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能和洋人攀上親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陳子錕不卑不亢的婉言謝絕了斯坦利醫生,更讓大家對他肅然起敬。
“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如果他們繼續找你的麻煩,就到診所來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們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請不要叫我洋大人,因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話語贏得了一陣淳樸的笑聲。
斯坦利醫生告辭離開,薛巡長父子護送他回診所,院子里的鄰居們也各自回家睡覺,正當陳子錕走到屋門口的時候,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從天而降,嘩啦啦一陣亂響。
“誰!”陳子錕抬眼望去,只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瓦片動靜,好像是野貓在屋頂上經過。
撿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頓時想到馬世海讓人端給自己的那個托盤了。
“謝了,朋友!”陳子錕沖天空一抱拳朗聲道。
進屋一點,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塊現大洋,陳子錕點了二十塊錢揣懷里,剩下的拿到杏兒家,往桌子上一放說:“這些錢留著過年用。”
杏兒娘說啥也不愿意收,陳子錕道:“干娘,您就別客氣了,權當我存在您這兒的伙食費行不?”
這樣一說,杏兒娘才高高興興的收下,而且并沒有問這錢的來路,因為她相信陳子錕,絕不會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陳子錕走了,杏兒又嚶嚶的哭了起來,無端受了這么大的驚嚇,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緩過來。
杏兒娘撫摸著女兒的后背,柔聲道:“沒事,娘看過了,臉上劃的不深,留疤也不會太顯眼的。”
哪知道這樣一說,杏兒哭的更傷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誰也猜不透,杏兒娘只能嘆口氣,小心翼翼的把陳子錕送來的錢藏進了墻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這些的時候,果兒很有眼色的走到門口,監視著一個人住在外間屋的陳三皮。
挨了一頓揍的陳三皮格外的老實,縮在角落里動也不敢動,估計鬧騰這一場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塊現大洋不翼而飛,讓馬世海再次爆發雷霆之怒,老媽子、傭人們跪了一地,誰也說不出錢是怎么丟的。
其實馬世海心中明白,這錢應該是那個使金錢鏢的飛賊趁屋里沒人偷的,但他還是將下人們狠狠罵了一頓,借機發泄胸中惡氣。
院子里,廳堂上,依舊是杯盤狼藉,好端端的壽宴攪了不說,還讓北京四九城的爺們都看了笑話,馬家的面子都丟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用不著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風靡全北京。
發了一通脾氣,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來了,快步走進客廳,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發狠道:“這事兒不算完,他以為找了美國人當靠山就刀槍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說了,明天找內務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說啥都得把這事兒查個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對,那小子要真是美國人,咱也就認了,一個假洋鬼子也跟這兒鬧騰,這口氣誰能咽下去,查,查他個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著摩拳擦掌的起哄,說要是查出來不是真美國人,說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來剝皮挖眼,丟永定河里喂王八。
幾個兒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奮,馬世海卻一言不發,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兒子們面面相覷:“爹這是咋的了?”
天橋北面有條臭水溝叫龍須溝,溝邊有些破磚爛瓦搭建的大雜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藝人、賣力氣的窮漢,還有外地來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這兒。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頂上、馬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連最囂張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氣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順著墻根疾奔著,如果留意她的身后,會發現積雪上的足跡很輕淺,一陣雪花飄過就掩蓋住了。
誰也不會知道,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踏雪無痕輕功。
黑影來到大雜院,躡手躡腳進了一扇門,剛來到床邊準備躺下,聽到一聲咳嗽,嚇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聲問道,聲音婉轉清脆如黃鶯。
“你去哪兒了?”當爹的問道。
“沒啥,出去轉轉,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碼揣了百十塊錢,你當爹真老了么,這都看不出來?”
女兒不說話,捏著夜行衣的衣角,悄悄沖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當爹的忽然發怒道。聲音不高,但充滿威嚴。
女兒一擰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卻撅了起來。
“爹是怎么教導你的,都忘了么?”
“沒忘,餓死也不偷東西,可我這不叫偷,我這是劫富濟貧,爹你是不知道,馬家可壞了,昨天還想搶我來著,我……”
“還狡辯!偷東西就是偷東西,什么劫富濟貧!給我跪著,不許起來!”
女兒不敢爭辯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竟然趴在椅子上睡著了,當爹的走過來,看到女兒嘴角掛著一絲清亮的口水,不禁憐惜的搖搖頭,拿了一床被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天亮了,雪也停了,陳子錕從床上爬起來,胡亂找了些東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駙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戶戶都在掃雪,孩子們興奮的堆著雪人,打著雪仗,古都銀裝素裹,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來,北大已經放寒假了,而且洋車還放在學校,于是他先去了紅樓,把洋車的車胎補好,這才拉著空車去了林宅。
看到陳子錕來到,張伯很是詫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陳子錕大大咧咧問道:“小姐呢?沒出門吧。”
張伯道:“宅門的小姐當然是在家里,哪能隨便出去拋頭露面。”
“在家就好。”陳子錕拔腿就往垂花門走,根本不顧張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進,沒這個規矩。”
張伯眼睜睜看著陳子錕進了二門,不由得感慨道:“拉車的沒事就去,民國了也不能這樣啊,真是世風日下。”
昨天林文靜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為不是被自家車夫送回來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頓罵,張伯和林媽也跟著添油加醋,說陳子錕這小子不老實,整天賊眉鼠眼的,家里用這樣的人遲早要出事。
太太本來就不喜歡這個車夫,聽了下人的匯報,更決定辭退這個車夫,不過這不是當務之急,馬上就要過年了,太太要趁這段時間和京城權貴圈子拉上關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著汽車出門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里只剩下姐弟倆和林媽張伯。
陳子錕進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靜在掃雪,趕忙搶了掃帚道:“我來。”一邊掃著雪一邊隨口問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門了,米姨去東安市場買皮貨了。”林文靜答道。
陳子錕把掃帚一丟道:“咱們堆雪人吧。”
林文靜眼睛一亮:“好啊。”
她沖屋里喊道:“文龍,出來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個小皮球一般走到門口,遲疑道:“太冷了,姆媽不讓我出門。”
陳子錕道:“男子漢大丈夫怕什么冷,你這么膽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沒有小雞雞啊?”
“你才沒有小雞雞呢。”林文龍不服氣了,也跑到院子里來,三個人一起鏟雪、掃雪,堆雪人,玩的不亦樂乎。
林媽和張伯氣的七竅生煙,但是無計可施。
“等太太回來,一定要把這個姓陳的趕走。”林媽氣呼呼地說。
院子里的雪掃的干干凈凈,堆起了兩個雪人,林文靜拿來水桶和臉盆給雪人當帽子,臉上插了蘿卜當鼻子,姐弟倆長期生活在南方,從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玩過雪,這回是過了癮了。
聽到胡同后面的吵鬧聲,陳子錕靈機一動,“咱們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靜還有些遲疑,林文龍卻歡呼雀躍起來:“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從后門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們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戲,雖然以寡敵眾,但是這邊有陳子錕這員大將在,胡同里的孩子們竟然占不到上風,林文靜姐弟倆躲在陳子錕后面捏雪團,為他提供彈藥,陳子錕身高臂長,砸的又準,野孩子們被他打得節節敗退。
“打贏了,打贏了!”林文龍興奮的直蹦,臉上紅撲撲的,手也凍得發紅,但林文靜卻知道,嬌生慣養的弟弟從來都沒這么開心過。
“陳大哥,還有什么好玩的,你帶我去吧。”林文龍顯然是意猶未盡。
陳子錕也不含糊:“走,去什剎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媽不在家,林文靜膽子也大了起來,帶著弟弟上了陳子錕的洋車,直奔什剎海去了。
什剎海的冰已經很厚了,穿著厚厚冬裝的人們在冰上行走玩耍,陳子錕找了塊木板,讓林文龍坐在上面拉著他飛跑,跑了一圈后回來,手里多了兩串冰糖葫蘆。
姐弟倆吃著冰糖葫蘆,欣賞著雪景,早把爹媽的囑咐拋到了九霄云外。
“來,我拉你滑一圈。”陳子錕向林文靜伸出了手。
“好!”林文靜欣然答應,把沒吃完的冰糖葫蘆交給弟弟,牽著陳子錕的手在冰上滑了起來。
陳子錕身材高大,腳步扎實,林文靜小巧玲瓏的身子猶如燕子般翩翩飛舞,什剎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玩累了,陳子錕帶著姐弟倆去找了個攤子,吃糖火燒,喝油面茶,林文龍看到賣冰糖葫蘆的小販經過,饞涎欲滴道:“我還想吃冰糖葫蘆。”
陳子錕叫住賣冰糖葫蘆的,掏了一塊大洋給他,把整個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全買了下來。
林文龍幸福的簡直要暈過去了,雖然媽媽很嬌慣他,但也到不了這種夸張的地步,他現在只有一個感覺,愛死自家這個車夫了。
就這樣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陳子錕還準備請姐弟倆吃一頓東來順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靜已經隱隱有些擔心了,說:“得趕緊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發脾氣的。”
于是陳子錕拉著車把他們送回了林宅,剛進胡同口,林文靜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米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