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千金,薛平順可嚇得不輕,陳子錕卻沒當一回事:“次長家的小姐怎么了,難道就比別人多長兩只眼睛,撞了車還打人,還有沒有王法。”
薛平順嘆口氣:“道理是這么說,可這年頭誰和你講道理啊,大錕子你是年輕氣盛啊,大叔勸你一句,在這世道上想活的長點,就得學會一個字啊。”
“哪個字?”
“忍。”
回到屋里,寶慶看到桌上放著一張名片,拿起來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蹦起來:“杜心武,南北大俠!”
薛平順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拿過名片一看,驚訝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俠,真沒想到下午來的客人竟然是他!”
陳子錕道:“南北大俠這個名頭很響,他很厲害么?”
薛平順道:“杜大俠曾拜武林異人為師,武功相當了得,曾當過宋教仁宋總長的保鏢,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陳子錕問:“比于占魁如何?”
薛平順一臉的不屑:“跟杜大俠比,于占魁那就是個菜。”
陳子錕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車廠里的年貨備的很齊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干的、鮮的、樣樣齊全。
尋常的豬肉羊肉牛肉就不說了,杏兒為了照顧陳子錕的口味,還特地辦了一些關東貨,鹿肉、野雞、凍魚;還有水磨年糕、冷筍、玉蘭片等南貨。
穿戴也置辦了一身,一頂緞面瓜皮帽,一件藍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來夏天單穿,還有一件黑馬褂,兩雙白底單臉兒布鞋,貼身穿的小褂、襪子、都是嶄新的,尺寸正合適。
另外還有線香、錫箔、門神、灶王爺、供佛的蠟燭、紙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腳、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兒的操持,車廠也有點年味了,除夕白天,陳子錕給車廠幾個伙計都放了假,讓他們早早回家過年去,薛大叔也讓他攆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陳子錕和王大媽兩個人。
雖然還是白天,爆竹聲已經此起彼伏了,陳子錕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門被敲響,王大媽趕緊去開門,來的竟然是杏兒一家人和小順子姐弟倆,六個人都穿著出客的衣服,除了陳三皮之外,個個都是喜笑顏開。
“大錕子,俺們陪你過年,高興不?”嫣紅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紅襖,喜氣洋洋的,自從小順子去了六國飯店當西崽,她也就不當暗門子了,在鄰居們面前也能抬起頭了。
“高興,高興。”陳子錕興奮的直搓手,他是個人來瘋,就喜歡人多。
來了這么多人,家里一下熱鬧起來,杏兒娘倆和王大媽下廚做飯,果兒拿了一把二踢腳,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順子陪著陳子錕坐在正房里聊天,陳三皮畏畏縮縮的站在角落里,想湊過來,似乎有不太敢。
“大錕子,嘗嘗這個。”小順子遞過來一支煙。
陳子錕接過來聞聞,“什么煙?”
“三炮臺,六國飯店里最近流行這個。”小順子拿了個綠色金字的煙盒,嫻熟的在盒底彈了一下,一支香煙跳進了嘴里,隨手拿了跟紅頭火柴,在鞋底上點燃,先給陳子錕點上,又給自己點上,翹起穿著黑皮鞋的二郎腿,吐著眼圈得意洋洋。
陳子錕拿起放在茶幾上的煙盒,招呼陳三皮:“大叔,你也來一支。”
陳三皮趕緊屁顛屁顛過來,雙手接過煙架在耳朵上,諂媚的笑著。
沒等他搭訕,陳子錕就掏出一塊大洋來說:“麻煩大叔幫我買些鞭炮二踢腳來,順便買點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這就去。”陳三皮轉身出去了。
小順子撇撇嘴:“一塊錢,他能黑五毛下去。”
陳子錕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塊錢,我是看他別扭,故意打發他出去的。”
“這樣啊。”小順子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講起六國飯店的軼事來,什么某總長家的少爺看中哪個交際花了,什么某督軍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類的花邊新聞。
“昨天晚上六國飯店開舞會,姚次長家的小姐大發雷霆,把徐次長家的公子臭罵了一頓……”小順子說的眉飛色舞,樂在其中。
陳子錕打斷他問道:“交通部的姚次長?”
“咦,你怎么知道?”小順子很納悶。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學圖書館助理員那是我朋友,報紙隨便看,內閣里有幾個姓姚的次長我還不清楚么。”
陳子錕這話有點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友不假,但報紙可不是那么容易借閱的。
“呵呵,對,就是交通部姚次長,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氣真是厲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么受的,嘖嘖。”小順子搖頭嘆息,似乎對達官貴人家的八卦很感興趣。
“徐次長是那個部的?”陳子錕問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來,聽徐二說,他家不就是什么次長么。
“那來頭就大了,陸軍部的徐樹諍徐次長,陸軍上將,都是次長,他這個次長可比姚次長厲害,不過徐公子是侄公子,關系稍遠一層,這樣又旗鼓相當了。”
“哦”陳子錕吐出一個煙圈,忽然理解了徐二為什么那么囂張,原來是上將家的車夫啊。
正說著,陳三皮抱著一大堆爆竹進來了,還有滿滿一大包舊報紙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幾上說道:“辦齊了,胡同口那個老頭真可憐,我把他的花生都買了,讓他也回家過個好年。”
“陳大叔有心了。”陳子錕贊道,一塊錢能買這么多東西,看來他確實沒黑錢。
“那啥,我去把地掃掃。”陳三皮受到鼓勵,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掃帚,在院子里賣力的掃起地來。
“杏兒爹也不是壞到骨子里啊。”陳子錕感慨道。
“那是,都是窮人家出身,能有多壞,要不是染上酒癮和賭癮,杏兒家也不至于過的這么慘,對了,過兩天六國飯店有煙花晚會,放的全是西洋煙花,和咱們的二踢腳可不一樣,絕對好看,到時候你來啊。”
“吃花生。”陳子錕招呼道,打開報紙包,里面的花生又香又脆,個個飽滿,他隨手攤開舊報紙瞧了瞧,這是一張去年十一月份的《時報》上面的頭條消息是國府外交代表團赴巴黎參加戰勝國和會,下面還有一條小新聞是北京大學蔡元培校長宣布放假三天,學生上街歡呼游行。
“嘖嘖,咱國家也成了戰勝國了。”陳子錕彈著報紙說。
“可不是,現在和前清那時候不一樣了,讓人家騎在頭上打,現在咱是民國,堂堂的戰勝國,你知道么,歐洲大戰把男人都打光了,現在要從咱中國運男人過去幫他們傳宗接代呢。”小順子神氣活現的說。
陳子錕一怔:“這事兒新鮮,難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絕了?”
“死絕了不至于,反正是不夠用了,我在六國飯店聽他們說,這回大戰英國死了一百萬,法國死了二百萬,都是正當年的壯小伙子,你想啊,那得多少寡婦,不夠用啊,必須進口咱中國的男人。”
說著這里他四下里瞅瞅,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說:“聽說到歐洲那邊就有大宅子住,四五個女人伺候著,我要不是走不開,也想去。”
陳子錕啞然失笑:“得了吧,誰信啊。”
小順子急眼了:“騙你是小狗,這都是我在六國飯店聽人說的,絕對錯不了,咱國家已經派了六十萬壯丁過去了,還嫌不夠,段執政又編練了十萬參戰軍準備打到歐洲去,德國和奧國聽說這個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贏了,咱中國也是戰勝國了。”
陳子錕看的報紙不多,更沒在六國飯店混過,說不過他,只好埋頭吃花生,小順子訕笑兩下,道:“六國飯店準備慶祝中國新年和歐戰勝利,弄一個大型的煙花晚會,到時候全北京的名流都來,我能搞到票,大錕子,你來玩吧,見識一下六國飯店的氣派。”
“你自個留著吧。”陳子錕說。
飯菜的香味飄來,杏兒娘倆和王大媽端著熱氣騰騰的盤子碗走馬燈一樣來回穿梭著,不大工夫就把大圓桌擺的滿滿的,雞鴨魚肉樣樣全,更誘人是那一盤盤的豬肉陷餃子,即當飯又當菜,蘸點高醋香油,就著蒜瓣,再來點二鍋頭,那個美啊,給個神仙都不換。
一家人圍坐在圓桌旁,王大媽還想躲到廚下去吃,被陳子錕勸住,硬是留在桌上,對著滿桌子的酒菜,大伙兒竟然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最后居然是杏兒最大方,端著酒杯站起來說:“多虧了大錕子,咱們今年也能過一個像樣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餃子……”
才起了個頭,她就有些哽咽,杏兒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紅低頭不說話,王大媽也黯然神傷,陳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將頭埋在褲襠里。
倒是果兒兩只眼睛緊緊盯著盤子里油光光的雞腿,喉嚨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來,小順子也急的抓耳撓腮,恨不得趕緊開席。
陳子錕接過話頭說:“以后咱年年都這樣,有酒有菜有餃子,可勁的造,管飽!”
杏兒噗哧一聲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聲響起,年味愈來愈足,陳子錕舉起酒杯:“走一個。”
眾人都舉起酒杯,男人們一仰脖下了肚,女眷們都是淺淺抿了一口,臉上就浮起了紅暈。
終于開吃了,小順子和果兒象兩條惡狼一般撲上去,抓了一條雞腿就猛啃,被嫣紅和杏兒娘好一頓數落,再看陳子錕,也好不到哪里去,雙手捧著豬肘子撕咬著,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沒差兩樣。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來,說大錕子吃相霸氣,威風。
小順子假裝生氣,說啥事鴿擱大錕子身上就好,擱我身上就不好,上哪兒說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敗于占魁啊。”果兒頂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除夕夜在鞭炮聲中結束,當夜大伙兒都沒走,年長的聚在一起嘮嗑守夜,年紀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覺。
大年初一,薛平順一家人早早的來了,給大伙兒拜年,順帶著上工,大過年的各行各業都歇業,但膠皮團可不能歇,新年期間是大伙兒走親戚最頻繁的時候,出門就是買賣,一天下來能賺大幾塊,誰也舍不得歇。
陪著薛大叔和寶慶爺倆說了一會話,陳子錕看看屋里的大座鐘說:“我該拉活兒去了。”
薛大叔說:“今天就歇一天吧,你要是舍不得車份,就讓寶慶幫你拉,他診所也歇業了。”
陳子錕說:“我這個活兒,別人替不得。”
說完就拉著洋車出門了。
“這孩子,真是個勞碌命啊。”年長的都這樣嘆道。
誰也不知道,陳子錕拉著空車出門,遇見叫車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著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開始眼巴巴的等待。
過了一會兒,林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小腦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鉆出門來,一身素藍淡雅無比,正是陳子錕的夢中情人林文靜。