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趙大海卻攔住了他:“不要沖動,動刀子也救不回杏兒。”
“他們還有槍不成?你們要是孬種,我自己去!”陳子錕眼一瞪發了狠話。
“杏兒是被他爹賣給馬家的,作價二百大洋,賣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趙大海眼睛憤怒的要噴出火來,一雙鐵拳捏的啪啪直響。
寶慶咬牙切齒,眼圈都紅了,可又是一臉的無奈。
陳子錕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寶慶孬種,而是實在幫不上忙。
當爹的賣閨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門都沒用,人家當爹的都不心疼,鄰居們還不是只能干瞪眼看著。
杏兒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陳子錕聽見心里一陣疼,進屋一看,家當被砸的亂七八糟,杏兒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還有個鞋印,果兒蹲在角落里磨著一把菜刀,嚯嚯之聲令人心驚。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兒救回來。”陳子錕把杏兒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們拼命,馬家是天橋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兒命苦,攤上這么一個爹,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數啊。”杏兒娘眼淚嘩嘩的往下掉。
“錕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兒跳了起來,臉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著娘。”陳子錕拍拍果兒的肩膀,起身出門,正巧遇到小順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寶慶打聽著剛發生的事情。
杏兒被她爹給賣了,就連兄弟們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無策,鄰居們一個個長吁短嘆著,談論著馬家滔天的勢力。
馬家是京城老戶,馬老太爺當年在善撲營當兵,手底下很有點工夫,后來朝廷練新軍,他年齡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當起了混混,勾結一幫潑皮,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漸漸攢起一點家業,五十歲上開了一家車廠,百十輛洋車不是是東福星的就是雙和順的,至舊的也有七成新。
老頭一輩子娶了三個媳婦,生了六個兒子,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馬家老大在庚子之亂那年跟著義和團砸教堂,殺二毛子,后來死在亂軍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長子,整天在天橋廝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門火車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貸的,手底下養著一幫閑漢;老五比三個哥哥都出息,在京師警察廳當差,馬家勢力這么大,有他一份功勞;老六最厲害,今年才二十出頭,是大學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聽說,馬老太爺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個小妾沖喜呢。”一個鄰居這樣說。
“是啊,馬家可不缺錢,二百大洋買個黃花閨女,對他們家來說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紛紛嘆氣,杏兒命真苦,十八歲的大閨女就要嫁給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就算這兩年得寵能吃香喝辣,等老頭一死,前面幾房姨太太,還有那六個如狼似虎的兒子還不活吃了她。
“陳白皮真不是個東西。”這是大伙兒得出的最后結論,但根本沒人提如何搭救杏兒的事情,仿佛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無可挽回了一般。
陳子錕走過來拍拍小順子的肩膀,和他一起進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襖和狗皮帽子,還有一條黃呢子馬褲來,問小順子:“有洋火么?”
“有。”小順子趕緊取出一盒火柴遞過去。
陳子錕換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懷里,刺刀綁在腿上,平靜地說:“把大海哥和寶慶叫進來。”
不大工夫,兄弟們到齊了,陳子錕吩咐小順子把屋門關上,說道:“我要去救杏兒。”
“你瘋了么,馬家勢力那么大,你斗不過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張,你們只要說幫不幫我就行。”陳子錕依舊鎮定自若。
“錕子,你說怎么辦吧,我豁出命來也要把杏兒救出來。”寶慶第一個響應道。
小順子也咬牙啟齒道:“和他們拼了!”
趙大海皺眉道:“馬家是龍潭虎穴,咱們幾個去了根本不頂事,其實我已經想好了,請我師父出馬,他老人家的面子,馬老太爺不會不給。”
陳子錕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們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趙大海在世面上也混過十幾年,看人的眼力絕對不差,陳子錕這幅淡定的樣子可不像是裝出來的,沒有金剛鉆不攬次瓷器活兒,這兄弟許是關外見過大場面的。
想到這里,趙大海也不再堅持,道:“你說怎么辦,我們配合你。”
陳子錕說:“馬家勢大,又有買賣契約,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寶慶,你去找你爹,請薛巡長出面過問一下,小順子,回頭你帶果兒把陳三皮抓來,他要是不聽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還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咱們最好是不動刀兵把這件事解決了,實在不行才動武。”
三人都點頭。
陳子錕又說:“咱們把家里的燈油都集中起來,找個帶蓋的琉璃瓶裝上。”
“你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錕子,你狠!”
幾家的煤油燈都倒空了,湊出滿滿一酒瓶的煤油來,陳子錕找塊破布把瓶口堵上帶在身上,腰帶殺的緊緊地,問清楚了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雜院,徑直去了。
馬家老太爺大號叫做馬世海,快七十歲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筆直,聲如洪鐘,今天馬府雙喜臨門,不但是老太爺六十八大壽,還是新小妾過門的好日子。
馬世海穿著嶄新的黑色團花緞子馬褂,新瓜皮帽上鑲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擻站在大門口迎客,本來他是壽星,不用親自站在大門口的,但這回來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師警察廳的李警正,馬老太爺從前清時期就明白一個道理,不管這世道怎么變,巴結好手里握著槍桿子的人,準沒錯。
天灰蒙蒙的,飄下來幾顆雪粒來,院子里的堂會正咿咿呀呀的唱著,回頭看看自家涂著紅油漆的廣亮大門,心中不免一陣得意,這所房子是他從一個落魄的宗室鎮國將軍手里買的,五進帶跨院的大宅門,那叫一個氣派,這要是在前清時期,沒有品級的人還不許住呢,還是民國好啊……
雪花越來越密了,三姨太拿著狐裘大氅從里面出來,細心地披在馬世海肩頭,老頭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幾聲。
“老爺,進去等著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時候來呢。”三姨太勸道,撐開一把油紙傘遮在老爺頭頂。
“婦道人家,你懂什么!”馬世海斥責道。
遠處汽車的燈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燈光下無所遁形,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馬府門口,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門,一個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車,拽了拽警服的下擺,忽然看見站在門口的馬老太爺,趕緊上前幾步,驚呼道:“老人家,這怎么敢當,折殺晚輩了。”
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遠迎,還請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壽星說笑了,來人啊,把我的賀禮拿來。”
勤務兵端著一個漆器盤子過來,上面蓋著紅絨布,李警正扯下紅絨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齊齊的大洋來,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臨寒舍,老朽就已經感激不盡了,怎么還拿這么厚的禮,讓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長輩一樣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攙起馬世海的胳膊,一起進了宅門,老五安排的守門警察一并腳跟,大喊道:“敬禮!”
李警正的到來使得壽宴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今天到場的朋友可謂三教九流俱全,開酒樓賭場大煙館的,說書賣藝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卻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青皮混混們,五進的院子都擺滿了酒席,四個碟子八個碗,雞鴨魚肉老白干,敞開了管夠,馬老太爺不圖別的,就圖一喜慶。
院子里人聲鼎沸,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請進了正房客廳,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東興樓的廚子做的,八個大洋一桌席,可謂昂貴之極,五個兄弟環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著簇新的緞子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裝帶,腰上掛著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裝配領帶,梳著油亮的分頭。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貼著的大大的壽字,打趣道:“應該再貼一張雙喜才是。”
馬世海本來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見李警正開玩笑,也笑道:“老二這個敗家子,買了個妾給老朽暖腳,快七十的人了還納妾,讓李大人笑話了。”
李警正讀過幾本書,肚里略有墨水,笑道:“這叫一樹梨花壓海棠,馬老太爺寶刀不老啊。”
圍坐在大圓桌旁的馬家五個兒子都笑了起來,老四撇嘴道:“二哥買的丫頭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個天橋賣藝的妞兒,那身段絕對沒治了,趕明買回來給您嘗嘗鮮。”
馬老二反駁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爛貨咱爹才不稀罕,你自個兒留著吧,咱爹喜歡的是沒開封的黃花大閨女。”
馬世海沉下臉,佯怒道:“放肆,客人還在這。”
李警正哈哈大笑:“兩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歡。”
一片笑聲,其樂融融。
后宅一間房子里,杏兒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嘴里塞著布團,頭上蓋了一塊帶流蘇的紅布,兩個粗壯的老媽子坐在旁邊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著。
“這丫頭挺烈性的,還想尋死來著。”
“落到老爺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紅蓋頭內,杏兒眼中流出兩道淚水。
陳子錕來到馬宅外的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襖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進了大門,把門的警察并沒有管他,馬家五兄弟結交滿天下,誰能認得過來。
進了大門,面前擺著一張方桌,上面鋪著紅布,兩個帳房模樣的人坐在那里撥弄著算盤,寫寫畫畫的,看樣子是收禮金的地方,陳子錕沖他倆一拱手:“我是二爺的朋友。”然后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
帳房眼睜睜看著他進去,罵道:“二爺的朋友真不講究,來吃白食啊。”
不過他們也沒阻攔陳子錕,因為馬老太爺說過,今天就圖個熱鬧,圖個喜慶,有送一百塊錢的不嫌多,送兩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個子兒沒有的,磕一個頭也算數。
陳子錕就這樣光明正大的進了馬家,外面跨院里擺滿了酒席,足有幾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張酒桌旁,拍了身邊人一巴掌:“老伙計,有日子沒見了,咱哥倆走一個。”也不管人家錯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灑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計較,他就這樣裝著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馬家宅子里到處亂走,暗中卻把地形牢記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規整,尊卑有序、貴賤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馬宅客人多,魚龍混雜,渾水好摸魚,陳子錕輕而易舉的混到了第四進院子門口,在這里卻被人攔住了。
“這位爺,這里邊是招待貴客的地方,您外邊請。”一個下人客客氣氣地說道。
“我找二爺有點事。”陳子錕假裝酒醉,欺身上前,一記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將其打暈在地,拖到暗處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歡,忽然房門大開,風卷著雪粒刮了進來,紅蠟燭的火苗都晃了幾晃,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