉到炮局胡同,這才揮手離去。
寶慶鼾聲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沒轍,只好讓陳子錕背著他回去。
回大雜院的路上,趙大海看到糧鋪正在上門板,這才想起沒給家里買嚼谷,趕緊買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順道又買了顆大白菜抱著,一路唱著戲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婦好一頓罵。
剛進大雜院就聽到杏兒家傳來男人的喝罵聲和女人的抽泣聲,趙大海眉頭一皺:“他叔又發酒瘋了。”
忽然一聲脆響,是陶盆摔碎的聲音,女人的抽泣也變成驚恐的大哭,陳子錕怒從心頭起:“媽了個巴子!”把寶慶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腳踹開了杏兒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